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受到神明模糊暧昧的感召与呼唤一般，在混杂着些许光亮的黑暗里，少年蹒跚着缓缓地走向伫立在教堂最深处的，圣母玛利亚的雕像。
空荡荡的座椅整齐有序填满整个大堂，而每个位子上都随意地摆放着一本摊开的圣经以及一个沾染着鲜血的十字架挂饰。即将燃尽的烛火躁动不安地摇曳着，巨大的花窗玻璃映衬着明亮的月光，从覆满墙面的阴影之中流溢出斑斓绚丽的色彩。
她就在那里。
少年停下了脚步。
是的，她一直都在那里，以毫无防备的纯粹姿态等待着每一位怀着愿望朝她走近的信徒。
在众多天使浮雕的环绕下，在神圣然而却无比柔和的光晕中，她低着头凝视着怀里仍然还很年幼的神子，脸上洋溢着温柔慈祥的微笑。
那是属于母亲的笑容，静静地仰望着雕像的少年突然这样想到，与一切的神性还有奇迹无关，无论是怎样的时刻，怎样的场景，那都会是属于世界上所有母亲的笑容。
少年艰难地爬上底座，竭尽全力地踮起脚尖，张开瘦弱的双臂搂住雕像，紧紧地贴上整个身体。
大理石的坚硬触感。无法得到回应的、对爱与温暖的索求。
——好冷。
他低声地嘟囔道，然后小心翼翼地伸出舌尖，轻轻地舔舐着她左手手腕上一道狭长的裂痕。
为什么会如此地冰冷呢?
难道因为自己是个被遗弃的坏孩子吗?
难道因为自己已经失去了与谁分享体温的权利，失去了被谁拥入怀中的资格了吗?
少年不明白，甚至觉得自己永远也不可能明白。
远处依稀地传来咏唱经文的歌声。
少年将她的指尖含入口中，闭上眼睛合拢双唇，专注地**着，似乎还在积极地寻求着什么……
天花板……好高……
我有些困惑地眨动惺忪的睡眼，用视线反复地丈量着自己的身体与天花板之间的距离，同时茫然地梳理着混乱的睡前记忆。
这里……是哪?
外面好像正下着小雨。可以听见细碎的淅淅沥沥的声音，就像含糊不清的低语，接连不断地回响在我的耳际。
隔着一层衣服，后背传来令人不快的寒意。我抬起沉重的右手，在身上还有四周胡乱地摸索着，却始终无法找到理应存在的、名为被子的遮盖物。
正当我极不情愿地调整为侧卧，然后弓着背缩起双腿，打算像受惊扰的潮虫一样蜷成一团的时候，脚趾头突然狠狠地撞上了某种坚硬的、带有棱角的物体。只是瞬间，刺骨的痛觉便沿着神经纤维横跨整个身体，抵达我的大脑皮层，在我的意识里生硬地插入一段短暂的空白。
我慌乱地扭动着，这次却轮到膝盖重重地撞上了什么。全身的细胞因此而彻底地清醒起了来。我一边发出难听的呻吟声，一边努力地想要把握目前的状况——
嗯……简单地进行描述的话，大概是这样的：某个雨天的早晨，在床、桌子、椅子包围下的狭小空间里，我正以极其扭曲的姿势横躺在地面上，左手还紧握着被单的一角。
还真是不堪入目的睡相。
我不由得露出了苦笑，趔趄着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作为一名患有多种睡眠障碍的病人，我首先考虑到的是梦游的可能性。即使如此，我仍然倾向于认为，这只是在过于安逸放松的睡眠过程中我所无意识造成的结果而已。毕竟从今天开始，就是长达七天的黄金周长假。对我来说，这七天将会是尽情贪享睡眠的七天，不需要过多顾虑嗜睡的症状可能造成的困扰与不便。或许正是由于少了这份紧张感，昨天晚上我才会在床上不安分地滚动，最后掉下床。
嗯，一定是这样没错。
自说自话地完成对原因的推断之后，我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稍微活动了一下酸痛的四肢，然后习惯性地坐到了电脑前。
昨晚的雨应该下得很大吧。我发现录音软件所捕捉到的，只有雨水肆意倾注的喧闹声，以及偶尔掺杂在里面的几声沉闷的雷鸣。而那句独白——
那句我会在睡梦中反复叨念的独白，那句我至今依旧无法理解的独白，那句存在于我的脑海之中但不完全归属于我的独白，这一次却没有在电子设备上留下任何的痕迹。也许是被过于嘈杂的雨声所掩盖，在拖动进度条的过程中，我没有找到可能会是人声的频段。
我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挪动脚步走到窗前。越过致密的雨幕，我远远地望向学校所在的位置，想要从朦胧的远景中辨认出巴别图书馆的大致轮廓。
自从上次和绿矾在图书馆门口分别，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好几天。在一个星期的无故缺席之后，绿矾终于好好地回到学校上课，偶尔也会在社团活动室里露露脸，出入医院的次数也明显变得频繁起来。表面看起来，她似乎还是原来的她，无论是待人的态度，还是处事的方式，都没有太大的变化。不过我能感觉到，一颗名为坚强的种子已经在她的胸中萌芽。
在这几天里，没有神秘的失踪事件，不会因为身边少了谁而感到不安，唯一能称得上是变故的，应该只有小戎在初次约会后闪电被甩的悲惨经历吧。
悠闲地上课（打瞌睡），和绿矾还有小戎一起吃午餐，放学后陪学姐看书打发时间，到地下书库取书时顺便捉弄一下爱丽丝，回到家准备两人份的晚餐，隔着一扇门用文字和鸢尾聊天……毫无波澜的日常生活，在我看来，却是值得珍惜的宝贵事物。
我所暂时拥有的这份平静与安宁，也许建立在某种脆弱的、濒临崩溃的根基上，随时都有可能因为我多余的举动而瓦解。
为这样一个想法而感到不安的我，所能够做到的，大概只有——
继续地漠视与逃避……吗？
天空似乎稍微变得明亮了一点，但这场雨却丝毫没有将要停息的迹象。无数细小的水滴不紧不慢地在云端汇集，前赴后继地坠往地面。仿佛为了反复呈现从生到死的过程中所蕴含的意义一般，在地面上，她们将会再一次地聚集起来，然后一齐动身赶赴下一场盛大的轮回。
不知为何，我想到了自己，想到了自己身边每一个依然在呼吸着，依然在延续着生命的人。从诞生的时候开始，我们的身上便笼罩着死亡所投下的、无法趋避也无法逃离的阴影。与其说死亡是存在的终止与完结，不如说存在及存在的所有价值，都是从死亡这一根系上生长出来的茎与枝蔓。
音箱里自然地流淌出若干个小时之前的雨声，与现实中的雨声交错有致地叠合在一起，共同组构成一曲催人入眠的低音协奏。
缀满水珠的窗户上不真切地倒映出一张陌生的、神情木然的脸。我漫无目的地伸出食指，用力地抵住窗面，沿着一道蜿蜒的水迹慢慢地往下划，以左眼为起点，穿过暗灰色云翳的倒影，缓慢而又慎重地划过整个脸颊。
……对于我而言，死亡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而对于那些主动选择了死亡的人……
……
打住打住。
我大幅度地晃动脑袋，想要把那些阴暗的想法通通驱赶出脑海。
最近经常会从一些琐碎的小事联想到死亡，身为一名正值青春期的男生，这可不是什么健全的癖好。
我吐出舌头，朝着窗户做了一个鬼脸，然后刻意地干笑了几声。
——我可是一名极其普通的、身心健康的高中生。
我在心里反复地默念着。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门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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