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锅开始“噗噜噗噜”的冒出声响,破败陋室里弥漫出比之前更为浓郁苦涩的煎药味。
“如此……也好。”
“因此我无论如何都要见你一面。”就算不是创造,这毕竟也是你赋予的生命,王尞垂下了眼睑,正襟危坐,像是聆听一个长辈的训诫。
“不必如此,我能感知到你的存在,继续活下去吧,这对我来说也种宽慰。只是……你的灰发,已经那么多了啊。
“灰发……?”
“是啊,灰发。”羌无直起了身子,伸了个懒腰,活像一杆风中扶摇的枯木。
他拎起了煮好的药锅,悠然的将其倾进几个较小的药罐里,然而目光却一直停留在王尞黑灰色的头发上,那被王尞自己用剑割得犬牙差互的中长发。
“已经是黑灰相间了啊。”羌无将一个药罐推至王尞面前,而另一个则推到了图太面前,面对藏在王尞身后只露出一个脑袋好奇的看着他的图太,羌无还是露出了一个算不上慈祥的笑容。
“既然决定要活下去,好歹也要有点生活的样子啊。”
王尞哑然,他看着罐中褐红色的汤药却是有点难以下口,想起十年前那杯黑色的药汁,他着实对羌无的各种汤药有些敬谢不敏。
当然他的犹豫只存在一瞬,最终他单手端起了药罐,素白长袖缓缓。说是优雅倒不如说迟缓,而王尞面上的寒气比之平时也显得尤为浓重。
抿。酸酸涩涩,却略带甜味,至少比想象中好得多了,王尞不自觉的松了口气,而他一旁的图太早已是喝的眉开眼笑,许是异乡遇同族图太也没寻常那般警惕,他却是不知这是受羌无身为大祭司环绕自身的安抚气息的影响,这些年来的际遇变化也让这股气息愈发的祥和浑厚了。
“你面色苍白,还需多饮些才是啊。”
看到王尞放下了药罐,羌无老实不客气的又给他满上了,王尞无奈只得又端起药罐抿了起来。
“杀人了?”
王尞闻言一怔,遂颔首,自密室一别之后,他虽潜身大漠,但杀戮仍不可避免,无论是蛮子还是人族,剑下的亡魂从未断过。
虽不嗜杀,亦未存怜悯之心。
“这几年你过得如何。”王尞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牵扯太久,杀人之事实在有违当初和羌无“活下去”的约定。
好在羌无看不出他体内到底还剩余了多少存在之力。
当然,王尞这一点小心思不出意外的被羌无看穿了。
“注意你的灰发,它是你丧失的存在之力,当灰发满头时,也就是你从这世上消失的时候。”
“咳,咳……”王尞一时不慎竟被汤药呛了一口,一时狼狈的只得用素白的袖子拭唇,而面上也不知是因为汤药还是别的缘故染上了一丝微红,在旁人看来竟有几分女子的美态。
羌无“呵呵”一笑,也不再多做纠缠,“近几年,老儿我过的挺好的,只是那孩子倒是辛苦。”
王尞闻言心中一动,他想起了之前领他过来而后又悄然离开的军人。
“我们之前有过一面之缘,我是黑石城侦骑二团的中队长李果,之前在黑石城外就是我的中队接应的你们。”
“李果,他?”王尞皱眉思索了片刻。
“当年的城主叫做李思密。”
“当年?”
“是的,后来他上京了。”
上京。王尞的眼神一黯,他很了解京城的那位,因此他知道上京意味着什么。
“我会去的,无论如何……”
羌无不语,看着门外垂挂着的藤蔓,随风摇曳。
“春天了呢。”
王尞一愣,顺着羌无的目光看了出去,是层层叠叠的藤蔓,将门楣都压得低低的。
“是的,春天。”
南来的风把这最北方的城市吹的都有些柔和看着窗外明媚的光景,甚至可以感到有一股清凉湿润的气息环绕在这晦暗的陋室里。
图太此刻倒也不显得拘束,他径自走到门扉处,扑腾着藤蔓玩耍,可能久坐对他而言确是一件不舒服的事,说到底他仍是一个孩子。
层叠生长了不知几年的藤蔓却是个老家伙,它虽低低矮矮的垂着,却借着甚是柔和的春风上下飘荡,更像是在逗弄着图太不让他抓住,还时不时轻拂一下图太因为跳跃而裸露在外的尖耳,于是图太便有些欢喜的抖了抖耳朵,对于小孩来说迎春着实是件值得欢喜的事——尤其是蛮族的小孩,能熬过冬天真的是一件很值得高兴的事情。
突然,图太一个起落又窜到了王尞身旁,还不忘把兜帽拉严实了,然后抬眼盯着门外。
于是屋内的人都往门扉处看去,脚步声渐响,不多时李果便笑着走了进来。这男人把王尞领了进来后便一声不响的消失了,也不知这段时间他是去做了什么。
李果进了屋也不坐而是向身后招了招手,待过了片刻又进来了一个垂头耷耳的少年,于他之后是几个气势汹汹的少年,看情况前面的和后面的几个少年应该不是一伙的。
王尞也只扫了一眼,只觉前面那个少年有些眼熟,却也不知道李果要做什么。当然在知道李果身份后王尞对他早已没了敌意,反而带上了一份歉疚。
“喏,你要找的人。”
李果却轻轻推了前面那少年一把,那少年一个趔趄便到了王尞跟前,而他原本低垂着的脑袋也迅速抬起来看了王尞一眼,然后便站定不动了。王尞看他嘴唇翕动,半晌却也没蹦出一个字。
“剑客大人。”少年见王尞也不说话,许是受不住沉默的气氛他终是开口叫了这么一声,而之后便紧闭嘴唇犹如一个视死如归的战俘。
王尞却是认出了他,那个在大漠中被自己救了一命的少年,而他没记错的话此刻这个少年应该跟着车队才对,难道是那个姓蔡的老汉仍然贼心不死?
看着垂头不语的猴儿以及面带薄霜的王尞,李果一时有些疑惑——
“怎么,你们不认识?”
而这时后面那几个少年却是吵嚷了起来。
“说什么找人,我看就是有鬼!”
“果哥,这家伙面生的很,准不是什么好人!”
………………
李果摆了摆手制止了群情激奋的少年们。
“小伙子,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了吧?”
看着围在自己周围一张张因为逆光而显得格外不怀好意的面孔猴儿不自觉的往后慢慢退步,直到自己的腰撞在了一个毛茸茸的东西上面,他回头一看是图太张牙舞爪的小脸,而图太边上是面色不霁的王尞,猴儿觉得他应该说点什么来自救一下。
“那个……我是来报恩的……”猴儿觉得这句话就像细作被抓后声称是自己人一样不靠谱,然而令猴儿心中戚戚的是,这的确是实话呀,虽然气氛不太好的样子……
李果面色古怪,连脸上一直保持的若有若无的微笑都消失了。
“呃,你是说你鬼鬼祟祟跟在我们后面,在被发现后又毫不客气的大打出手,然后……是来报恩的……?”
在说到大打出手时不管是猴儿还是站在李果边上的几个少年面上都有些不自然,尤其是一个肩上带伤的少年,他的面皮直抽抽。
猴儿显然也觉得不好意思,但他决定实话实说,于是他用很诚恳的语气还原了当时的情况:
“是他们先动的手。”猴儿顿了一下,似乎看到了那个面皮抽搐的少年又补充道:“不过他们打不过我。”这句话的另一个意思就是我把他们打了。
而猴儿在这群少年当中显然是较为年长的,这令他顿时有了一种欺负小孩的错觉,而被李果看到后更有一种被孩子家长抓现行的罪恶感,故此进门的时候一副焉焉样子。
李果饶有兴趣的听着,嘴角又开始若有若无的上扬。
“福明,是这样的吗?”
被称为福明的少年嘴角抽了抽,看了眼李果,含糊其辞的“嗯”了一下。
其实少年们的勾当李果是很清楚的,无非是见猴儿一个外人又一副好欺负的样子,便想上去戏弄戏弄,若是能敲诈一番当然是最好不过了,而这些都只是李果早年玩厌了的把戏。
而他故意这么一问,不过是为了告诉少年们这个人并不是一个好欺负的主,虽然在之前的争斗中少年们已然领略到了猴儿的厉害,不过少年人嘛,没有人会轻易的服输,尤其是在这个地方,一但示弱就再也没有站起来的机会了。
“剑客大人……”猴儿惴惴不安的看了眼王尞,见他依然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猴儿便有些吃不准王尞有没有认可他之前的解释,对于这个通缉榜上传说中的剑客,猴儿着实是有些好奇和对于前辈的尊敬,当然最重要的是如果王尞不接受他的报恩的话,那么他就真的无家可归了……一想到他那师兄赶走他时凶恶的胖脸,猴儿看向王尞的眼神便愈发的希冀了……
为了报恩而跟着恩人蹭吃蹭喝么……这猴儿是绝对不承认的,师兄说过,这是寻找报答的机会……
李果显然并不想在这件小事上过多纠缠,在了解事情原委后便让那几个少年走了,少年们显然也不想在这个黑屋子里多待,在看清李果态度后便一个个灰溜溜的走了。
随着这群吵吵嚷嚷少年的离去,简陋的屋子又重归了沉寂。猴儿见那群少年离去很是舒了一口气,他偷偷环顾了一下周围的境况,一个隐在黑暗中神叨叨的老头,倚在门旁笑得像是狐狸的李果,还有盘膝正坐但是面若寒玉的王尞,以及……一个看上去很可爱?的男孩子,心中有了计较的猴儿暗落落挤在了图太的旁边,图太显然大不情愿,对着猴儿很是龇牙咧嘴了一番。
“自上次一别,真是好久不见。”倚在门旁的李果显得格外惬意,融融春日被门楣上的藤蔓分得细碎而斑驳,在李果的脸上流淌成一片时光流逝般的浮光掠影。好久不见,的确是很久了,久到当年的那个迷雾中呐喊的少年,如今也已成为一个身姿挺拔的男人了。
便是如此才让王尞稍稍感到时光的流逝。
“我曾欠下一个约定。”
“我便是为此而来。”似乎说到了正事,李果一改之前的散漫,在王尞的对面盘膝坐了下来。
“说罢。”李思密上京之事因他而起,而这几年李果应该也并不好过,虽然现在李果已入军职,但看似风光的背后必有一份鲜为人知的艰辛。王尞不想也无法补偿,在完成当年许下的约定后,便算了了这段因果吧。
“这事不急,你倒不如和我说说你回来的原因吧。”李果低头拨弄着几上已经饮尽的药罐,看似漫不经心的说道。
王尞凝神看了看李果,而李果面色坦然,就好似寻常的聊天一般,于是王尞又垂眸思索了片刻。
当然他的静默在旁人看来就像是在现场编织谎言……
“我……”王尞似乎也觉得沉默太久了,于是开口说道,“我有些无聊。”
这句话一出顿时惊得李果一时都忘了摆弄手中的药罐。
他“哈”的笑了一声,说道:“没想到你还会开玩笑。”
王尞陷入了可怕的沉默当中……
而在一旁正昏昏欲睡的图太突然被人隔着兜帽揪了一下头上的尖耳,瞬间炸毛的图太恶狠狠的往后瞪去,赫然是羌无皱纹横布的老脸,看着骤然在眼前出现的老脸,图太着实吓了一跳,他不由得“啊”的惊叫一声。靠在他身旁整个人近乎趴在地上春眠的猴儿似乎也被吵到了,好似是亲近地面阴凉的气息,他将一边的脸颊整个贴在了地上,而此时他嘟囔嘟囔换了另一个脸颊,睡了。
这点动静也打破了王尞和李果之间的沉默。
“南下。”
“南下?巧的很,我想要你做的事正好也要南下。”像是知道了什么好消息,李果又笑了起来,像极了得计的狐狸。
而另一边回过神来的图太则是毫无尊老风范的狠瞪着羌无,虽然羌无浑然不在意,还不住的将头凑过来。
“唔……这个味道……等等,小子你是皇族?”
“哼!”图太淡淡的将脑袋转向一旁,只是隐在素白长袍下的尾巴却是得劲的摇晃着。
“嗯……让我来猜猜看,刑秩?白娄?还是说……”羌无露出了一个神秘的微笑,虽然有点瘆人,“图狼的?”
图太顾不得惊讶,他瞪大了眼问道:“你是谁?”
“哼哼。”这一回羌无将头扭到了一旁,他不住的拂着自己的白胡须却不搭话。
图太也不急,他闭上眼静静的感受起来。风息渐缓,藤蔓轻摇,阴凉的居室像是沉浸在了一潭寒水中,王尞和李果的交谈声犹如隔了液体般失真,淡去……渐不可闻了。
当你远离世界的时候,就会迎来一个新的世界。
明亮的光彩出现在图太的感知里。蓝色的,那是王尞,分外明显。那光芒仿佛无时无刻不在向外发散着,也许他的本身就在被这个世界稀释、吸收。目睹这样的流失往往让图太感到心慌。
他强硬的将头扭向了另一边,那里端坐着李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颜色,或者说是每一个灵魂,明烨者如月,暗淡者如萤,他们像江河般长远不变,却又在每一个浪头里律动着独一无二的变化。
说不上是幸运还是不幸,图太能感受这种种变化,最直观的便是能感受情绪,越是激烈的情绪便越是容易被感知,而当图太静心感受时,还能获得更细致的东西,比如说……看到灵魂的颜色。
灵魂……或许就是羌无所说的存在之力,虽然它的颜色并不能代表什么,它的构成图太也不懂,但这对图太来说依然有用,因为兽往往拥有着最出色的直觉。
李果的存在是淡红色的,就像草原上行将熄灭的篝火,那柴火里隐约透出的星火,他的存在稳定而平静,这是一个强大的灵魂,图太无法找到他的破绽以获得更多的信息。
而后图太看向了身前的羌无——他此刻最想了解的人。这个神秘而古怪的老叟也许是灰色的,然而图太猜错了,或者说他根本不可能猜对,因为在他的感知里,羌无是“看不到”的,没有颜色,但确实存在在那。
原来还有无色的灵魂吗?图太惊讶的睁开了眼睛,看到的是羌无古怪而饶有兴味的眼神。
图太愈发的好奇了。
“你……到底是什么?”这个神叨叨像巫一样的老蛮子此刻在图太看来更像是某个鬼怪的化身。
“你能感知存在?”羌无没有回答图太的问题,他拎着图太的袍子上下打量着,神色怪异,而被提溜起来的图太则在半空中使劲扑腾了一阵子,虽然没什么卵用。
认命了的图太四肢悬空瞪着大眼和羌无相顾无言。
羌无毫不客气的抖了抖手,看不出他那枯瘦的手臂还蕴藏着这样的力量,“小狼崽子,你是不是能感知存在?”
图太被抖得又是一阵风中凌乱,他那蓬松的尾巴都从宽松的袍子里漏了出来,毛茸茸的,正好扫过猴儿的鼻前,惹得猴儿打了好大一个喷嚏,睁了睁惺忪的睡眼,他又换了一面脸颊然后继续分外坎坷的春眠了。
“存在?”图太的竖瞳睁得大大的,显得很是无辜。
“唔……”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有些急切,羌无将图太轻轻的放了下来,他眯眼思忖了一会,“就像是这样……”羌无握拳在摊开的手掌上轻轻一击。
呼…………
灵魂的波动是什么样的呢?
是惊雷疾走,落雨生风,亦是露湿花叶,润物无声,当那道波纹从拳掌交击处向四周发散时,图太发现他第一次没有闭眼也能看到灵魂的光彩了,无色的,羌无所在的空间像沸腾一般扭曲,向四周散发出一圈水也似的涟漪。
咚……
咚咚……
晨钟暮鼓般的巨大声响包围了图太的世界,灵魂的光彩逐渐褪去,世界被还原回了它真实的模样。
这是什么?
他怔忪的看着羌无,而后者也眼神深幽的看着他,然后图太发现了。
这是羌无的心跳声。
看着图太呆呆的眼神,羌无神色复杂。
“小狼崽子,你果然能感知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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