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谷雨那天，天很符合节气的的确下了雨，气温很低。为了防止风灌进这间破旧的屋子里，我关紧了门窗，并且用纸塞满了所有了通风的空隙。太冷也不想出去买吃的了，就在炉子上烧了水准备泡面。我坐在桌前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刷着题，觉得越来越困，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唤
醒我的是一颗石头，从屋外来的，穿透了窗户玻璃，从我的额头上擦了过去，掉在房间的不知哪个角落里，只听得见声响。我被吵醒了，或者说被痛醒了。新鲜的冷
空气从那个被砸穿的小洞里涌了进来，刺激我头脑逐渐清醒。我起身走进厨房里，关掉了煤气，再出来的时候，那家伙已经盘着腿坐在我桌上了。他背对着我像是在
研究那个破洞。
“玻璃要换新的了···好像给房东先生了添麻烦呢···”他仰过头倒着看我，“不过如果有人在这间房子里煤气中毒死掉了，会给房东先生添更多的麻烦吧。”
“也对。我下次会注意的。”我摸着额头回应道。
“自杀的人，即使死于二十四节气中的某一天，也不一定就会变成和我们一样的存在。就算不是死于自杀，也不是每一个人都有机会被选中获得新的重生的。大部分人死掉就是死掉了，什么也没有了。”
“也就是说，平凡的人，就连死也只能是平凡的吗？”我继续自嘲。他却声色俱厉的发问了：“为什么？”
我轻轻闭上双眼。
“我
想起来了。在和你一起走过那座桥的时候。真正的记忆回来了。我从前以为自己一直不敢再靠近那座桥是因为对那场事故心有余悸，但其实不止如此。我害怕面对的
是在那座桥下面的真实的记忆。大概是出于自我保护，出于想让自己过得更加心安理得一些的念头，我把那段记忆封锁在那座桥那里了，我的大脑忘记了，但我内心
潜意识是知道的，所以一直阻止我靠近那座桥。”
“我一直以为自己在落水之后便陷入昏迷，毫无知觉的被你救起。但其实不是。真正的记忆是，我在水里拼命的挣扎，带着强烈的求生意志在绝望中寻求希望。所以当你游过来的时候……”
那时的仿佛情景就在眼前。混在水里，却那么清晰。
“你不是因为意外而死的。是我杀了你，用我无耻的人性本能杀了你。明明你是救我的人，明明你是我喜欢的人，我还是能为了自己活命而失去理智将你不顾一切的按入水中，借助你试图爬到水面上去。”
“我是拥有自私的丑恶灵魂的人，自私到可以牺牲他人的性命。我这样的人，要怎么再继续活下去？怎么样面对你？”
“我
也不想放弃啊。就算平凡，就算一无是处，我也还是很想继续活下去。就算每一次受挫折绝望到无力的时候都幻想过各种自杀的方法，可还是没有勇气实行，因为还
是想继续活下去啊。说不定明天就会变好，说不定我就变得很漂亮很聪明，说不定我喜欢的人突然就会喜欢我。我也是一直依靠着对未来的这些幻想继续活下来的，
可是现实总在一步步的逼近我，包围我，凑近我跟前逼我面对它，一字一句吐字清晰的告诉我它是绝对不会像我可笑的幻想妥协的。”
但即便如此我也在拼命的努力，想让自己变得更好，想让别人能认可我。
可是现在，就算我做得到这些，做的到让别人认可我，我却永远也无法原谅自己。
“我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你以为自己能活到现在是因为谁啊？”他突然大声的吼出这句话，像是对我很生气。然而在我愣在原地不知所措的时候。“……我应该这样说吗？”用正常的轻柔的语调像是很迷茫的问我，似乎比我还要不知所措。
“我应该用你救命恩人的身份强迫你一定要继续活下去吗？如果你本人的意愿并非如此。如果我这样要求你了，已经失去生存意志的你又是究竟为了什么而活呢？是为了延续我的生命？还是为了你自己？”
“虽
然我不后悔去救你，但我大概不会甘愿为一个想要轻生的人浪费自己的生命。所以现在的情绪大概是有些失望吧。但是那毕竟是我自己的选择，就算因此付出代价也
不应该让你来承担后果吧。我的生命已经结束了，你不是我的延续，你依旧还是你。因此我并不是想要强迫你活下来，如果觉得死掉是更好的选择。我也并不想强行
鼓励你面对生活，随随便便就说‘加油啊‘这样的话……但是我还是想要劝阻你。不要死。不管遇到什么，不要那么轻易就放弃。”
他的呼吸混杂在钻进来的冷空气中，整间屋子里萦绕。风声呼呼。
“···谈何容易。我记起来了，于是忘不了。”我依旧闭着眼睛，却关不住眼泪汹涌而下。“我不想再看见你。我没有办法再面对你。可不可以让我不要再看到你。求求你。”
良久，感觉到头顶上多了一些轻柔的力度。等待那股力量消失的时候，我睁开眼，在我面前只剩下堆满了书本，却空荡荡的桌子。
我依旧继续我的备考生活，很早的起床背书，回来边给自己做夜宵边记单词。用继续帮同学带午餐和晚餐来维持同班的情谊。只是每天出门和回来时再也不会习惯性的抬头看。
我和米苏没有再次成为朋友，也或许无法再继续成为朋友。运动会以后我们没有再说过话，她就像其它那些不怎么爱搭理我的同班同学一样和我相处着。我听说她在学游泳。
有一天我帮大家带饭的时候，还是试着给她带了一份，放到她的桌子上，然后不安的走回座位。
她没有将那盒饭丢掉，而是拿着它走到我面前，重重的放在我的书立上。她大声的说话，将全班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
“什么意思？难道我小气的不愿意多花那两块钱的送餐费？难道我腿残了不能自己去拿？我有钱有手有脚，实在想不出为什么要奴役自己的同学做免费的劳动力！”
整个教室鸦雀无声。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拜托我帮忙带过外卖。她又变成了那个富有正义感喜欢打抱不平的米苏，即便对象是我。
连卓依旧保持着好人缘在班上与所有人谈笑风生。在看到我时也能好脾气的打声招呼。只是米苏，再也没有出现在他身边。
那个家伙也如约再也没有在我的视线里出现了。
那
天学校附近一整片区域都停电，上不了晚自习大家便早早的回去休息。我打着手电筒微乎其微的光几乎是摸着黑回到了屋子，刚刚打开门锁，突然背后一股力量将我
推了进去。我还没来得及反应，一个黑影压了过来，一只手紧紧捂住我的口鼻，令我不能发声。我想跑，却怎么也挣脱不开那个人，双手徒然在空中胡乱的扑腾。窗
外人来人往，我却无法向谁呼救，只能绝望的看着他们出现又消失。
房间里的灯骤然明亮了起来，并且急切地闪烁着，在一片的漆黑中显得极其耀
眼。风突然变得很急，硬生生将关闭严实的窗户玻璃击碎。碎片乘风而来，从我的眼前划过，狠狠的扎进捂住我嘴巴的那只手里。趁对方吃痛，我用尽全力挣脱开
来，跑向屋外。他立刻就要来抓我，但门却在我身后用力的合上。明明在外面才能锁上的门，他似乎在里面很用力的拽，却怎么也拽不开。
被屋子里灯光吸引过来一探究竟的人群在我的求助下破窗而入，齐心协力将那个人制服，并报了警。
折腾完一切已经很晚了。屋子里一片狼藉，窗户源源不断的进风，怕是没办法再睡人。现在也早已没有回家的公交，偏远郊外这个点也没有出租车。附近居住的人家我均不熟悉，前来关切的班主任也建议暂时住到宿舍里去。思前想后，我小心翼翼的给米苏打了电话。
十分钟以后，米苏裹着被子面无表情的站在宿舍楼下等我。见我来，一句话也不说，转身上楼。我默默的跟在后面。
我的那张床早已用来堆放杂物。我束手束脚的站在屋子中央接受大家的审阅。灯突然熄了。米苏钻到床上，往墙那边靠了靠，将旁边的位置空了出来。我犹豫半晌，小心翼翼的爬了上去。
曾经我们也总这样，睡在一张床上，讲小话，彼此依偎取暖。
“我还是很讨厌你。”她将头埋在被子里闷闷的说。“不管怎么样，在我心里，就是你杀死了他。”
我在黑暗中沉闷的点点头。气氛静寂了下来。好漫长的沉默，长久的我以为她已经睡过去了。
而她呓语般的呢喃在我耳边响起。
“每天晚上我都会做同一个梦。”
她微弱的声音里似乎带着沙哑的哭腔。
“我梦见你掉进河里，梦见他刚刚结束了跑步的训练，骑着车迎面而来。我知道我向他求救他就会死，可是我也没有办法看着你就这样死掉。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焦急得哭，哭醒了。为什么我一定要做这样痛苦的抉择？如果我没有遇见你就好了。”
心脏里，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掉了出来，又好像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填充了进去。
谢谢你。
那
个被抓住的家伙很快供认出自己受人指使。连卓。班主任在宝贵的备战时间里抽出两个小时请我“喝茶”，东拉西扯，归结起来就是要我务必大事化小，以免在这关
键时刻扰乱军心。他在说话的时候视线没有和我相对过。我目不转睛的直面他，他被我盯得不行，偶尔望了一下我的眼睛，却又立刻移开。
连卓的处分只是转学。他是好学生，走到哪里都能提高升学率，应该是炙手可热的。反正不就之后就要毕业了。重点是那场考试。不过各取所需。
我在办公室外最后一次遇见连卓。他大概是要拿转学的相关资料，比如一封成绩单作为推荐书。他路过我时依旧是那副惯常的友好的笑脸，若无其事的同我打招呼，笑得无辜，笑得让人心里发寒。我未曾期望他说一句“对不起”。或许他从头至尾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我盼望我们都再也遇不见这样的优秀的人。
8.
我再一次走上天台，发现花朵凋谢一地。他依靠着那棵树，看上去很虚弱。
我呆呆的走近他。
“夏天要来了。”他面色苍白的说。“我不是永远都会存在的。我会消失的。”
他所期盼的，向我索取的一切，只是简单的陪伴而已，只是想让自己在剩余的日子里可以不那么孤寂。然而我那么自私的只照顾了自己的心情，留他一个人孤独的度过那么些日子。
“对不起···”
“我们试一试吧。”他轻声说。“你不能永远活在过去。如果你连死都不怕，怕什么试一试呢？”
时间慢慢的过去了。他越来越依赖于那棵树。我于是一放学就朝屋子那里跑，坐在树下做作业，背书，复习，想尽量多的和他相处。我的成绩渐渐有好转。可惜高考是在夏天，他没办法看见了。我们都不知道他究竟哪一天会消失，或许是明天，或许是又一个明天。
那天下午又下起了雨。我坐在窗边望着雨幕发呆，看着花坛里的花被大雨袭击得弯下腰来。我猛地站起身来，所有人都被惊动看向我。但我管不了那么多，我快步走到米苏身边，拉起她就往外跑。
我拖着她在雨中狂奔，突破了门禁，径直来到我所居住的那间屋子前，然后一口气将她拖上了天台。
他躲在浓密的树枝的庇护下，缓缓的抬起头，看向我。
“告诉他！”我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冲着她大声喊。
“你发什么神经啊！”她也大喊着回复我。
“就在这里！那棵树！告诉他！”
她呆呆的看着我。良久，她才慢慢的走向了那棵树。我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来到树下，仰起头。
雨声越来越大，我听不见她说些什么。我只看见了他的表情。他温和的笑着，缓缓的伸出手，轻轻的搭在她的头顶上。风儿变得愈发强盛起来。他在树枝的摇晃交错中时隐时现，最终，消失了。
我们在天台上淋着雨站了很久，直到天渐渐的放晴。她一直都背对着我站在那棵树下。我不知道她是否有告诉他，也不知道她是否感受到了他的存在。
直到她慢慢的转过身。我看到她脸上的表情，得知了答案。
“不要再做这种奇怪的事了。我会更加厌恶你的。”
她丢下这句话，从呆在原地的我的身边走过去。
然而下楼的时候，她突然停下来。
“昨天我做了一个梦。”她说。“我梦见你掉进水里，然后我和他一起跳进水里把你救了起来。因为我会游泳。后来我们毕业了。我还是没能告诉他我喜欢他。再后来，我们去了不同的城市，遇见了不同的人。”
我仰起头，看向被雨洗过的晴空。
这个城市的春天结束了。夏天开始了。
9.
那是这个城市的春天刚刚回归的时候。我在回家的路上被一个小男孩用弹弓打伤了翅膀，跌跌撞撞的躲在附近的一座桥的边沿。没办法起飞，也就没有办法觅食，就这样过了两天，又饿又渴，已经到了极限。恍惚之间，有谁说话的声音吵醒了我。
“喜鹊！”
“什么喜鹊，明明是燕子。”
“哦。”
有一个身影靠近了我，遮住了我仅存的一点阳光。我虚弱的睁开眼，看见一个庞然大物堵在面前，隔着栏杆望着我。
“受伤了。”
她
扔掉了书包翻过来。我下意识的往后躲了躲，明白过来她想帮我。带着“人类可信吗”这样燕子家族千百年的怀疑，我屏住了呼吸等待她靠近。她一只手抓住栏杆，
另一只手慢慢的伸过来。我犹豫了一会儿，同样慢慢的，慢得看不出意愿的将自己的翅膀伸过去。被人类救助虽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总比在这儿饿死强。然而在即
将同她那人类特有的手指和我翅膀最前端的那根羽毛触碰到的时候，她握住栏杆的另一只手松开了，她的身体完全没有任何平衡感可言的落了下去。那个瞬间我错觉
我是可以飞的，是可以像一只鹰一样俯冲下去用嘴叼起那个笨蛋的衣领带着她一起腾空起来的。然而我不能。我的身体同样失去平衡，跟着她一起落去了水里。
我再次醒来的时候，有一个男人站在我面前。他俯下身温和的对我说，恭喜你，死掉了。但我并没有任何感觉。死？是什么？和活着有什么不同？我的羽毛仍旧湿漉漉的，尽量抖干了一点，然后试着扑腾翅膀。还好，我还能飞，那么死不死就没什么大不了。
“作为见面礼，我赠予了你这世间最高等生灵——人类的理解能力。你现在已经可以明白从前以及以后所有你听到过的人类的话语了吧。”他打了一个响指，我才明白过来的确是这样。从方才开始那复杂的想法，就是人类的思维吧。
那个男人说他的名字是棱。虽然和我没有什么关系，但不知为什么我还是下意识的记住了这个字。
“我是季节之神，职责是从在一年24节气的日子死去的生灵中选择出合适的季节守护者。恭喜你中选成为新生的春之守护者。我将赋予你能力，让你能够保护春天这个季节里一切的自然之物。作为交换条件，你需要和我定下契约，成为永远隶属于季节的存在，并听从调遣。”
我
从他那里得知，死去的生命是无法被活着的生物所看见以及触碰的，但是会被大自然所接纳。身为季节的守护者的话，相比游荡的灵魂是有更多特权的，但也只能被
特定的人看见。但游荡的灵魂是自由的，可以决定自己想去的地方，以及愿意在那里停留多久就停留多久。但是守护者不被允许。每一个季节的守护者会在属于自己
的季节时被派遣到某一个城市，孤寂的守护着那座城市的一切。当那个季节结束时，必须要离开。就算有想要留下来的理由，也绝没有商量的余地。
我觉得自己更适合做一只自由的鸟，于是拒绝了他。而他只是温和的笑着，告诉我随时都可以转变主意，便消失了。
我
飞翔的时候，不管飞的多低，擦肩而过的人类对我视而不见，我的身体甚至可以穿透他们的肩膀而他们没有知觉，我可以在一只低头吃着盆子里的狗粮的脑袋上盘旋
而它没有知觉。但是我的树没有忽略我的存在，它让我扎扎实实的落在了自己的肩膀上，它接纳了我。于是我决定我自由的余生就在这树上悠闲的度过。直到有一
天，我在飞到一片墓地的时候再次见到了她。那个曾经在桥上试图救下我的女孩。她一个人静静地伫立在一块墓碑前，看上去很悲伤。在我觉得如此快乐的时候，她
那样的悲伤。她站在那个墓碑前整整一天，我也站在那块墓碑上，默默的看着她，整整一天。
之后我便每天跟着她，看着她上学，看着她被其它的人类用言语攻击着，看着她被排挤不得已要搬出宿舍。我渐渐理清了来龙去脉——不要小看燕子的智商，我们好歹也是在人类屋檐下生活了几个世纪的物种。当然，也要小小感谢一下被赐予的人类一样的理解能力。
结论是，是因为想要帮我才会这样对吧。
这个时候，棱又再一次出现在我面前。依旧是那样温和的笑着看着我，等待我开口。
“请给我那个人类男孩的回忆与感情。请将我变成那个人类男孩的样子。还有，请让她看见我。”
“了解。那么，契约成立。”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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