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识了几段感情，走过了几段路程，我本应该更加从容，不再像个孩子一样陷入急剧的恐慌或者喜悦当中。我以为很快就会找到阿樱，相反，这么久以来从未靠近。我以为再也见不到的人，却出现在了前方的路上。
落日映照下的傍晚，天边交织出深浅不同的红色，有的接近了紫，有的发出温暖的橙黄。一队长长的马车行驶在路上，车上堆满了包袱，人，动物，车子都行进得不紧不慢，像是表演一场离别的电影。他们的队伍激起小小的尘埃和喧闹，很快又会散去，他们只是普通的过客。
我站在一块大石之上，站了很久，耗尽力气，想要赶快找一个地方休息，哪怕只是一片遮阳的棚子，一口润喉的水。
我摇起背上的红披肩，期望引起他们的注意。
队伍顺着蜿蜒的道路过来，他们都很疲累，人困马乏，在我面前缓慢停下。
“请问你们要去哪里？能捎上我吗？”
我大喊，努力不要像个打劫的或者要饭的。在这么险恶的地方出现本身已经够奇怪了，谁会被流放至此。就算我刚再世为人，这样的环境下存活机率也不太高。
他们为首的是个皮肤黝黑身材粗壮的男人，趾高气扬的打量了我半天，最后说：“你怎么会到这儿来？”
“我，我一醒来就在这儿了，求你们带我出去。”
“一醒来就在这儿。”他念叨了一遍，似乎不怎么相信。
我此时恨不得死在地上证明给他看，虚弱这种东西不是一下子就看出来了吗？还需要研究？他到底要怎么样才肯救人？
忽然马车里走出一位窈窕女郎，而其他一些奇形怪状的生物都现身了。他们身上凃着彩色颜料，留着奇怪发型，或高或矮差异巨大。窈窕女郎一头淡金色卷发，长长的编成辫子分在身体两侧，脸庞秀美。
敏敏。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两个字，接着是那女孩的全貌。她想当马戏团演员，然后跟着马戏团走了，喜欢她的男孩默默送别，独自伤心，美丽的姻缘细若游丝，即将断裂，现在她在这里。
显然她无法认出我，看了一会，露出兴趣缺缺的样子便要走开。
我急忙喊了一声，“敏敏！”
这是救命时刻，该出口时就出口。
她僵了一下，回过身来不可置信的望着我。那张雪白浓艳的脸上依旧可见小时候的痕迹，是那种倔强的线条，不屈服的眼神。
她现在的身份应该不只是马戏团女演员了吧。我想。
“你是在叫我吗？”她问。
我点头。
“叫我？叫我敏敏，谁是敏敏呀，世界上哪还有敏敏呀。”她咆哮起来，胡乱的抓住身边随便哪个人就问，而别人根本无法回答。
前面的男人将她手脚束缚，然后像送一只枕头似的送回马车。
晚上吃饭的时候敏敏再次出现，她已经洗完了澡，身着睡衣披散着头发，坐到我对面自顾自点起了一根烟。
她看着我吃饭，不屑的说了句：“你活像八百年没吃饭了似的。”
这话很对，我确实许久许久未曾吃饭了，她的眼力如此准确。重新体验食物的味道，食物的芳香，以及填饱胃部的那种饱足感是如此令人满足。
我甚至快乐得想打嗝。
“你是怎么认识我的？”她一条腿架在凳子强，自由自在的抽着烟，说“我确信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叫过这个名字了，这里的人都叫我另一个名字，没人知道我是敏敏。”
“没人知道我扮演过敏敏。”她声音放低。
我想了一下，回答：“我跟你来自同一个地方，你应该很久没有回去了吧。”
她拆不穿这样的谎言，故乡在她眼里是再也回不去的地方，一个来自故乡的人，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果然敏敏变得激动，拿掉嘴里的烟，忙问：“你真的从老家来？妈妈怎么样了，她还好吗？还有他呢？”
最后一个他必定属于云辉，她哽咽了，大眼里满是泪水，用红红的手指抹去泪珠。结果却像断了线的珍珠似的怎么也抹不干净。
我安慰说家里一切都好，你已经成了那里的名人，大家都传说你是全国著名艺人，是历史上最好的马戏团女演员，你可能会载入地方史册。
敏敏却像对这些不感兴趣，一味低头，最后突兀的说：“我想回去。”
我叹息，她要是能回去应该早就回去了吧。
“那你现在怎么办？”
明显她在马戏团里的低位很高。
“我嫁给了团长。”她低着头说，“那天晚上……我一点都不想，可是没办法，我要在这里生存下去，我不能刚来就走了。”
“所以你现在是团长夫人，而不是马戏团女演员是吗？”
问出口后我才意识到这句话有多残酷。
敏敏警觉的抬起头，她的脸上又露出某种崩裂的痕迹，是倒塌的桥梁，破碎的油画，她简直像报警器一样敏感。
我等待着暴风雨到来，希望她摔盘子的时候手下留情，不要摔那些还盛着食物的，结果她只是注视了我一会，最后说：“你说的不错，我从没有当过什么马戏团女演员，我根本，根本做不好。”
她痛恨着自己，提起那些记忆都觉得肮脏。
所以我先前的话也只是撒谎而已，没有什么全国知名的女演员，没有什么记入史册的人物。想到这里感到歉疚不安，便说：“你还是很有天赋的。”
她抱着头痛哭，痛苦的喊道：“我被困在这里了。”
是真的困在这里了，我们都出不去了，不只我们，还有一队车马。如果当初敏敏没有执意要当马戏团演员会怎么样呢？如果当初我阻止她会怎么样呢？想到这里一切令人悲伤，连食物也失去了味道。我坐在对面，陷入深深的无力与愧疚。
外面狂风怒吼，鬼叫连连，展示这个世界的残酷与暴虐。
有人敲了敲门，是那个坐在前面的强壮男人，他掀开帘子探头进来说：“时间不早该休息了。”
警惕的目光往我脸上乱转，怕我把女主人带走似的，看他的样子定是受到了团长的指示。
敏敏一味低着头，趴在桌上一动不动。长发遮住了她的背，也遮住了她的表情，不知她经常这样还是因为我的到来，如果经常这样该多么可怜，谁能受到了这种强大的挫折。
我觉得自己应该送她回去，这是我的责任，我促成了现在的结果。另一方面我已经失去了改变的能力，现在的我只是普通人，与别人没什么两样。
见那人不肯离开，我说：“你走吧，今晚敏敏和我住在一起。”
“她精神不太好。”他迟疑。
“我们是老朋友了，我会照顾她。”
他还想说什么，本能的提出质疑。敏敏来这里的时候还是个孩子，哪来什么老朋友。但朋友本身就是个美好的词，谁都希望朋友的探望，再把我赶走的话会让脆弱的女主人发疯。
不知他是否在团里干杂活，竟然送了一床被进来。
我尽量不触及云辉两个字，在有限的范围内与她聊着。关于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为什么一个人，为什么狼狈又劳累，最后在厚厚的被子中睡着了，陷入沉重的梦想。
我梦到云辉来到这里，敏敏还是小孩子的样子，他们两人在马车上爬上爬下，对这件古老的公路感到万分好奇。然后走来一个大胡子中年人，又高又壮，态度凶恶，他驱赶两个孩子。两个孩子惊恐的尖叫，赶忙跳下马车，然后手拉着逃跑，他们跑着跑着就远了，直到消失在这片寂静的荒漠。
我醒来的时候，敏敏并不在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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