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OM 2146 8.24 15:08】
(——“我不知道这样一封讯息能否发回过去,尽管如此,我还是希望,收到它的人,可以耐心的听我讲下去,这里是公元2146年,人类失去所有陆地,陆沉后第100年……”——)
微波炉里突然亮起黄灯,轮椅上的女孩明显被惊吓了一下,已经腐朽的轮盘,一边颤颤巍巍的运作,一边发出“卡拉卡拉”的声响。女孩把眼睛贴在拉门上,看着那个……能让人感到温暖的光芒。
(——“我叫齐翔,是不是个很棒的名字?我一直不知道自己名字的含义,因为,‘飞翔'对于‘海里的人'来说,是个无法理解的词汇。我是个图物管理员,在图物馆里管理所有属于旧时代的东西,也正是在这里,我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飞翔'”——)
女孩按动手里的旧式手机,暗淡的荧屏上清晰的写着“120”这几个数字。
“完成了,电话微波炉(暂定)”
身前悬浮的窗口里,那个叫冈部伦太郎的男人笑得歇斯底里。
“Stein's Gate”女孩一字一句的念出了这个属于旧时代的名字。“命运石之门”的名字。
【FROM 2146 6.22 13:31】
已经是一年里最炎热的时候了,如果是在旧时代的话。
我叫齐翔,是这座城市里唯一的图物管理员,因为,我是个残废。拒绝使用“人偶”的我,不能给城市贡献应有的气力,于是,我被安排在图物馆里,和那些古物,一天一天地腐去。
夏至,一年里白昼最长的一天,在北半球上,最接近阳光的日子。
我的轮椅缓缓驶动在长满了杂草的堤坝上,蓝色的光圈在破碎的水泥汀上波动。所幸,今天是个晴天,否则,这个地方就没有光了。
阳光隔着厚厚的海水和薄薄的泡泡,投影在堤坝上,没有温度,所以带不给人温暖,但是,我很享受每一个在这里度过的午后,很享受轮椅慢慢滑过波光粼粼的“海光”。海里的人们不再拥有阳光,只有被海水不断折射后,残留下来的“海光”。
我们的城市在海底,这是所有人面临的事实,或者说是“陆沉”之后,人们不得不接受的现实。不再拥有蓝天,白云,阳光,甚至不再有人知道,这些梦幻般的物什的名字。只有在旧物里沉寂的我,还记得她们的名字。
“齐翔!馆里有没有发现什么新故事啊!”
旧时代的人们总是幻想不存在的,尚未发生过的故事,而海里的我们总是幻想旧时代存在的,发生过的故事。
“我……找到了一个动漫。要,一起看么?”
是“人偶”。也对,“人偶”是不会累的,与其用自己的身体,还不如用“人偶”在街上奔走。我不知道这是我的哪一个“朋友”,因为我从来没有试图记忆,这些虚假的脸。
“名字叫,《命运石之门》”
【FROM 2146 6.24 09:23】
“齐翔,你真的不回学校么。”都是模糊的脸庞,他们聚集在一起,只有我坐着,看不清他们的模样。每个人都缩在家里的“壳”中,只有意识,在街道上行走,就像一群没有躯体的幽魂,在街上游荡。听起来,似乎,很可怕的样子。
我又开始看那个叫“命运石之门”的动画,尽管,其中的每一句台词都要费上我大量的时间才能在馆里找到准确的翻译,所有属于旧时代的东西都已经死去,人们对于旧时代的向往也已经消亡。
“呐,为什么你们那么快乐呢?伦太郎。”
是因为……自由么?我把视线投向城市上空的“泡泡”——那个为人类隔开了海水的“屏障”,那个阻隔了人类的自由的墙。波动的能量,以不规则浮动的粒子弧在那一层薄膜上游走,细细的观察的话,还可以看见海水被不断电离而产生的细小的气泡。一旁呼啸而过的沙丁鱼群里,脱出一个呆头呆脑的个体,它瞪着自己无法交汇的双眼,似乎是对那一层膜产生了好奇。一百年,都不足以把习惯刻入基因么?我这么想着。很快那只沙丁鱼冲向了“泡泡”,紫荆花般的光芒顿时在“泡泡”上绽开。那只愚蠢的鱼儿,最终化作一片一片灰色的碎屑,缓慢地飘入城市的上空,如同过去我在馆里的视频里看到的,飘散在城市里的樱花。
它们同样意味着渺小的死亡。
一百年来对于“墙壁”的挑战,最终都迎来了樱花般的死亡。
“泡泡”是绝对不能开启的,因为,那意味着城市彻底被海水吞没。
“伦太郎,阳光的感觉,是温暖的吧。”
那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插着腰,大叫着,“我就是MAD SCIENTIST,凤凰院凶真”
【FROM 2146 7.3 10:23】
“我想出去。”“嗯?”“到‘泡泡’外面去。”
躺在草坡上,咬着狗尾巴草的友人被口水呛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喂喂喂,没烧吧?想什么呢你。”
“人偶”真的很精妙啊,我平静地看着咳嗽完后,友人脸上泛起的潮红,心里这么想着。但是,还是假的呢。
我一直很好奇,为什么旧时代的人要执行这样的一个方案,把人类永远埋葬在海底的方案,然而,不论我如何努力,图物馆里就是找不到与之有关的东西。好奇怪,那些东西……难道已经被清理过了么?或许吧。
那个不知是谁的“人偶”,有一句没一句的和我搭着话,我沉默着,把束着马尾的发箍扯了下来。头发并不会被风吹着飘起,因为,海底的人们没有风。
“那个……”“嗯?”“帮我申请点电工设备怎么样?”“哈?要那个做什么?”“我要……回到过去。”
我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微微的摇了摇头。怎么回去呢?早在一百年前,手机就已经死了。
——“塔鲁,准备向过去发送D-mail。”——
伦太郎,能不能借我你的狂热,让我在撞向“泡泡”的时候,放出和别人不一样的光与热?
【FROM 2146 7.12 17:24】
(——“你怎样定义一段讯息?游曳在基站间的电磁波,掩埋在海床之下的光纤粒子,还是,什么人灵魂里投影出的一段思维?又或许全都不是。这些可以以字节计数的信息像河流一样,然而,我却努力地把它们压缩,让它们穿越微型黑洞,让它们在时间上回溯,让这些字节大小的细流,流回你的手中。”——)
【接收到全球网络。】
【连接中…】
【请注意不要切断连接线…】
【连接中…】
同旧时代不同,海里的人只能使用有线的方式接入全球网络,因为曾经遍布陆地上的无线基站,现在早已泡入了大海,化作一团废铁。我们只有通过复杂的海底光缆才可以与其他城市联络。
我面前的虚拟菜单不断闪过有线连接的提示,透过光幕上的扫描镜,我看见了自己苍白的脸。
【全球网络接入成功。】
我在搜索引擎上再一次打出“旧时代”这几个字眼。
【为您搜索到15854条消息。】
又少了2000条。关于“旧时代”的东西一天一天减少,或许等到这些讯息彻底泯灭之后,人们便再也不会知道海面之上所有的阳光,也再也不会向往“墙壁之外”的一切。到那时,我就彻底失去价值了吧。就不得不接受“人偶”,不得不用虚假的身体为城市贡献力量,在,没有旧物之后。
鬼使神差的,我又打出“墙壁之外”这几个字眼。然后……
我的光幕陷入一片黑暗。
“没电了?”我伸手摸向脖子后的虚拟连接装置,代表电量的凸起物还有两格。那这是……
很快,我的光幕上出现了一片银白色的沙滩,海浪集卷着细碎的白泡,把那些细沙一点一点拉近自己的怀抱。镜头慢慢移动,如同我一次一次在图物馆的视频里见过的那样,视线的尽头,是蓝天,白云,还有……飞翔的沙鸥。
——“我是岳州市图物管理员夏沐,很高兴认识你,同样期待着‘墙壁之外’的你”——
我痴痴的看着那只在天空中舒展身形的沙鸥,它也许并不美丽,也远不及沙丁鱼群游动时壮观,然而,它的姿态,一点一点撞击着我的心灵。它在飞翔,在“墙壁之外”,自在的翱翔。
——“我们是……‘墙壁之外’……”——
不同的声线交织响起,我从沙鸥身上回过神来,下一刻,我的光幕大大小小分出了六个方格,有四块是黑的,其余的,是两张温和的笑脸。
——“欢迎光临,‘墙壁之外’。”——
耳畔响起先前那个轻柔的声音,“夏……沐?”我迟疑着念出女孩的名字,右上角的女孩冲我挥了挥手,“你好,齐翔,这可不像是个女生该有的名字呢。”
我有些尴尬的转了转耳边的软发,清清嗓子后,对“墙壁之外”说出了第一句话。
“这里是魔都图物管理员,齐翔,是个妹纸。”
我第一次感到,笑是件这么真实,这么开心的事情。
【FROM 2146 7.15 11:31】
——“我们的会徽是自由之翼…对,对,就是那个《进击的巨人》…不过,我们可不是什么【调查兵团】,我们的宗旨是致力于脱离海洋,脱离‘泡泡’无止境的束缚…嗯,下面是会规,第一点,不得向任何个体或团体透露有关……”——
——“喂喂,别那么正经嘛。说到底,我们还不就是一群妄想症患者嘛。”——
——“唔,沐沐不带你这么拆台的。”——
——“对了,上次找你玩的《动物世界》,你那边翻到没有啊?”——
——“诶?我不是才给你发完《荒岛求生》么?”——
——“太少啦,少啦,啦~”——
我把轮椅架空,一边空转着轮子,一边笑着看他们在屏幕的笑闹。我们是城市里最无关紧要的人,但是,即便是这样,我们仍努力地活着,因为,我们努力的想把世界看得更清楚一点。
——“齐齐,别不说话嘛,多没意思。”——
“没有,我就是在想,要是有一天,能够见一面就好了。”
——“……”——
——“是啊,如果有那一天的话,我们就可以去‘泡泡’外面了吧。”——
“对了,给你们发一部动漫。”
——“诶?动漫?有字幕的?”——
“本小姐亲自翻译的字幕!”
我有些得意的笑了笑,一如动画里伦太郎的笑容。我在光幕上划动了几下手指,文件运输的进度条顿时占据了我的屏幕中央。
——“齐齐,我只看得见你的额头了诶。”——
“笨蛋沐沐,你就不会隐藏进度条么!”
话是这么说,但是当你真的只看到一个人眉飞色舞的眉毛的时候,估计也会和我一样,把人家的脸挡得更严实吧。
——“才不要,齐齐你这眉毛一跳一跳的,各种好笑好么。”——
“……不许看!”
一切看似幸福的时光都会遭人妒忌,一切宁静都是为了被打破而存在的吧,伦太郎。
【FROM 2146 8.1 7:21】
——“TIME MECHINE!TIME MECHINE!”——
此起彼伏的叫喊声,在按下开关后也无法停止,以至于,睡迷糊了的我,一度以为我的闹钟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
——“我们来做TIME MECHINE吧!”——
“哗。”我把一大摊清水浇到自己的脸上,冰冷让脸上的毛孔一阵紧缩,于是,我终于反应过来,是谁,在我耳边叫了些什么。
“沐——沐!你对我的网络干了什么!”
我可不记得自己开了“电话自动接入”这种奇怪的功能!
——“嘛,只是个小后门嘛。为了能更快的见到齐齐。”——
“……”
——“做吧!做吧!有了那东西,就可以改变了,就可以……不一样了!”——
我不知道如何形容夏沐此刻的神情,她的眼睛里有种令人觉得熟悉的光,狂热的,暗含着不知名的悲伤。
【—— “我以对时间的完全掌控,取得了对未来的完全胜利,世界将走向混乱,将走向灭亡!”—— 】
那种光芒,是在牺牲了与无数人的回忆和最深爱之人的性命之后,
回到α—世界线的伦太郎的目光。
——“有了那个,我就可以,我们就可以……出去了”——
我突然感到一股陌生,冰凉的,从我没穿袜子的脚底浸进来的陌生。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什么声音。我也想出去的吧为什么……我害怕了。
很少见的,六个方格里,今天只亮了“夏沐”一个。
——“齐翔,我可以相信你么?”——
到底,怎么了?
【FROM 2146 8.20 17:33】
“唔……好脏……”
油污与灰尘在百年时光的作用下,竟然变得如泥土般结实。我用抹布擦在坚硬的
“尘壳”上,扯出长长的粘粘的油丝。
在如废墟般的旧物堆里探索,绝对是每个图物管理员最深恶痛绝的事,连我的轮椅从里头出来之后,都要“叽咔叽咔”的响上一阵,以示抗议。不过……
我看着托盘上两部洗净的手机,和手中泥球般的微波炉,有些开心的笑了起来。
伦太郎,我在向你靠近呢。你……知道么?
——“啊~怎么都找不到显像管,齐齐,你那边呢?”——
我没有应声,只是看着那一台因为岁月由白色变为棕黄的微波炉。连它自己都敌不过时间,我真的能挑战时间么?
——“喂?齐齐?”——
“我要去洗澡了,以上。”
——“啊喂!”——
我应声切断了有线网络,而后,只剩下图物馆空荡荡的死寂。
“哗~”
莲蓬头里射出大量的水流,透明的水凝聚成水流,它的颜色,便变成花花的白色。无色的清流,蓝色的海洋。无色是空洞,而有色,又是囚牢。
我不喜欢现在的那个净身器,充满容器的温水搅动的时候,让我觉得自己就像是洗衣机里任人摆布的一件单衣。我喜欢淋浴,因为自由。
湿漉漉的头发在手里捏作一团,还不断有水快速的滴落。什么都讨厌束缚,甚至是发丝里的水珠。
TIME MECHINE,最早是在英国科幻小说家威尔斯的作品中被提及,此后,关于时间旅行的构想便一直被争论不休。黑洞?奇点?我不明白那些高深的理论,事实上,那些有关太空的研究,在“陆沉”之后,便沦为了一摊废纸。人类,放弃了飞翔,他们不再模仿鸟的姿态,而是,像乌龟一样缩入坚硬的壳。
“显像管么?”
我想起了我宿舍里那个全当是收藏的电视机。
(——“过去的人,如果你正在伦太郎诞生的时代,我希望你能答应我任性的要求。请你告诉‘他’,作者也好,声优也好,请你告诉他,我正无比的渴望着他的自由。”)
【FROM 2146 8.24 17:00】
外面是我最讨厌的雨,时不时还有些许倒霉的小鱼从窗口滑落,海底的“雨”,意味着那个“泡泡”正在进行保修。长达三天的调试期,会令“泡泡”上出现大大小小却不超过芝麻大小的孔洞,每每这个时候,便会全市戒严,因为,这是“泡流层”最脆弱的时候,任何一次鱼群的冲击,都有可能戳破这个大号的“泡泡”。
【“齐齐,这是和你的最后一次正常通话,岳州戒严,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墙壁之外”上所有的屏幕都已经陷入黑暗,意味着死亡的黑暗。
【“齐齐,最后一人就是记录者,这是我们最后的党章。屏幕中断就是任务失败,就是……死亡。请录述以下人员的死亡记录。邓以海,2145年3月7日,帝都解放失败。王君鹏,2145年11月21日,琼海解放失败。宋肖,宋礼,2146年1月1日,川泽…沉没——2146年8月1日,贺章,东莱交涉失败,从此失踪。”】
【“2146年8月21日,夏沐,岳州解放失败。”——】
【“齐齐,好好活着,连带着我的那一份一起,好好活着。”】
发送时间,2146年8月23日,从那一天起,那个一直闪烁不停的方格就再也没有亮过。
伦太郎,你牺牲和大家创造的回忆,而改变了过去,可我,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们,走向灭亡。
那堵墙,比“反乌托邦”还要令人窒息,我像个死人一样完成了时间机器。
(“从一开始,我们就面对着必然的死亡,然而,我却假装没有意识到一样,是我,太过肤浅。对自由的渴望,是一种狂热,是足以令人发疯的海 洛 因,贺章失踪的那一天,我在夏沐眼中看到的是疯狂的决绝。挑战墙壁,就是死亡,无论它针对着哪一方。”)
我在手机上按完最后一个字节,然后,开始了发送。
对不起,我不会去做你们的记录者,我要…和你们在一起。
雨,还在疯狂的下落,我把自己的房间从头到脚又看了一遍,像是要把这里刻入我的灵魂。随后,我从轮椅上艰难的站起身子,向外挪去。
高傲的云雀,被装入金丝的鸟笼,它看着天空,向那个束缚不死不休的撞去,它能被缚住的只有羽翼,绝不是不屈的魂灵。
“夏沐,你 妈 的混蛋!”
倾盆大雨里,没有人看得清我满脸的泪珠在不住的滑落。
我们是墙壁之外。
【FROM 2146 8.25 22:13】
我当然不可能如她们一样,潜入控制中心亦或者集结人群冲击“泡泡”。我是个残废,我只能独立行走500米。差一点,我就死在了冰凉的雨里。
从病床上睁开眼的我,呆滞的盯着雪白的天花板。
夏沐,对不起,我那么没有,连追上你们的力气,都没有,对不起,沐沐。
愧疚与罪恶像两柄尖刀一寸一寸剜着我的心口,高烧折磨着我的躯体,而它们则烧灼我的灵魂。
——“今晨,东莱市公布了一个秘密恐怖组织——‘墙壁之外’,其成员以打破‘泡流层’为唯一目的,据悉,昨日,东莱市最高人民法院以‘反人类罪’判处了其成员之一,贺某,死刑。经过审讯,贺某承认‘川泽’沉没也是该组织所为,更多的信息,让我们连线前方记者……”——
贺章?
我看向突然安静下来的电视,屏幕上是一个安静,落寞的庭院,一株梧桐艰难的生长在水泥汀上。贺章安静的坐在阳光之下,满脸的安详。
镜头小心翼翼的靠近贺章,画面外,一个女声插了进来。
“贺先生,能……采访一下您么?”
贺章转过头,定定的盯着镜头,好像要透过它看向画面的另一头。
“……夏沐!你给我在家里好好蹲着!好好看《动物世界》好好看《荒岛求生》!老子不准你 他 妈犯傻!”
贺章疯了似的从板凳上蹦了起来,满脸的狰狞。
“你给我活下去!老子要你好好的活着!”
梧桐树无风自动,看守所里悬着的钢管撞在一起,发出幽远的脆响,像什么人无声的哀鸣。
“夏沐,我喜欢你!”
晚了,全部都……晚了。画面手忙脚乱着,安静的画卷被尖锐的哨声打断,很快便有狱警上手将贺章摁倒在地上。贺章突然安静下来,只是嘴唇还在无声的念着“好好活着”——一定要好好,活着。
困倦慢慢模糊了我的视线,我再看不见世间一切只是陷落入黑暗,只属于自己的黑暗。
沐沐,有个喜欢的人,真好。
【FROM 2146 8.27 9:00】
救护车的后厢门被突兀的拉开,明明是早上,却不可能像旧时代一样,有刺目的阳光打在我的脸上。坐在我身后的护士姐姐,小心翼翼的把我连同一架崭新的轮椅,搬了下来。
保修期已经结束,然而,街道上的水流却依然没有怎么减少,想来大概是下水道被什么“硕鼠”堵住了吧。
我叫齐翔,魔都唯一的图物管理员,“墙壁之外”的最后一人。
宿舍的灯一闪一闪,发出“滋滋”的响动,看起来,昨天的雨好像影响到馆里的电压了,不过……不要紧的。也许,明天,属于我的那块屏也会被黑暗所吞噬。
我把手轻轻的抚上那只米黄色的“蛋壳”,怔怔的看着这个自从我拥有它开始,便一直只是作吃灰只用的“蛋壳”,脑袋里一遍一遍放着这短短的两个月里所发生的一切。我像是贪恋母亲的味道的幼猫一样,贪婪的**着回忆的清甜,磨蹭着夏沐每一个阳光般的笑脸。
活着。如果要我找一个词汇来归总这两个月的时光,我会选:活着。如同那一天的笑容一样,我第一次觉得,活着,是件无比真实和快乐的事情。即使,我的世界里,仍然没有自由。
“蛋壳”里的“蛋清”被灌满的瞬间,“蛋壳”上端的顶盖开始翻转,而“壳”的外壁上,也逐渐浮现出供人攀爬的楼梯。我扶着一百年里人类造出来的最精致的材质,艰难而又丑陋的爬向,我发誓这一辈子都不会使用的东西。
——人偶的控制“蛋壳”——
我站在顶盖的一旁,看着“蛋壳”里泛着黄色的营养液悄然流动,还有底部泛起的一个逆时针的漩涡。身体慢慢的浸了进去,因为不习惯液体的呼吸环境,我在“壳”里剧烈的咳嗽了好一会儿。顶盖慢慢闭合,而四壁也开始向中心挤压过来。那种感觉,就像回到了母亲的子宫,温暖又安宁。
人类怀揣着对世界的恐惧,日复一日,艰难的苟活。灾难,当无穷无尽的灾难将世界笼罩,人的本能,是逃避,是躲回那个遮风避雨的怀里,什么都不做,什么也不想,在永远安全,安宁的环境里,活着,努力的活着。
无论是“人偶”还是“泡泡”,都是面对世界的恐惧,促使人类塑出的一个巨大的茧,而后,将自己彻底封闭。我在“蛋壳”狭窄的温暖里,几乎喘不过气来。自由,为了活着而放弃的自由。
意识逐渐化为一条条流。那种感觉说不出的奇妙,我像是甩脱了身上沉重的枷锁,每一个细胞都在玩命的欢腾。所有的流重塑成一张人脸,在我第一次感觉到两条有力的腿的时候,我睁开了那双不属于自己的眼睛。
一双人类用以自欺的“眼睛”。
【FROM 2146 8.27 13:21】
我踉踉跄跄的在浴室的瓷砖上踱步,一边清洗着自己的身体,一边尽快熟悉着双腿的运动。传说,不死鸟没有双足,它的一生都在不停的向前飞翔,唯一一次的落地便是……死亡。
尽管我知道无论怎么洗,也不可能洗净本体上粘稠的胶液,但是,我还是想要沐浴,像沐浴阳光一样,被莲蓬头的水所洗礼。我讨厌这座城市,因为,它如一个冰冷的机器,每一个人必须做着被安排好的事情。然而,我没有想到,其实,命运也是一部旋转着齿轮的仪器,从那一天起,那个咬合上的齿轮便开始逐步前行。
我要到墙壁外面去,我要到“泡泡”外面去!
陌生的身体经历了一阵如同过电般的滋味——我用“人偶”的身体,接受了所有人的夙愿,所有人的……梦想。这还真是……讽刺呢。但,我感觉到有股力量,缓慢的从已经完好的腿里源源不断的涌出。
即使再无用,我也要,我也要献上我的心脏。
走出图物馆的时候,我眺望上空的海面,那层透明的“泡泡”外又伫立着一条呆头呆脑的沙丁鱼。它打量着那些密集的气泡,然后一个猛子撞向了“墙壁”。
又是,那如同落樱般渺小的死亡。
一百年的时光消磨不了基因中的渴望,鱼如此,人亦如此。
我走入不远处的一个拐角,蹲在一个生锈的下水井盖旁,两重一浅的敲击起来。下水道的黑暗,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
幽远,晦涩的攀爬声,即使隔着井盖,依然令我感到不舒服,不多久,一只肮脏的针织帽,从井盖下探了出来。
针织帽四下张望了一下,然后打量了我一眼,讪讪的招了招手,示意我跟上他,井盖重新闭合,针织帽一击掌,下水道顿时点满了光亮。
错愕的表情只在脸上停留了一瞬,可还是被针织帽看了出来。
“你是……上面的人?”
“……”
“说不出个理由的话,你还是从哪来回哪去吧。”
“……”
我们俩一上一下挂在下水道的拉手上,不时有刺鼻的味道由上而下冲入鼻子里,我咬着嘴唇,倔强的看着针织帽污浊的脸。
“……我要…到外面去。”
因为错过了保修期,所以,我只有两个选择,等待五年之后的又一次保修,或者,潜入到整座城市的命脉——氧气供给厂,逼着“那些人”就范,而下水道,是唯一一个能避开上层溜进去的地方。
“呵,又是个不要命的。”
针织帽嗤笑了一声,手一松,而后稳稳的落在了地上。
“傻妞,就算是‘人偶’,被‘他们’打中,也是会死的。”
回音让针织帽的话语显得有些慎人,不过,这话大概,是在关心人吧。
“……谢谢。”
针织帽错愕的笑了笑,摸着脑袋,提起脚慢慢的远去。
总有人在不同的地方,以不同的方式,活着。我无法评判海底人和下水道人的优劣,我唯一知道的是,我们同样活着。
“沐沐,你该不会是像个笨蛋一样去冲击控制中枢了吧,哈哈……”
我拂着自己的心口,调笑着,可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下落。她不在了,为了去外面,献出了我们唯一珍贵的东西。墙壁之外有什么?蓝天,白云,阳光,还有……理想。
我用力的推开井盖,研究所特有的蓝色荧光把我的脸照得一片透亮。
【FROM 2146 8.27 15:33】
此刻的我,正站在林立的透明液舱的中央,液舱里不断翻腾着气泡,在水中的黑色物质被吹得四下乱撞。使水直接分解的催化剂,到底还是被找到了。
我的正前方是一排被玻璃罩罩住的按钮,它们的作用就是控制氧气的流动。
我深深的呼吸着研究所里不太好闻的空气,把一直藏着的工具拿了出来,然后在摄像头的注目下,向罩子砸了下去。紧接着,我关闭了所有的氧气逸出口,然后,彻底摧毁了整个控制装置。尖锐的警报声盖过了我沉重的喘息。
失去了氧气的供应,“你们”就不得不出去了吧。
但是……我预想中的场景并没有出现,那些黑色的物质仍旧在气泡里撒欢,我站在一大片碎片之中,好像一个孤独的小丑。假的,都是假的。也对,那么重要的东西,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轮到我来接近。
不甘心,真的……好不甘心。整齐的踏步声从发生室外传了进来,我看着如潮水般鱼贯而入的士兵,有些嘲弄的笑了。
【——“呵,又是个不要命的。”——】
原来如此啊,帽子,你看过的人不止我一个啊。
一大波士兵正在接近,顶头的竖着一只黑洞洞的枪口,叫喊道,
“现在以‘反人类罪’将你逮捕,请不要抵抗。”
我解开自己束着的长发,迎着人群走了过去,在离顶头的士兵还有十步的时候,我的脚下一空,径直掉了下去。
耳边吹着鼓鼓的风,还有士兵声嘶力竭的叫喊“妈 的,别让她跑了!又他 妈 的是下面的贱民!”
不过,那些已经与我无关了,我被包裹在一片黑暗之中,突然感到了一股心安。
要是摔死的话,样子会不会太丑哦?尽管,这个身体只是个“人偶”。
【FROM 2146 8.27 20:20】
我裹在一只干净的浴巾里,呆呆的捧着一杯白开水,看着针织帽在房间里忙来忙去。那个口子,是针织帽特意留的,可惜没有救到上一个人,却救到了无关的我。
无边的黑暗之下,是水,包裹住我整个的身体,然后,像散了所有魂魄的小兽,被人拎着,直到躺上一张温暖的床。
【——“都他 妈 的蠢死了。”——】
我突然发现针织帽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那些璀璨若星辰般的光亮都聚在他身前小小的药罐上。
“……那个,谢谢。”
针织帽已经洗净的脸上又有了一丝波澜,他抬起眼,看了我一下算是回应。
“帽……那个,你叫什么名字?”
“帽子。”
“诶?”
“就叫帽子。”
针织帽揭开药罐的盖子,用药杵在里头捣腾了几下。小屋子里满是苦涩的药香,但我却并不觉得很难闻,只是好奇的看着针织帽的一举一动。
“坐好,吃药。”
“……”
白色的瓷碗洗得很干净,而那药勺大概是被药草浸久了,而呈现出一种泥巴似的色泽。“喂,拿着。”
我手忙脚乱的接过瓷碗,小心的啜饮着煎了大几个钟头的中药。苦得舌头都有些发麻。针织帽又转过身去忙自己的事情,我乖巧的喝着药并没有再做声。
沉默悄悄的占满整个屋子,屋子并不大,而且多数的空间被大量的抽屉,柜橱所占据。这些东西或多或少染上了些灰尘,屋子里唯一干净的东西,大概就是我坐着的这张小床了。
很难想象,错综复杂的下水管道里还有这么多更复杂的“住所”。地下的住民不见天日,而上面的人也不拥有阳光,其实,大家都一样,一样都只是活着。
这样安静的时光并没有持续多久,外面突兀的响起女人尖锐的惨叫,和巨大的爆炸声。
“嘁。”
针织帽丢下手里的东西,一把擒住了我的手腕。“接下来,闭嘴。”他的眼睛里透出一丝狠辣。然后,我们奔跑了起来。
“只管开枪,出了事老子担了。妈 的,真以为老子不敢动你们是吧,死老鼠!”
下水道里脆弱的电路,被几道激光彻底切断,整个世界又落入黑暗,而那些偶尔闪现的光点,一定伴随着什么撕心裂肺的痛呼和惨叫。
“别杀我,别杀我!别杀我!!”
已经谢了顶的男人摆动着自己枯瘦的手臂,在“那些人”面前跪地求饶,“那些人”笑了笑,然后,拧断了他的手臂,拧断了他的头骨。
灭绝的火焰烧遍了这个沉寂了十年的地下世界。
“帽子。”
“……”
“帽子!”
“我叫你闭嘴!”
“唔,我——”
“你们以为世界就是你们看到的那样?狗屁!天真他 妈 的是会死人的!现在,闭嘴!”
针织帽像一只发狂的小兽,他嗷嗷的怒嚎着,拒绝任何人,撕开心底的暗痂。
“……不许,不许你那么说她们!”
我一把拍开他抓向我的右手,努力的踮起脚和他对峙着。
“你,你有什么资格那么说她们!”
针织帽没有应声,他看着我,突然笑了起来,“走,全都走开去。”
他转过身子,又开始向前奔跑,黑暗里,他像是个追逐影子的痴人,我气愤的看着他的背影在拐角一闪而过。
“你以为,离了你,我就不行了吧?”
我笔直的走向和他完全不同的路。我没有在赌气,绝对没有!
失了向导的我,很快在这个迷宫般的下水道里失去了方向。明明是在逃窜,可,那些可怖的声音却似乎越来越近。我捏紧胸前的拉链,仿佛这样可以给人带来力量一样。
我盲目的向前走着,然后,一道光束迅速的在我前方壮大而后泯灭。左边的墙上是一个依旧泛着高热红光的空洞。
“哟,一只母老鼠。”
有士兵一边冷却着手里大口径的溶墙枪,一边慢慢走了过来。黑色的军服,让他像一个融入黑暗的影子,可我知道,这是个人,真实到可以杀了我的人。
我的腿在打颤,我知道我在害怕,是的,说得再好又怎样,在死亡面前,不过都是脆弱的孩子。我控制不住这个不属于我的身体,即使双腿完好,我依旧没有可以动弹的力量,真是没用呢,呵。
也不知道沐沐那个时候,在想些什么。士兵一点一点的走近,这个时候仿佛只有胡思乱想才能缓解我过速的心率,我要站住自己的脚,挺直自己的腰。
不会再有人来救我了,那么,至少让我体体面面的度过那座桥。
“蠢货。”
针织帽握着一根不知道哪里找来的铁棍,站在那个被他放倒的士兵身上。不在意的看了我一眼。
“喂,接下来,好好闭嘴,行不行?”
我感觉到我好像点了点头。
【FROM 2146 8.28 03:11】
恐惧并不能缓解亡命的困乏,我几乎是倚在针织帽的身上,迷迷糊糊的走着。
管道里好像越来越热了,针织帽一手牵着我,一手不断的擦着额头的汗珠。
“!”
尽头的管道突然传来什么重物落地的声音,针织帽脸色一变,推醒了我。
“回头,跑。全力跑!”
他突然大吼出声,然后,向前跑去。一边跑,一边用铁棍在管壁上敲着。
我愣愣的没有回过神来,这时针织帽已经跑出了几十米,我下意识的喊到,“喂,不一起走么?”
似是一声苦笑,“你还真是个笨蛋呢。”
汹涌的水流几乎同时将我们吞没。
好烫!
单薄的衣物像浮起的海藻,它们在逼人的热水里翻滚,替代了本该沸腾的气泡。
流动的热水以无法抵抗的动能把我和针织帽卷去,而本就困倦的神经更是在这该死的热水里一点一点被腐蚀,我终于失去了意识。
清醒过来的时候,我已不再漂浮在水中,然而,所处之地却依旧如在那水中一般,让我强烈的不安着。我好像身处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狭小空间里,不时有水滴打在地上的声音响起。我几乎是下意识的想要出声,不过,只发出第一个音节后,我便停了下来。
被抓住了。
我清楚的认识到了我的处境,或者说,我们的处境。
黑暗里,有另一个人在平稳的呼吸着。我看不到他,却因为这呼吸安定了下来,就如当初我依赖着夏沐的笑容一样,现在,我依赖着这个人不急不缓的呼吸。溺水的人会拼命抓住哪怕只是一根稻草,我就像湖面下缺氧的鱼,在最后一块为结冰的空洞上,贪婪的呼吸。
沐沐,原来,我那么的需要你。
没有亮光,可我分明看到了,我身前慢慢浮出的光屏和那个人,最温暖的笑。
活着。究竟怎样才是活着?其实我并不明白。只是觉得,那应该是一种真实,每个人不一样的真实。人是为了活着而吃饭,还是为了吃饭而活着?我想不清楚这些问题,但这就是活着,真真切切的,做着自己的活着。
快点,醒过来吧。我心里这样默念着。
【FROM 2146 8.28 16:49】
“醒了?”呼吸声突然终止,黑暗中,我感觉有人突然死死的扣住了我的喉咙。我“哦哦哦”的叫了一阵,那人才憋出一句,
“你是谁”
“呜呜呜!”
我一边拉扯着脖子上的手,一边全力的发出我的声音。遗憾的是,被扣住的声带似乎并不具有把声音转成话语的功能。笨蛋帽子!是我啊!这到最后死在自己人手里算怎么回事!
“嘉?”
紧扣住我的手突然开始颤抖,被憋了半天的我这才可以勉强呼吸一点潮湿的空气。他还是没有放手,我感觉到他似乎在死盯着我的眼睛,那穿透了黑暗的眼神让我不寒而栗。
突然,他把我狠狠的抱在了怀里。
“不许走,我,不许你走!”
那个怀抱并不结实,甚至在剧烈的颤抖着,可它又那么有力,那么温暖,像是放出了整颗心的温度。我反手抱住了他,慢慢的抚摸着他颤抖的脊背。其实,我们都是孩子,都很幼稚。
终于清醒过来的针织帽,慢慢的放开了自己的手。
“对不起。”
道歉并没有缓解我们的尴尬,沉默,反而彻底在我们之间站住了脚。
“那个……帽子。现在,我可以不闭嘴了么?”我小心翼翼的问出声来。
针织帽突然笑了起来,眼角划过漂亮的弧度,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是,我可以想象出他笑时的模样。
“可以了,笨蛋。”
他摸索着把手放在了我的头上,宠溺的摸着我的头发。
“嘉。”
“我不叫嘉!我——”
“喂,你为什么要到外面的世界去呢。”
我突然语塞,话到了嘴边却就是不知道从何说起,出去,我为什么要出去?
针织帽揉乱我的发,然后,向一边走去,开始探索这个漆黑的空间。
外面,墙壁外面。海鸥。太阳。温暖。光。凌乱的词汇怎么也组不成完整的一句话,我只能歪着脑袋,一点点斟酌着该如何用词。
脚步。绝对不是我们任意一人的脚步声,让我有些手足无措。来了么?终究,还是这个结局么?
“咔咔咔”
是生锈的铁门被强行拉动而发出的刺耳的响声,脚步声越来越近,突然,我们暴露在一片光明。
“任信,你还不是被我捉到了?”
针织帽眼里闪过一道精光,他看着突然出现的那人,脸色越来越难看。
“这不是正好?好好的去‘陪陪’你的妹妹。”
“滚!人渣,你给我滚!”
针织帽一反常态的暴走了。他指着来人的鼻子一顿臭骂,还狂躁的甩动着自己的手臂。
“你也就只能到这了,任信。”
针织帽突然冷笑一声,一口唾沫不偏不倚正中眉心。
那人顿时勃然大怒,大手探来便是要扇针织帽了一耳光。针织帽冲我一撇嘴,迎面撞入来人的怀里。
“唔……”
那人痛呼一声,只看见针织帽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尖端的戒指,上面隐隐还有些许血迹。
“好,很好,你丫给我去死!”
我站在那人背后,用尽生平最大的力气把拖把砸在那人的脑袋上。针织帽顺势将他撞倒,接过拖把就开始一棍一棍砸向他的脑袋。
“啊啊啊啊——————!”
针织帽,或者说,任信,此刻满脸的泪痕。是一个我从没见过的模样。
血从那人的脑袋上流出,任信像不知一般,仍旧拼命的敲打着。
那个“嘉”就是你想救的人吧。
我突然想起那一场把我淋得湿透的雨,现在,那场雨正落在任信的心里。
【FROM 2146 8.28 19:37】
(——“艾伦,你为什么要到外面的世界去呢?”——)
绝命的逃亡,我们奔跑在绝对陌生的走廊里,摄像头,警报,都在玩命的运作。背后不断有光束射穿我们前面或者周边的墙壁,我们像两只没头苍蝇在走道里四处乱撞。
“嗞——”
跑动中的任信脚步突然一滞,一朵灿烂的血花残忍的在他的左手上绽放。
“打中了!都跟上!C组去R7道上堵着!”
任信捏住自己的手臂,又开始拼命的加起速来。
“帽子,你…不要紧吧?唔……”我看着已经外翻的血肉,胃里止不住一阵翻腾。
“死不了。”
又是一道光束,击打在与我不足30厘米的墙上,我下意识的跳向了一旁。
“该死!”
我们飞快的冲入一个拐角,算是暂时躲过了光束的追击。是个十字路,这次,我们总算有了三个方向可以选了。
任信拉着我向左拐去,不消片刻,我们发现,这居然是条死路。
一个挂着空牌的门挡住了去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开始重重的擂动。
“进去。”任信咬了咬牙,推开了那扇大门。
大量的灰尘扑面而来,这给了我一种无比熟悉的感觉,就好像,回到了我的图物馆一样。
“吱呀——”
这门居然还是那种老式的木门,转动的时候,转轴发出巨大的声响。我们快速的躲了进去。
除了灰尘,这房间里的空气,竟然还弥漫着一股霉味,大概是什么菌类分解木头产生的味道吧。
房间很大,林林总总的树立着不少树立里面的几张桌子上,也摆着大量黄得发脆的纸张。我和任信对视了一眼,决定往里头多走一些。
看着任信还在流血的伤口,我咬咬牙,从小腹处撕下一大块布料,向任信递了过去。任信看了我一眼,便接了过去,勉勉强强算是用那个处理了一下伤口。
这么多旧时代的纸张?我四下张望着,突然,心头一阵狂跳。
陆沉!这里一定是那些被拿走的东西!
可是,既然要清理的话,为什么,这里没锁起来?
慢慢走近最里头的一张书桌,上面被大量凌乱的纸张铺满,但是,我们不敢触碰,这些纸已经经不起我们任何一个微小的动作了。
【关于大洋环流带彻底停止的鉴定报告】……海底洋流!这就是陆沉的真正原因么?……南北极冰川彻底融化导致的海平面急速上升,而大陆包括喜马拉雅山在内都在毫无理由的下沉。海底城市的计划并没有彻底成功,我们并没有建立起合适的进出装置,可是,我们没有时间了,海水已经开始冲击秦岭,我们必须做出抉择!同时,海底城市必须把所有能力,投注到人力大洋循流,否则,地球将再一次进入大灭绝时代……我看着档案上那个沉重的同意印章,久久不语。我们脚下的城市,是海洋里一个渺小的齿轮,它努力的旋转,去弥补那些曾因人类犯下的大错。
“嘭!”
木门惨叫一声,随即被踢翻在地上,化为一地碎屑。出脚的士兵大约是被这意外的“威力”给吓到了,他愣了一会儿,才慢慢走了进来。其余的人很快便涌了进来。
“笨蛋,你走。”“?”“那边有个窗户,下面是个人工湖,你快走!”“不,我们一……”“你还没长大么!笨蛋。”
任信轻声说着,“总要有一个人,他们才可能罢休的。”
“你……你不能这么做,你,你没资格替我做决定!”
“没资格么?呵,你和嘉嘉还真是像得彻底呢。”任信的嘴脸泛起一丝苦涩的笑?仿佛又想起了当年那丫头,冲着自己吼【省省吧,你才没有那个资格替我做决定。】
“我有啊,我当然有啊!你这个自以为是的妹妹!你只要再等我一天,就一天……”任信看着那些小心翼翼的摸索着的士兵,转头对我笑了笑,“走吧,我也要去见我的嘉嘉了。”
“你这家伙——”
“喂,你为什么要到外面的世界去啊?”
“啊?”
任信突然一把把我抱起,飞快的冲向了窗边。
“该死,那人想跑!”
察觉了里头的动静,士兵也不再谨慎,所有的火力开始一股脑的宣泄出来。
飞溅的木屑,折射的光线,还有,因为压力变化运动的气流。我抓住了任信的针织帽,可是它在一点一点的滑落,任信看着我,像是等待着我的答案。不顾及那些暴动的残屑。
(——“艾伦,你,为什么要到外面的世界去呢?”——)
(——“那还用说么?因为我们诞生在这个世界上了啊。”——)
“因为!我们诞生在这个世界上了!哥哥!”
任信突然瞪大了双眼,他看着不断下落的我,笑着倒了下去。
(——“冰之荒原也好,火之大地也好,不亲眼见过,就不能够说,是自由的。”——)
“哥哥!”
我发疯似的大喊着,怎么样都好,我要他回来,不许走!你不许走!
(——“因为,我们每一个人,从出生的那一刻起,便是自由的!”——)
水,包裹住全世界的水,又一次拯救了我,然后,我一无所有。
结束了。我吐出无数个气泡,在深蓝的水里闭上了眼睛。
【FROM 2156 7.12 8:00】
十年后,作为海底解放联盟“墙壁之外”的元老,我回到了我曾经生活的城市。
十年前,我的“人偶”溺死在那个人工湖里,而我则被我的“蛋壳”吐了出来。一无所有的我,开始在网络上传播所有我能找到的关于外面世界的信息。这些东西在网络上掀起了轩然大波,而新的“墙壁之外”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慢慢壮大了起来。
两年前,帝都解放成功,于是,脱离大海的火焰便在沉寂的海底熊熊蔓延。
我推开门,大量的灰尘夹着回忆扑面而来,我有些艰难的行走在这个曾经无比熟悉的地方。
我的腿依旧没有治愈,可我还是拖着我的身子,行走了很多年,直到我回到这里。
我看到了我的轮椅,我的“蛋壳”,我不再借助它们中的任何一个,尽管,我曾一度以为只有它们才能给我力量。但是,现在,我明白了。只有自己才能给予自己力量,生命的真实,就是永远面对着自己。
我看到了被拆卸掉的古董电视,还有那个满是灰尘的手机。手机的一旁,是只属于它的充电线。鬼使神差的,我充上了那个手机。
“NOKIA”
质量还真好。我把手机开了机,满格信号。我看着那个丑陋的界面突然笑了起来,突然,手机打断了我的笑声。
“您有新消息,请注意查收。”
我不可置信的看着手中的手机,我无法想象这封讯息到底来自哪里。我颤抖着手,按下了“阅读”键。
“那个,不管是那个时代的人收到了这个讯息,我都得先说一句,对不起哦,齐齐,TIME MECHINE 我比你先做出来了,还有,以后可能不能再陪你了……”……
对不起?笨蛋沐沐,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手机从手里跌落,却并没有黑屏,而是自动向下翻动着,最终,大块的文字定格在了一句话上,“齐齐,谢谢你。”我冲进我的浴室,把我的莲蓬头开到了最大,是雨啊,那样的雨。
……
踩在被晒得滚烫的银沙上,浪花卷起的泡沫追逐着我的脚趾,我站在空无一人的沙滩上,极目远眺,想要寻找远处飞翔的沙鸥。如我立足的沙滩一样的,在这片海域还有很多,它们是海底人重建陆地的第一块基石。它们是茫茫大海里的一块块“浮萍”,是人类终于战胜了“泡泡”之后的第一声啼哭。这些沙滩就是重建大陆的第一步,“浮萍计划”的其中一个部分。我们终于重获了自由。
我迎着阳光,把那个陈旧的手机举得老高,大声叫喊着,“沐沐,你看到了吗?我在外面,就在墙壁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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