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初周末的上午。
我独自一人走在沿河的街道上,为了躲避阳光将草帽的帽檐稍微拉低了些。
沾染了热意的风携带着河岸另一边茶树和水稻田的气息吹了过来,光是压住不让草帽飞走就已经不容易了,还得注意难得穿一次的长裙裙摆。
早知道就穿校服了。
我小声抱怨着,不过一想到浅夏说漂亮,刚才的麻烦又觉得可以接受了。
来到能清晰看到医院正门的位置时,我要见的人正斜靠在医院大门之外传达室的门口看着我。
“抱歉,我迟到了吗?”
因为长裙不方便带手机的缘故,我并不知道现在的具体时间。当我开口询问时,对方只是摇了摇头。
“上午没有别的病人,正好想出来透透气。”
把白大褂穿得像随时可能拿出螺丝刀的研究人员的医生看了我一眼,说:
“先跟我过来吧。”
医生的名字叫余钰,是这个小镇里为数不多能够应付像我这种病患的人。
不过从她工作日大部分时间都闲在自己的诊疗室来看,这个小镇里像我这样麻烦的家伙并不多。
“这个月感觉有什么变化吗?”
坐在办公桌前,翘起二郎腿的余钰医生从抽屉里拿出一册病历本,封面写在帆布胶带上的名字正是“千秋”。
察觉有两个自己到现在已经三个多月,这册薄薄的病历本也只写了两页,而今天,则是第三页。
“还是那样。”
我如实回答了余钰的问题。
从第一次接受余钰医生的诊疗、注射到现在,虽然最开始烦闷的心情已经没有了,但另一个我还是每个夜晚都会在我入睡之后准时出现,证据就是每天早上醒来,我都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做好了出门上学的准备。
这么一想,和这个勤奋的家伙共同生活似乎也不是那么差。
但是对医生而言,这似乎不是什么好事。
“没有明显的效果吗...”
余钰医生皱着眉头在病历本上写下一行难以识别的字。
——是不是医生的字都这么难以辨认?
完全看不懂她写了什么的我对全世界的医生产生了奇怪的偏见。
“果然光靠药物没有太大效果...”
紧锁的眉头似乎在忧心我的病情。
对自己的病症一窍不通的我歪了歪头,不是很理解她为什么会露出困扰的神情。
对我而言,就算继续保持现在这样也没关系。
虽然白天老是犯困这点让我有点烦恼,但夜晚的我到头来还是没像电视里的精神病人一样做出什么奇怪狂暴的举动。
她只是在我不知道的地方默默活动,帮我处理一些让人感觉麻烦的事。
真要说的话,就只有浅夏和她变得越来越亲近让我感到烦恼。
不过吃自己的醋似乎也挺奇怪的,所以现在的当务之急还是快点结束这次的诊疗,回家和浅夏相见。
“医生,先给我开这个月份的药吧。”
我开口提出的这个有些唐突的要求似乎让余钰医生有些吃惊。
“今天有什么事情吗?”
她疑惑地询问我。
“稍微...”
总不能说赶着回家和喜欢的人腻在一起吧。
感觉脸上的温度在飙升,我稍稍别过头去。
但是医生显然不打算在这个地方妥协。
“是和‘浅夏’有关的事吗?”
“嗯...”
敏锐地猜到了事情的真相,让我忍不住感叹这人不愧是一位经验丰富的心理医生。
见我点头,余钰医生顿时陷入了沉默。
“千秋,我想跟你说件事。”
犹豫了半晌,她才缓缓开口。
“什么事?”
受医生严肃的表情影响,我也下意识坐直了身体。
但是得到回复之后,她却再次闭上了嘴。
这个在我待在医院期间每天都会陪我聊天的人此时露出了挣扎的神情,简直就像之前见到的另一个病人一样。
——这样可没办法让病人信服啊?
我在心里小声吐槽道。
结果直到半个小时的预约时间结束,余钰医生都没有再说什么。
当她将这个月份的药交给我的时候,我不由松了口气。
不止是和浅夏的约定,更重要的是,我总觉得她会说出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来。
在我拿着装了许多药片的纸袋准备离开会诊室的时候,余钰医生突然开口。
“千秋。”
“你觉得现在的自己,快乐吗?”
意义不明的问题。
答案不是再明显不过了吗?
刚得知另一个自己的存在是在父母过世之后不久,亲戚们全部聚集到我家的时候。
当时的事情我已经记不得太多了,唯一知道的只是在葬礼进行到最后,双亲入殡完毕、大家一起商讨以后的事情时,我当着所有亲戚的面大发了一通脾气。
其结果便是除了和父亲关系最好的叔父之外,再没有人愿意理会我。
不过我并不介意这一点。
父母虽然去世了,但留下来的钱却足够我生活到高中毕业。
到了那个时候,已经成年的我也可以依靠自己的力量生活下去。
自那之后,得罪了几乎所有亲戚的我理所当然地失去了大家的帮助,光是忙碌于遗产的问题就让我费尽心力,要不是叔父拜托一个当律师的朋友,恐怕我那些天的奔波还不一定能取得成果。
然后在这些事全部得到解决的那个夜晚,另一个我,出现了。
一开始,是惊慌。
无论是谁,突然知道有另一个自己在自己睡着的时候出现,恐怕都没办法保持平静。
我不知道另一个我为什么出现、这样又会导致什么结果。
在某些小说里甚至还会有后来的人格夺走身体控制权的情况。
如果变成那样,作为主人格的“我”不就相当于“死亡”了吗?
所以,在惊慌失措之下,我将这一切都告诉了唯一还留有联络方式的叔父。
在医院里待了一阵,我逐渐接受了存在着另一个自己,以及她并不会对我造成危害这件事。
余钰医生也曾跟我说不必担心,坚持服药的话总有一天会恢复正常。
最重要的是,以“夜晚千秋”的事为契机,我结识了浅夏。
这家伙似乎苦恼于自己交不到朋友,所以当听说我有“两个自己”之后,他便兴奋地决定要和我交朋友。
一加一等于二,这道连小学生都知道答案的算术题将浅夏带到了我身边。
于是,我拥有了第一个可以无话不谈的朋友。
无论是学校里同学们同情的目光还是老师们谨慎的态度,我都可以当成谈资和浅夏分享。
每当我因为这些事伤心难过的时候,他都会出现在我面前,温柔地听我叙说这一切。
两个人的话,就算悲伤也能得到安慰,即使艰辛也能变成幸福。
所以...
“我过得很开心。”
“是吗。”
余钰点了点头。
“是这样啊。”
“是这样呢。”
低下头去,仿佛为了确认一般又说了几遍“是这样吧”。
然后在我转身将要离去之时,诊疗室里最后一句低声呢喃传入我耳中。
“这样就好。”
等我回到家,客厅壁钟上的指针还停留在十点的位置。
即便是这样,迎接我归来的浅夏脸上依然布满了怨念。
“别生气啦,我带了礼物回来。”
我把从隔医院有些距离的地摊上买到的红线手环递到浅夏面前。
上次在街上看到浅夏的时候,他曾像对糖果和布偶感兴趣的小女孩一样蹲在那里不肯离开。
“谢谢。”
老实收下手环的浅夏立刻将它戴上,我则将早已准备好的另一个手环戴在自己的手腕上。
“这样就是一对了。”
厚颜无耻地说着这种话的我瞥了眼浅夏,却见少年伸出手腕、与我的手并排放在一起。
从手的大小来看,我这边反而更像男生。
手环之后是冰激凌。
无论是漂亮饰品,还是对甜点的狂热,浅夏都和班上那些女生一模一样。
不过虽然收下了手环,今天的冰激凌却遭到了拒绝。
“我不吃。”
坚定的语气,便仿佛害怕被怪蜀黍带走的小妹妹一样,让我产生了莫名其妙的罪恶感。
“比起那种事,今天去医院,医生说了什么吗?”
浅夏的视线略过冰激凌,直接落在我身上。
“余钰医生应该有说‘夜晚千秋’的事情吧?”
明明对我的许多事情都了如指掌,却不知晓医院发生的事。
这三个多月间,每次我从医院回来,浅夏就会仔细询问余钰医生说过的话。
之前两次我都如实告诉了他,但是这次,我选择了撒谎。
“没有。”
我面不改色地欺骗浅夏。
“是吗,没有啊。”
听到我的回答,少年明显松了口气。
干嘛在意这种事呢?
我拉住浅夏的双手,说:
“别管什么医院了,下周日你会过来的吧?”
虽然经常跑到我家来,不过浅夏毕竟是年纪比我还小一些的少年,更多的时候还是得回去。
“下周日吗...那天可能没办法了。”
浅夏摇了摇头,说:
“作为补偿,周三我可以一整天不回去。”
“但是周三你不用上课吗?”
“我可是不良少年啊?”
“那我也当一回不良少女好了。”
简短的对话结束,我和浅夏稍微说了下午的安排便回了卧室。
任由蓝色床单将自己淹没,看着环形室内灯,眼中再度浮现出那个傍晚公园水池边的相遇。
浅夏果然没有想起来。
今天是我和他相遇的第九十七天。
下周末就是我的生日。
同时也是总喜欢离家出走的不良少年浅夏的生日。
偶然相遇的两人虽然年龄不一样,生日却奇妙地正好在同一天。
本想和浅夏商量一下该如何度过这个特别的日子,但他似乎完全忘记了这件事。
脑子里想的只有“千秋”。
那是和废材的我不同,勤快而且认真的另一个“千秋”。
和浅夏相识的时候,他就曾说“这样一来我就有两个朋友了”。
我们的朋友关系维持了几天之后,他便请求过留宿在我家,不过被我以影响不好为由婉约地拒绝了。
其实从那时我就知道,浅夏之所以在我家留宿,为的是见他的另一个朋友。
如果只是一个普通人,那我大可以加入进去,和他们一起行动。
但是浅夏的那个朋友偏偏是只有我熟睡之后才能苏醒的“夜晚千秋”。
刚发觉夜晚千秋存在的日子,我曾试过彻夜不睡,而夜千秋也理所当然地没有出现。
但是当我坚持不住、躺倒在卧室的床上,傍晚苏醒之时,特地摆放在玄关门口的干净鞋子已经沾上了灰尘,睡觉之前身上穿的衣服也好好晾在庭院里。
白天千秋和夜晚千秋意识的交换,便是以“睡眠”为分界。
但是无论我睡或者不睡,我和另一个我始终只能有一个出现。
也就是说,浅夏并没有如他所想的那样交到两个朋友,而是“一个朋友和另一个朋友”。
在白天千秋和夜晚千秋只有一个能存在的情况下,会产生“浅夏比起我,是不是更喜欢和夜晚的我在一起”这种疑虑似乎也不是那么奇怪吧?
经常问我医院的事,肯定是担心我会不会在某一天摆脱现在的状况,导致夜晚的我消失。
——到了那个时候,我们的关系还会像现在这样亲密吗?
我甚至会被这种毫无根据的怀疑逼到心绪不宁。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对现在的我而言,浅夏便是一切。
从小到大,我都是一个不怎么喜欢说话的孩子。
作为女生的我虽然在小学的时候被大家称呼为“阴沉女”,到了初中、稍微学会了一些人际交往法则之后,我便成功让自己变成了班上的“隐形人”。
对别人不感兴趣,也不希望别人对自己感兴趣的我,无论是把头发留到足以遮住自己眼睛的程度,还是整天拿着本书装文艺,都是为了让自己与别人拉开一段无法轻易接近的距离。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高中,直到父母突然去世,我才重回班上同学们的眼中。
受害者。
这是大家对我的共识。
被贴上这样的标签之后,原本采取无视态度的学生们不知是为了彰显自己的善良还是什么原因,纷纷对我伸出只会让人感到恶心的援手。
关于另一个我的事被传播出去之后,同学们在同情之上又加了一层害怕。
那是对随时可能爆发的不稳定因素的畏惧。
于是,我彻底失去了在学校的容身之所。
被亲戚们讨厌、受学生们畏惧,就连这个空荡荡的家也没办法给予我安全感。
夜晚千秋的活动让我白天只能睡觉,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反而是一种救赎。
我实在没办法想象自己被那些蕴含了各种情绪的目光整天盯着看会怎么样。
无论是谁,都不再需要我。
无论哪里,都没有我的归宿。
有一段时间,不仅是学校,回到家我也会直接躺在床上,在浑浑噩噩之中睡到第二天天明。
任由昏昏沉沉的脑袋缩到自己的臂弯里,不去想任何事情、放弃对现状的思考。
只有这样,我才能从冰冷的现实中逃离。
但是那个时候,浅夏却跟宽容地任由我耍性子的其它人不一样,露出了自相遇一来第一次见到的严肃表情。
“千秋,不能这样哦?”
他将我遮去视线的齐刘海轻轻撩起,目光比小学闹小脾气不肯吃饭的时候父亲的眼神还要严厉。
于是,我只能遵从这唯一朋友的命令振作起来。
努力维持自己的心态也好,顶着困意在学校保持清醒也好,都是因为那道严厉的目光。
“你是我最重要的朋友。”
“如果没有归宿的话,我会在这里等着你回来。”
“觉得不被人需要的话,无论多少次我都会告诉你对我而言有多么重要。”
“到了无法前进的时候,我会在背后重重地推你一把。”
毫不留情的话,让我不得不拾起不知何时弄丢的鞋子,虽然脚步踉跄,但确实是在往前走。
如果哪一天浅夏消失不见,名为“千秋”的存在肯定也会随之消散。
因为无论是白天的千秋还是夜晚的千秋,浅夏,都是那空无一物的世界里唯一的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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