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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忧小镇

无忧小镇

蒸汽火车的汽笛不停地在耳边嘶吼着,戴着纯白的大宽檐帽的少女却完全不以为然。许许多多的人挤下了列车,在一片飘扬着煤渣的灰中,身着黑色军服的他也仍旧是其中最为显眼的一个。

少女迫不及待地奔向那个笔挺的身影,他也在一瞬发现了这朵美丽的白,张开双手,抛下行李,与恋人紧紧相拥。

“你怎么会突然想跑这来找我呢,明明两天后我就会回去的。”

少女将头埋在年轻军官的肩上,轻声问道。

“哦亲爱的还请你原谅,我实在是太想你了。而且之前听说了这里的失踪率格外的高,我可不想放你一人在我未知的地方独自消失,我的世界没有你不行呢。”

“不用太过担心啦,那是个十分美好的小镇哦。不过,我也是,没有你不行呢。”

少女呢喃着,与恋人相互搀着走出了车站。

刚出城市的站口,刺眼的日光便恍得军官一阵目眩。稍稍站定,旁边就有一位笑眯眯的大胡子车夫招呼着他们上马车。

“啊,这位是马丁大叔,是我的老熟人,他会带我们去镇上。”

“你好先生!不要老皱着眉头,会招惹霉运的哦!”

留着一把白色大胡子的车夫顺着少女的介绍摘下老旧的贝雷帽略微致意了一下,便挥着马鞭驱车前行了。军官也报以微笑,在车厢里与少女互诉忠肠。

出了城,过了一条人烟稀少的林间小路,军官透过车窗看到了前方一字排开的巴伐利亚式木房。鹅卵石铺成的路顺着山坡绵延而上,直通镇中的小酒馆。这里的阳光比城中的柔和许多,过往的民众也显得十分的和蔼可亲,总之似乎真的是个十分祥和的小镇。

“这里的人们真是无忧无虑呢。”

在搬进少女所住的旅店时,军官环顾了下四周满是笑脸的人们,如此感叹道。

“是啊,是个很舒服的小镇,人虽不多却都十分热情呢。每天晚上大家都会聚在小酒馆里说些十分有趣的事,啊,今晚陪我一块去听听如何?”

“好啊。对了,为什么就正对面的那座房子的阁楼墙面被刷成了黑色呢?”

军官放下行李,略感好奇地扫视了下附近的房子。这时,是马丁大叔回答了他。

“啊小伙子,那房子里住着一个很讨厌的家伙,总是给人平添烦恼。那家伙倒是近几个月开始有点自知之明,大部分时间都窝自己家里不会出来烦人了。但如果你还是有看到一个讨人嫌的家伙,就尽快离那人远一点吧。”

军官无言地点了点头,致谢了一番。见马丁大叔离开后,他抱住了突然扑上来的少女,重重地合上了门。

入夜,鹅卵石大道旁的煤气路灯也缓缓散出了昏黄的光芒。除了一座门上爬满植物的木屋外,其他所有房子全无一丝光亮。如果没有听到大道终点传来的欢笑声与撞杯声,恐怕还会以为所有的镇民都消失了。

少女拉着军官走进了大道终点的酒馆,这也是镇上唯一的酒馆。表面看上去并不特殊,但里面的空间却出乎意料的大。尽管如此这里依旧是挤满了人,奏乐的跳舞的唱歌的献词的什么样的人都有,连小孩都在里面欢脱的玩耍,仿佛全镇的人都聚在这了。

就是没看到一个喝闷酒的呢,连个苦着脸的人都没看到。

总是受思恋之苦而跑酒馆去喝软饮料的军官自嘲般地笑了几声,马上也同少女一块加入了这片欢乐的海洋。

当钟面上的布谷鸟鸣叫了八次以后,突然有名男子站在了酒桌上,示意大家安静。没一个人反驳,所有人都理所应当般地等待他的话语。

“这人是谁?是镇长吗?”

军官对少女小声地问道。

“听说不是,似乎是这家酒馆的老板。哦哦倾诉大会要开始了!”

少女似乎一脸激动的样子,虽然觉得有点云里雾里但军官也没多说什么,坐看接下来的事态发展。

“咳咳,谁来当第一个?”

男子张开双手转了个圈,周围纷纷举起了手。

“你先吧,花店的汤姆太太。”

“哦哦真是太感谢了!”

军官顺着声音望去,一名靠在吧台上的肥太太扬手示意。

“哦哦那真是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我的小詹姆斯居然决定去参军!他还只是个连枪都扛不动的孩子啊!拦都拦不住,都怪那个逃到城里的胖亨利!我都快被气死了!”

不知是否是这位肥太太的尖锐嗓音太有喜剧效果了,引得周围的人哄堂大笑。

“他都已经24岁了啊汤姆太太!”

“年轻人就该放手让他去做想做的事啊!”

“亨利比你瘦多啦!”

“参军挺好的啊,你看看那边的小哥,多俊啊。”

汤姆太太霎时满脸通红,怒视着起哄的人们。

“我就是不想让他去参军又怎样?一想到这事我就根本睡不着!”

“好好好,汤姆太太请你冷静下。”酒馆老板开口了。“那你的儿子詹姆斯现在在哪?我好像没看到他。”

“被我关地窖反省了。”

周围传来一片同情的唏嘘声,汤姆太太则撇着嘴斜视天花板。

“唉,好吧。汤姆太太,还请您安心,詹姆斯是个聪明的孩子,他现在肯定在反省了,当你回家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来,干了这杯酒,忘了这事吧。”

酒保闻声递给老板一大杯金灿灿的啤酒,众人也纷纷扬起酒杯。

“忘了它吧。”

如同仪式一般,所有镇民异口同声地说道,接着一口气咕噜咕噜地喝完了手中的啤酒。连少女也加入其中,但仅是喝了两小口罢了。军官因有些酒精过敏的缘故便一口都没碰。

“感觉好些了么汤姆太太?”

老板皮包骨似的纤长身躯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了桌台上,夸张地鞠了躬后如是问道。

“好多了好多了。”

“好的,下一个?”

“我家的金丝雀死了,都怪这头该死的猫!”

一个站军官身旁小男孩突然就跑到了老板身边,军官这会儿才发现他双手各拎着个鸟笼与兽笼。一只身上有着些许伤痕的猫在兽笼里瑟瑟发抖着,看来也被这孩子整得够呛。

“让我看看,哦哦真是可怜,真是美丽的鸟儿……”

老板拎起鸟笼,眼睛似乎却在瞄着那只猫。

“小贝尔,无论哪条生命都是可贵的,凶手必定会受到惩罚。不过,孩子,你希望这只小馋猫受到怎样的惩罚呢?”

本是十分愤怒的小男孩此时似乎也冷静下来了,喘了几口气,来来回回地看着死去的金丝雀与被吓破胆的猫。

“我希望忘了这件不愉快的事。毕竟,猫也是生命,对吧杰克叔叔?”

“哈哈哈哈对对对!明智的决定!不愧是小贝尔,将来肯定是个宽容大度,衣袖永远干净的男子汉!”

老板大笑着,周围的人也都微笑地摸着小男孩的头。军官不知为何也舒了一口气,虽然觉得老板的措辞有点奇怪,但看来猫咪能得到宽恕了。

“来!大家把酒满上!敬我们大度的小贝尔一杯!来来来小贝尔你也拿一杯,酒保先生请给他个小号玻璃杯。都准备好了么?大家都准备好了么?来,干!敬我们的小贝尔,忘了这件不愉快的事吧!”

“忘了它吧!”

这回连少女也咕嘟咕嘟地灌了两大口下去。

“别喝太多哦。”

军官刚想拦住少女,却瞥见那只猫连着笼子一块凭空消失了。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仔细一看,连鸟笼都不见了!

军官错愕地呆住了,不过又怕被镇民笑话,只好低声向少女问道:

“你看到了吗?亲爱的,猫和鸟都不见了!这是魔术吗?”

“嗯?你在说什么?哪来的猫和鸟?”

少女已有些许微醺,缓缓地斜靠在了军官的身上。看她这样子军官也不想多问了,只是摸着她细软的长发,把刚才的事当戏法来看了。

嘭!

酒馆的门突然被粗暴地打开,大堂霎时鸦雀无声,两名男子扛着一个担架急冲冲地闯了进来,躺在担架上的是马丁大叔,肚子上插着一根拳头粗的木桩,浑身都是血。

“杰克!这老家伙没药救了!明明得马上去城里的医院他却怎么也要来这喝一杯,不来就闹自杀,你他妈快点给我拿杯酒过来给这混蛋灌一杯!”

扛着担架前端的男子大吼着,老板示意酒保拿三杯酒过来,自己便跑过去看老马丁的情况。

“啧啧,马丁大叔,情况有点不妙啊,是怎么了?呃?哦……这样啊……从马上摔下来了?天呐真是可怕。”

马丁大叔明明已经虚弱得说不出话了,只有手指在那动,酒馆老板却似乎都看懂了他在说什么。

“实在是件可怕的事,不过所有可怖的事情总有个尽头。来,喝吧。你们两个也喝口休息下,压压惊。”

“老马丁都快死了你还叫我们喝酒压惊?”

“生命永远有个尽头,不过老马丁的尽头还没到呢,他现在只是需要补充点水分。你们两也赶快喝口酒冷静下。”

老板的面容似乎严肃了下来,两名扛担架的男子面面相觑,也拿起了酒保递上来的酒杯。

“来,大家都喝吧,忘了这可怕的事吧。”

老板边给马丁大叔灌着酒边这么说着,众人也像之前一样扬起了酒杯。

“忘了它吧!”

“喂,都醉了就别再喝了。”

少女再一次趁军官没注意时喝了一口酒。奇迹也再次发生了,马丁大叔突然就从担架上蹦了起来,抢过老板拿着的酒杯就咕噜咕噜地往下灌。军官发现他身上插着的木桩居然不见了,衣服上也没任何破口,连丝血迹都看不到了!

这不是变戏法的程度了吧?

军官开始惶恐了起来。

“嗯……?我们在这干嘛来着的?”

扛着担架的两名男子喝了几口后,盯着各自的酒杯出神。

“你们只是工作太累了来这喝酒放松下的,来来来,再多喝点。”

老板催促着他们再喝几口。当那洁白的啤酒花消失在杯中时,连本在地上的担架也跟着消失了。众人又开始欢笑喧闹了起来,连这三人都好像本来就在这喝酒似的,靠着墙壁聊起了天。

这个地方有问题!军官牵着少女的手就往外跑,也没人拦着他们,就连酒保也没来讨酒钱。

“亲爱的你真没看到吗?马丁大叔身上的木桩,伤口,什么都不见了!这个镇子很诡异啊!说真的,我们还是尽早离开吧。”

他一辈子最怕的莫过于未知之物,自从亲眼见到了英国人恐怖的钢铁“水箱”后更是如此了。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马丁大叔很正常啊,他是个车夫和木桩有什么关系?”

虽然有点醉但少女的意识的确还是清醒的。

“没事啦没事啦,反正后天就走了,这镇子很安详的啦,我们安安静静地过两天就行了。”

就算不了解军官所畏何物,少女依旧尽力想去安慰他。踮起脚尖摸了摸他的头,少女笑着搀起了军官的手,两人一块离开了酒馆。

煤气灯昏黄的灯火映在鹅卵石路面上,却没法显出房子边的人影。走了一段路后,察觉到一丝别样的气息,军官顿时警戒了起来,将少女拦于身后。

“谁?”

军官朝着向他们缓缓前行的黑影发问。

“詹姆斯,汤姆家的詹姆斯。嗯?你不是亨利吗?我就想,亨利那种奇葩怎么可能有女伴嘛哈哈。”

黑影渐渐明晰,一名瘦高的年轻人出现在眼前。

“詹姆斯不是被关地窖里了吗?你到底是谁?”

军官回想起了刚才汤姆太太的言辞,更加怀疑起这名依旧在不停靠近的年轻人。

“嗯?我没被关在地窖啊,虽然刚才有点莫名其妙的在地窖外发呆,但我为什么要被关在地窖啊?”

“亲爱的你在说什么啊?”

少女也开始不解地摇着军官的衣袖。

“汤姆太太不是说过她儿子詹姆斯因为一直想参军,所以将他关地窖里反省了吗?那他为什么又会在这游荡?詹姆斯先生,难道你是从地窖里逃出来了么?”

军官对着绝对会是“NO”的问题发问了,果然,如他所料。

“没有啊,我本来就没想过要去参军啊又为什么会被关地窖?不过参军啊,这想法好像不错……”

年轻人看着军官身上这样一套帅气的军装礼服,开始若有所思般地点着头。

“这个镇子真是太奇怪了!”

“亲爱的你冷静点。”

“是啊,这是个中了诅咒的镇子,是个不允许存在烦恼的镇子。”

一名女性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只见一位貌美的村妇也从阴影中钻了出来,詹姆斯被吓得满脸苍白。

“杰……杰西卡!这位先生与女士,快走吧,不要和这个女人聊天,会平添烦恼的,我先撤了!”

抛下一堆意义不明的话,年轻人就撒腿跑开了。

“你也发现了这个镇子的奇怪之处?”

“是啊,我发现了。”女子回应道。“这里说话不方便,到我家来说吧。”

女子走路走得飞快。虽然知道目的地在哪但军官还是对少女说了句“这里很危险,你先回房间。”就跑着追上了女子。路上只剩少女一人孤零零地站在昏黄的灯下。

为什么,不也带上我呢……

……

“所以说,你现在是发现了些什么?”

女子招待军官坐在沙发上,开口询问道。

“他们在酒馆里吐诉烦恼,然而一说'忘了它吧'各种与他们烦恼相关的物件都会莫名其妙的消失,而且好像就全然忘了这事一样!”

“嗯,他们的烦恼会被忘却,诱因则会彻底消失。只要作为诱因的人员或事物还存在于这个镇子,他们的存在就会彻底被抹消遗忘。”

“那按这说法,为什么詹姆斯没消失?”

“因为汤姆太太只是不想让他去参军,因此诱因只是詹姆斯的想法,他被抹消的只有参军的想法,而诱使詹姆斯想去参军的那个人只要还在镇上,他却会彻底消失。”

“等等,那我刚才又使得詹姆斯……”

“快逃吧。”女子直接说道。“明早一早就坐马车逃。晚上在森林会迷路,所以你现在也出不了镇子。汤姆太太就算发现詹姆斯又想参军了她也会等到晚上再去小酒馆说所以也不用太担心。啊,更正下,对她来说将会是‘第一次’发现儿子想参军而不是‘又’。”

“太谢谢你了。”军官低头致谢。“不过为什么只有我们才不受影响呢?”

“可能是因为没喝酒吧。我有酒精过敏,所以以前父母带我去酒馆时我都没喝,也就从那时开始有所察觉了。真正发现问题还是有一次父母吵架了,母亲带着我去酒馆,父亲赌气不来,母亲在里面就一直吐诉父亲的坏。”

“然后就,‘忘了他吧’?”

“对,那群没心没肺的,是‘忘了他吧’。回来一看,父亲就彻底消失了。本来还以为是父亲赌气出走,但一问母亲,她居然说,‘我自己一个人把你从小拉扯大的,你哪有父亲’。就这样,我发现了。”女子有些悲哀地摇了摇头。

“听到这些十分抱歉……我也是有酒精过敏。那你母亲现在在哪?”

“十年前就去世了。”

“哦天呐……”

军官再一次表示了遗憾与歉意。事情了解的差不多了,自己也觉得十分的疲倦,想回去直接倒头就睡,因此就告别了女子,回到了旅馆。

“你回来啦!你们刚才有聊了些什么吗?”

“说了你也只会觉得混乱罢了,我们明早就离开这吧亲爱的。”

军官的语气十分坚定,似乎完全不容反驳。

看来他真的不喜欢这个镇子。

少女显得十分失落。

“嗯……好吧。”

“谢谢。也不早了,睡吧。”

哪怕是一两句也好,就算自己听不懂,少女也想听听看他的所见所闻。然而他一句也没说,直接就倒床睡着了。心绪万千的少女拍了拍脸,试图驱散心中的阴霾,却还是失眠了。

第二天的阳光依旧是如此和蔼,照得人暖洋洋的。两人一早起来就开始收行李了,不过车夫马丁大叔似乎宿醉了,没法来得那么早。少女想再在镇里走一走,毕竟之后可能都不会再回来了。

与恋人约好了一会儿就回来,少女踩在鹅卵石路上,呼吸着城里难有的新鲜空气,开始穿梭于还算熟识的房巷中,每一个认识的人都向她打招呼致意,她也还以微笑的问候。

“哦哦,这不是尤莉吗,早啊。”

“杰克老板,您早。”

少女不知不觉就晃悠到了小酒馆,瘦的像根竹竿似的酒馆老板此时正在打扫门前的卫生。

“嗯?……孩子,你的笑容仿佛一朵被冻僵的玫瑰,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吗?”

“啊?有吗?”

少女连忙摸了摸自己的脸,似乎的确是有些僵硬。

“嗯……来吧孩子,虽然还没开业,但蛮进来喝杯吧,会舒服多的。”

老板放下手中的扫帚,招呼着少女进他的酒馆。

“让我听听吧,是什么令你如此忧愁?”

时间貌似还充裕,少女也不怎么好意思拒绝老板的好意,心想坐一会就好,便坐到了吧台前,接过了老板递上来的啤酒。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在烦恼些什么。”

少女试图整理心绪,但依旧整理不出个所以然。只是一种莫名的哀愁感与烦躁感罢了。

“啊,人总是经常会有那么两天陷入于迷茫与苦闷之中的。不管烦恼的正体是什么,它总会过去的,只要忘了就好。”

少女并不怎么赞同老板的这句话,不过人家也是一片好心在安慰自己,自己也口头表示下理解吧。

“所以,我该说句,‘忘了它吧’,么?”

少女呵呵笑了几声。

“嗯,忘了它吧。”

老板也装了杯啤酒,和少女一同一饮而尽。

“还要再来点吗?”

“不,不用了,等会我就要出发了,还有人在等我……嗯……嗯?有谁在等我来着的?”

少女扶着额头,又缓缓地啜了一口残留在杯底的啤酒花,转了转眼睛,释然地耸了下肩。

“嘛,忘了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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