眼看还有几天就进入雷雨季节，柏林的天空，此时已提前进入了“状态”。厚重的深灰色云层，滤去所有明媚，整个城市染着一片阴霾调子。策伦多夫区的一栋别墅，黑褐色的屋顶下，整齐的排列着三层白色落地窗，每一扇窗户都擦得剔透。乍一看去，像镜子一样映出天上乌云密布，拉开的暗红色天鹅绒窗帘垂在窗框两侧。不过，再仔细瞧瞧，却能发现二楼最右手边的房间与众不同，窗帘全被拉上了，就连玻璃窗也关的严严实实。 她缩在自己的胡桃木大床上，一张薄毯子遮她在下面。早餐时间已经过去三个小时了，她一点也没有要起来的意思。感谢绒布窗帘，到这个时候，房间里也没比昨夜亮多少。可为什么即使盖着家里的毯子，蜷在一点光线也没有的被窝里，她仿佛还是身在东线的荒莽里，眼前，还是不断出现悲伤的画面？眼睛完全浮肿着，昨夜决堤的泪水浸湿了枕头，此刻却干的难受，她想喝些水。 “莉莉小姐。”汉娜敲了敲门，没有回答。“小姐，是汉娜。” “……” 汉娜等了半天，也没动静，她想到夫人刚嘱咐的：不要管小姐愿不愿意，直接进门给她送去。戈林夫人一会就该来了，告诉她马上起来，梳洗打扮！ “莉莉小姐。”汉娜打开门走进去，放好托盘，转身想叫莉莉，却见她就那么可怜巴巴的缩在床上，看得人心酸。“我的小姐，您从周六到家就没吃过东西了……您不想吃早餐，厨房准备了布朗尼，您最喜欢了不是。”说着汉娜就去端托盘里的蛋糕，“小姐，您别气了，不吃东西，就这么闷着，身体会受不了的……” 看莉莉那样子，汉娜思忖着，自家小姐这回跑去东线，肯定受了什么天大的罪。她家小姐，不管是自己在学校考了第一，还是少爷在军队立了功，只要好事，无论大小，一准跑来告诉她们这些下人。遇到不高兴了，虽然有时候气得嘴巴挂油瓶，但回房自己摔几个枕头，发一通火，也就好了。即使是少爷负伤这样的坏消息，莉莉小姐也只哭了一鼻子，第二天一早便振作起来，开始给前线医院的少爷写信。这回能哭上几天，那绝对怪苏联那种鬼地方。 可话说回来，听说小姐她一路上哭喊着要回东线去；到家见到先生太太，又大发雷霆，说什么，不回基地，干脆死了也是一样的。气的先生当时就摔门走了，夫人脸色铁青，吩咐所有下人：谁敢由小姐踏出大门半步，马上卷铺盖走人！之后，夫人又叫来几个身强力壮的厨娘，不顾小姐拼死劲挣扎，强行把她“扭送”回自己房间了。 “小姐，”汉娜知道莉莉是铁了心不会吃，“您好歹喝杯牛奶吧，不然什么都不吃，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也没精神梳洗打扮，戈林夫人一会就到了。” “你出去。”毯子下突然传来莉莉沙哑的声音。 汉娜吓了一跳，她看着床上那团毯子，半天才又开口：“莉莉小姐，别怪我这个下人多嘴……这几天，夫人白天不说什么，可总叹气。老爷更是烟斗没离过手。昨晚上，都过十二点了，夫人忽然唤我过去，要水喝。我一送才知道，她这是老毛病又犯了，半夜咳嗽没完，急着吃药……” 她觉得毯子好像微微动了动，又叹了口气接着说：“…您别看老爷夫人那天话说的重，其实他们是真担心啊。夫人发现您去东线这些天，嘴上不说，心里是着急的不得了，私底下找了戈林夫人不知道多少次，去打听您的消息，又是请戈林夫人帮着在元帅那儿“打招呼”，关照您去的那个飞行联队，每次回家都眼眶红红的……我们这些下人看了都难受啊。您想想，鲁道夫少爷在前线，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您还这样……” 莉莉的一声哽咽，传进汉娜耳朵，汉娜觉得莉莉这肯定是想通了，小姐也一准心疼夫人呢，“所以啊，我的小姐，快起来吧！我替您梳洗打扮，戈林夫人带着艾达小姐马上就到，您和艾达小姐一向要好不是，还总说她像格勒兹画里的女孩那么可爱呢，这么久不见，艾达小姐她肯定也想您想的不行。” 什么格勒兹的画？艾达是谁？莉莉刚才听汉娜说了一通，暂时忘了汉斯的事，倒是想起了自己在现代的父母，还有京特的家人……忍不住又湿了眼睛。可这个戈林夫人是自己的侄媳妇，好像过去还是什么明星，怎么有闲工夫到莉莉家来了？难道，是伯恩克夫人——也就是莉莉的妈妈，这几天犯了病，她来瞧她？还是从伯恩克夫人那听说了自己大闹，这是来准备做思想教育了？至于什么艾达小姐，那八成就是戈林的女儿，莉莉本尊原先说她长的像画里的女孩，瞧侄子戈林那样儿，那画……艾达不会是像浮肿的小天使吧…… “别跟她说那么多！”一声“怒吼”打断了莉莉的思绪，伯恩克夫人压着火气出现在门口。“你赶紧给我起来，收拾好这副鬼样子！一会埃米她们来了，你再敢提什么东线试试，少给我丢人现眼！”说罢扭头就走。 看来自己这是躲不过去了，埃米是戈林夫人的名字，元帅老婆驾到，即使自己是她长辈，但给人家吃闭门羹，估计也得被送去集中营吧。莉莉脑内忽然闪出，以前看过的黑白片里，戈林那大腹便便的神气样儿，简直是自命的国王！更别说，她还想有机会赶紧回东线看汉斯呢，这可全靠戈林夫人——哦不对，她该直接叫埃米，靠侄媳妇埃米帮忙！ 想到这儿，莉莉一咕噜从床上爬起来，“汉娜，快给我准备梳洗，不，先把牛奶递给我，我一边喝你边给我梳头！” “好……是是…我这就来，小姐。”汉娜愣了一下，马上转身去够杯子给莉莉。又拿出梳子，站在床边，给莉莉打理起乱糟糟的金发来。 埃米·戈林比丈夫小十岁，本来是汉堡剧院的演员，1935年跟赫尔曼戈林结婚后，她渐渐成了全国瞩目的明星，干脆就冠上了“第一夫人”这个名头——当然，这事儿着实叫元首家的爱娃很不开心，可有什么办法，谁叫她和元首没有结婚呢，就只能把这账算在埃米头上了。但埃米可不是个省油的灯，她绝不至于像爱娃那么挂脸，作为帝国的第一夫人，自然处处举手投足都要有风范，带着四岁的女儿艾达出席各种场合，埃米每个细节都表现的得体非凡，看上去一心只有元首、帝国和她的丈夫孩子。 不过私底下，柏林上层圈子里某些人，却都知道她有个爱好——喜欢年轻俊朗的男人！并且，有人不知是捕风捉影，还是确有其事，干脆说：埃米和某个达官显贵的儿子相交甚密。可惜他们没有证据，只好遗憾的推说是戈林夫人这段韵事，被隐藏的太好了。 有些时候，话就是这样，每被传一次，就要给人添油加醋，渲染一翻，最终版本往往与事实差了十万八千里，却噱头十足。传到当事人自己耳朵里，除非心特别宽，正常人总是有些受不了的。 有一次，埃米家几个下人趁管家不在，偷嚼舌头，却不巧被玩捉迷藏的小艾达听见了。她等人家说完走了，才从楼梯下慢慢爬出来，看四周没人，一溜烟跑回埃米房里，像模像样的学了一遍给妈妈听。埃米听完，也看不出是喜是忧，只叫保姆抱走小艾达，自己关了门谁也不见。后来还是伯恩克夫人出马，对埃米好一通安慰，说了几车宽心的话给她，埃米才消气。 其实埃米本就和伯恩克夫人关系甚好，莉莉也和小艾达特别投缘，自那以后，更是时常来往。现在，埃米看伯恩克夫人为了女儿的事儿发愁，自是倾力相助，还跟伯恩克夫人说，自己肯定会叫元帅关照莉莉那边，要她放心，万一有什么事，马上就把莉莉送回来！ “你说说，她这叫什么事儿，我在家里提心吊胆……”伯恩克夫人坐在沙发上，说着用手绢拭了下眼角，“她倒好，回家就折腾，朝我和她父亲嚷……说什么还不如死了！”她简直要呜咽起来，“埃米，你不知道，光是她哥哥，已经叫我心力交瘁了，这些日子，我真怕连莉莉她也出个什么事，那我……” “快别这么想，伊莱娜。”埃米坐在她身边，她一手轻轻抚上伯恩克夫人的手背，“你看，她现在不是回来了吗，完完整整的，一根头发也不缺。” 伯恩克夫人放下手绢，在她身旁，小艾达正抱着玩偶，肉乎乎的小手摆弄着娃娃的小裙子。伯恩克夫人叹了口气，“小艾达真是乖，莉莉像她这么大的时候，也是这样，可听话了……”说着，她怜爱的摸了摸艾达的小卷毛，“艾达最乖了，是不是？” 艾达抬起脑袋，一双大眼睛似笑非笑的瞧瞧伯恩克夫人，嘟起小嘴，认真的点了点头。 伯恩克夫人见小艾达这副惹人怜爱的样，心里忽然好受了些，又说：“艾达真好，长大了不要学莉莉，到处乱跑，惹是生非！” “妈妈，我哪里有！”衣冠整洁的莉莉从客厅外的楼梯走下来，“埃米，你来了？艾达宝贝儿，快过来让我瞧瞧！” 小艾达马上放下手中的娃娃奔向莉莉。莉莉应着她，到客厅里，她干脆一把抱起艾达，艾达小脑瓜靠在她肩膀上，歪过头来瞧着自己妈妈。 “莉莉，”埃米朝莉莉微微一笑，说，“你妈妈刚才还说，担心你哥哥和你，这段时间她是一个好觉也没睡，现在你可算回家了。”她说着又看向艾达，“艾达好久不见你，一直闹着要莉莉呢。” “莉莉。”艾达奶声奶气的唤她，又往莉莉身上靠了靠。 伯恩克夫人此时坐在那，也不看莉莉，她没好气的拿起茶几上的瓷壶，给自己倒了杯茶，啜了一口。 “艾达，下来。莉莉都抱你半天了，你已经四岁了，不能动不动就要抱的。”埃米有些一本正经的说。 “是啊，艾达，过来，来这边。”伯恩克夫人倒是放下了茶杯，伸手想接过艾达的样子。小艾达扭过脸在莉莉耳边也不知说了什么，莉莉把她放下来，然后艾达一下跑到伯恩克夫人身边去了。 “莉莉，还记得上次你说的那幅画？就是格勒兹那幅。我就觉得，你喜欢的不得了，盯着一眼，就不动了。”埃米说笑着边站起来，“春天的时候，我做主，把那画从元帅的私人博物馆里取过来了，本来想在你生日当天给你，可那会你在苏联……”埃米又挽起莉莉的胳膊，“今天我给它带过来了，咱们去瞧瞧好吗？” “真的？那太好了，谢谢你埃米。”莉莉一副开心的样子，像是期待已久，她由着自己，两人一起上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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