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来的很快。商虹下午接到了年级主任的电话，阴阳怪气的问他之前交的论文有没有存稿。不知为何已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越来越期待夜幕的降临。不为别的，睡觉之前他有林泉心，睡着以后他有龙。商虹开始相信冥冥之中却有神明，虽然他们只能梦中相见，但那始终藏在阴影之中的庞然大物已经成为他自娱自乐自我安慰的全部理由。
不——说不定龙是真的呢。如同他面前的玻璃杯一样真实，甚至，光凭他的肉眼就能看得清构造。
他没有戴眼镜，将玻璃杯从桌上拿起，高瓦数的白炽灯安静的射出明亮的光。商虹握着空杯顺势倒在床上，他甚至能感觉到这再寻常不过的灯泡里灯芯的细微暖意。
商虹将杯子举起，让那些光线穿过玻璃的棱花。
多么，安静。那样的体会，仿佛是什么温暖柔软的东西借着四下散落的光线拂过他日渐生冷的脸庞。
是什么时候呢？是什么时候，他也遇到过同样的感觉。如同无忧无虑的孩童，躺在烈日树荫之下的凉床上，蝉鸣入耳，饶有兴趣的研究着手中变化无穷的万花筒。
尽管商虹冷着脸，可他还是清楚的感觉到眼角缓缓渗出的泪水，凝聚凝聚，又悄悄滑下。
呐，如果可以，能回到过去就好了。哪怕只是短短的一瞬，让他再看一眼那小小万花筒里的奥妙，再看看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的笑脸。
——在他还有笑容的时候。
——在她还没有病倒的时候。
就算付出任何代价，商虹也愿意换取这样的结果。
龙，能办到的话。我便承认你的存在，我便视你如同信仰。
好啊。今次的愿望是这样的吗？
商虹惊然起身。那一声熟悉的“好啊”吓得他喘不过气来。玻璃杯还牢牢的捏在他的手中。那显然不是在做梦，因为他根本没睡着。
龙，显灵了。
既然你向我祈求了。龙的声音在耳边清晰可辨。我必定予以回应。你也说了，连这件事都能办得到的话，就完全接受我存在的事实，对吗？
“这……这怎么可能。”商虹喃喃自语，他将玻璃杯重重放回桌上，立马摸到眼镜抓着就往厕所跑。
这怎么可能？！难道这世间还真有神明不成？难道他梦里许下的愿望件件属实，都是依靠着龙的帮助才完成的？
连，巧合也算不上？全部归功于一个荒唐可笑的梦中意象？
商虹将水流拧到最大，冰凉的自来水“哗哗哗”喷出老式的黄铜水龙头，溅了他一身都是。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商虹所知晓的一切都在否定着龙的存在，这种意念体一样的东西有悖于任何物质定律。
哈哈哈哈哈哈哈。商虹啊商虹，你可真是个蠢货。十几年的书都白读了，这世上哪会有这等好事存在，就算会有，也轮不着你这个可怜虫。什么神明，什么龙，什么机缘，什么时运，其实只是自己的臆想罢了。真想不到，书教不好就算了，现如今这脑子也要出问题了。
商虹狠狠的用手搓着脸，连额发也全都打湿了。
等到他不在胡思乱想的时候，才抬起头来。
真好，果然水池还是那破水池，龙头也是那旧龙头，镜子也是那块老镜子。
嗯，你清醒了吗？龙的声音缓缓的出现在他耳边。
商虹颤抖着双手，将眼镜戴到脸上。
——视线开始清晰笃定。
厕所上方裸露着电线的灯泡在那一刹那亮过寻常。而这些都不打紧，那块边缘陈旧，中间还脱了三两块的老镜子里赫然映着商虹那张诧异到僵硬的脸。而在他的身后，龙那长长的尖嘴，正贴着他的耳朵。
真可惜呢，看来这一次你的自我否定失效了。
商虹听得出龙语气里的得意。他慢慢的转过身，真真切切的看到了他身后那逾越了一切常识的存在。
多么，华丽的存在。龙的姿态简直让商虹想要流泪，那样威严崇高，那样不容置疑，仿佛是浮在空气当中，周身笼罩着紫色的迷雾。除了鳞片的颜色乌黑发亮，其他都跟他想象中的毫无差别。商虹脚突然一软，整个人倚着背后的水池慢慢瘫坐在潮湿的地面上。
他鼻子一酸，感到有两行温暖的东西滑下了面颊。面对突如其来的惊诧事实，他终于不再试图抵抗，反而平静了下来。
黑龙朝前探了探身子，几乎是在空气里滑行着凑近了商虹的脸。商虹能能听见龙的喘息也能感受到龙鼻子里喷出的气流。
“说出来吧。”龙说道。
“对着我，把你心中最真切最渴求的事情说出来吧。”
商虹的嘴微微开阖。他和他的神明四目相对，龙的身形打消了之前一切的怀疑和否定，如此真实、如此明了。
“让我”商虹的喉头微微哽咽了一下。“再重新体会一次那样的感觉吧。”他很想说明白具体要求，但却发现根本没法同黑龙形容。他只想回到那个无忧无虑的年纪，他希望黑龙能够明白。
“明白了。既然你对我祈求，我必予你以回应。”黑龙盯着商虹的脸。这一次，它却并没有消失。
“你承认了我的存在，接受了这个事实。我就不能再简单的消失了事了。”黑龙的尾巴动了动。商虹这才注意到黑龙其实并不算是物质实体，它蜿蜒扭曲的长身体有几部分是在狭小的卫生间墙壁以外的。看来现有的物质实体并不能阻碍黑龙的穿行。
这是当然的咯。商虹想着。神明毕竟是神明啊。
“我要做什么吗？”商虹问道。
“其实也不用你做什么，只不过我必须依附在你身上罢了，因为你承认我的存在，所以除去你，我就失去了意义。”黑龙慢慢的滑向商虹，从他身后绕过，又绕回到他的面前，用那柔软的身躯将瘦削的商虹围住。
“只要你不向我祈求，我就不会出现，也不用担心旁人会看到我的身体。你可以做你任何想做的事情，完全不必顾虑我的存在。”黑龙的眼睛里清楚的映出商虹苍白的面庞，他看着自己的表情缓缓的变为正常。
“好的。”商虹点了点头，他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坚定明确过。他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没有别的人和他一样有过和神明交流的经历，也不知道别人在看到如此威严又飘渺的一幕的时候会怎样予以回应；他只知道，他想要去相信他面前的云中黑龙，那就是他的神。
而接下来，他将和神明合二为一。
黑龙游到商虹的正前方，把头对准了他的胸口，商虹依旧很是平静。这就是他的命运，而他选择了欣然接受。他看着那碗口粗的黑色身体以一种极其恒定的速度钻入自己的身体内，既不加快一分，也不减缓一毫。
商虹并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直到黑龙的尾巴也完全进入他的身体。整个世界已然一片死寂，他只能听见自己微张的嘴里传出兴奋之余的轻微喘息声，合着他微弱的心跳声，绕在耳边。
龙。我选择了相信你。所以你无论如何也不要让我失望。
好。你选择了相信我，所以我无论如何也一定让你如愿。
商虹撑着地板站起身来。厕所的光线依旧有些昏暗，陈设也毫无两样，他仔细的盯着镜子里的自己
——脸庞瘦削，肤色苍白，只是那眼睛，已经抹去了一切迷惘之雾，变得坚定刚硬。
与其怨天尤人，倒不如自己去改变什么。从前的自己一事无成，可现在确实今非昔比。镜子里的男人的嘴角慢慢的扬了几分。
“你是谁呢？”不知道是商虹自言自语还是黑龙借用了他的身体向他发问，这已经无关紧要了吧。
“要说是谁的话，”商虹笑的更厉害了。“我还有一些地方没有想清楚，暂时就称之为‘自我’吧。”
灵显，于此，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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