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城伊思妮克。
宫城。
位于金字塔尖的城池和位于其下的上城中城下城比起来,规模并不是很大,但这只是相比之下的概念——位居整个东国之巅,掌权也是东国核心的王宫,前前后后能容纳下的何止几千人;多年间宫廷禁城以几乎铸造在空中的方式和外界处于大部分隔绝的状态,但内部其实也不是处处都那么宏大肃杀的。
就比如现在这个安静的殿厅在宫城里并不算特别大的地方,但驾马绕场跑一圈也是要点时间的。
这里的人更少。
殿厅尽头有几扇包成半圆的屏风,屏风前有花坛和烟气笔直的安神香,花坛前是坐成半圆的一些人:一些中年人,男女都有,华贵的衣服看起来一个比一个飞扬跋扈,却坐得一个比一个规矩——甚至彼此之间那宽大豪华的椅子的距离,都是规规矩矩就像尺子认真量过一样的。
每个中年人身后都有两个铁塔般的侍卫,而两两之间盔甲装备的制式却都不太相同,椅子的形状也不一样——此刻殿厅里还空着两把椅子,一把椅背上的标志是铜铸的象头,另一只却是振翅的枭。
荒南多枭。
这更右边的一把椅子上坐着一个锦衣华服的老人,看起来眉目已经有点泛白了。现在只有他一个人的眼神没有小心翼翼的看着场中的那几扇屏风——而是看着手中那封被摩挲了好久的信,老人终于苦笑一声。“公主殿下,此情此景,臣下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殿厅里静悄悄的,其他正襟危坐的中年人没一个讲话;过了片刻,屏风后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平静的说。“海尔兰特领主是父亲;父亲为女儿说话,无论是说什么,妾身都没有理由置之不理的。”
这声音有种奇妙的口音——入声消失,每句话的末尾都带了一点俏皮的儿化音。听起来很小又很大——很小是因为声音婉转娇嫩如莺啼,讲话的女孩子年纪仿佛一点都不大;而很大是因为这动听声音里的淡漠怎么听也不像是这样声线的年纪该有的东西:那不是冷静,也不是素养,就是一种纯粹的淡漠。老人抬起双眸,看着那几扇光都透不过的屏风。“……内莉是臣下老来唯一的女儿,又是龙骨城唯一的继任。纵然女儿终有一天要嫁人,龙骨也终有一天要接班,可让臣下就这么突如其来的拱手交出去,臣下怎么做的到?”
“难道公主殿下不是就这一个妹妹?国之重器[暴雨部队]不是就这一个将军?”半圆对面一个中年女人正襟危坐的姿势没变,嘴里却是冷笑。“自[天启灾厄]之后公主殿下一心为国,只有花宴将军这么一个血亲;此番亲事要是成了,你龙骨城就是顺上了王城的风,哪里有半点坏处?”
老人平静开口。“几个月不见,风朗领主的直肠子还是风采依旧,却没想到脑子也更直了些。”
这话说的还算婉转,但在宫廷里也有些激越了。中年女人冷笑一声,竟然没有搭茬,不知道是真的沉得住气还是不敢在这里发作。“公主殿下还能问问你龙骨城的意见,已经是足够海涵;大半个东国的领主现在都在这里,海尔兰特领主若是执意把家事上升到国事的话,各位领主可也就有份两句了,”
“好在风朗城还知道现在这里不少领主。”屏风后女孩子一直在听着,平淡的说了一句。“把所有人的话都自己讲完可不太好。”
中年女人面色一窒,一口气硬生生的顿住了,有点紧张的看着面前那几扇屏风;殿厅里寂静了大概半分钟,女孩子才慢慢的又说。“荒南城和铁象城的领主今天不巧都不在这里,各位就算想开口说些什么,妾身想都是不太合适的。”
“公主殿下明鉴。”这些领主都低低齐声说了一声。
“此间还有一些事务,这二位领主不来的话,是不能进行的。”女孩子说。“今天的殿茶就到这里,但海尔兰特领主请留下来。”
这根本就没有茶的殿厅里,所有人正襟危坐的姿态都像是终于挺不住泄了气一般——这姿态并不明显,哪怕闭眼去听也不是能容易察觉到的,更何况还有这几道屏风阻挡里面人观察他们的视线。所有的领主都慢慢站起来,朝着那几扇屏风半跪行礼,在自己侍卫的护送下大步流星的离开这里。除了那个手握信封的老人。
老人就那么坐着,说不上是木讷,但也绝不算机敏;所有领主都离开之后,殿厅里又安静了好一会,屏风后才传出另一个声音。“公主殿下,可以了。”
然后屏风打开。
屏风后并没有什么神秘至极抑或不可触碰的东西:两个看起来竟然都不是很高大,面无表情的女性侍卫,他们中间的轮椅上安静的坐着个年轻精致如洋娃娃一般的女孩子,她穿了件粉底白花的修身浴衣,披在肩上的深褐大氅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皮毛做成的,一条宽大柔软的毯子从她的膝盖开始铺到轮椅的脚蹬上,严严实实的挡住自己鞋袜所在的地方,连脚尖的轮廓都分辨不出来。
这衣衫算不上繁盛,却全身上下每一处都犹如艺术品般细致,除了这条画蛇添足一样的毯子——东国人以女性裸足为美,就连宫廷里来来回回的侍女和女官都裸足无袜,蹬着做工优渥的凉鞋。可这个贵为一国公主的女孩子不仅把自己的脚用毯子遮得一点不露,她更是坐在轮椅上的——轮椅和一双能走路的脚好像无论怎么样看起来都是不能共存的东西。左边的女侍卫慢慢推着这个坐着轮椅的公主挪出来,推到老人的面前。
老人从椅子上起身,在公主的轮椅前单膝跪下,非常恭谨的行礼,但满面愁容的表情却绝对说不上恭谨。公主的眉眼间精致如娃娃,也安静如娃娃——她在这群领主面前看起来实在有点过于年轻了。“妾身听过,前段时间令爱和华介将军的婚事并没有谈妥。”
“是。”老人低头说。
“您觉得若是华介将军刚刚在场,会待这件事如何呢。”南果公主又问,她和自己话中提到的人好像有些共同点——他们都是那种讲话不分句号问号的人。
老人像是从公主的话里听出了什么弦外之音,猛地一抬头。“公主……”
“妾身只有这一句话跟您说。”南果公主安静的说。“婚书的日期既然是年后第一天,就麻烦您在年前为令爱周转一番了。”
……
“……您还是太念旧了。”直到老人离去,殿厅沉重的大门又关上之后,那推着公主轮椅的女侍卫才低低出了一口气。“您本来也没这么必要照顾他们龙骨城的,那大小姐据说也飞扬跋扈惯了,被花宴将军娶走治一治也不是太坏的事。”
“现在最飞扬跋扈的人不是她。”南果公主沉默着,忽然问。“花宴昨天已回王城了?”
“是的。”女侍卫答道。
“威尔兰特叔叔呢?”南果公主又问。“今天仿佛没有见他。”
“侍卫长没有离开宫城。”女侍卫说。“他在陪人喝茶;您需要的话,现在就可以让他过来。”
“哦。”南果公主说。“他在陪花宴喝茶?”
“好像是的。”
…
宫城一角里有个修得古风古色的小院子。
古风古色的意思,就是秦郡那种特有的风格——东国的历史有多久,秦郡行省的历史就有多久,和部分近一百年里才新建划分出去的行省相比,秦郡简直已经算拱卫王城的行省中的老大哥了。而那遥远东方无数的风土情怀,在历经无数战火和毁灭之后,大部分依旧保留到今天,不得不说算一种奇迹。
今天的秦郡在全东国人眼中依旧是个气度自华之地,东方人那在无尽时光中沉淀下来的精魄,是其他行省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相提并论的;小庭院里翠竹如浪,红柱飞檐,树下有雅茶矮榻,这些都是满满秦郡风的东西;裸足长裙的花宴跪坐在榻边。[暴雨将军]甚至穿了一身秦郡女人的翩然长裙,看起来几乎已经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小姐,此刻正恭敬的给榻边的另一个人倒茶。
这是个看起来已近中年的男人。
中年两个字说来对任何男人都是种颓败的开端,但这个人却偏偏不是的。男人玉面长身,也穿着身秦郡男人的长袖长袍,颜色纯白如雪,却并不炫目——他的人也像这种白一样,白的纯粹,白的温和。他并没有那种常人贴在脸上的富足和精神感,却依旧能让人一眼觉得这是个风华正盛的人。
花宴给男人倒完了一杯茶,坐回到对面,稳定而温柔的把那杯茶双手奉到男人面前的桌子上。男人看着这颦蹙之间无懈可击的大小姐,眼神里却没有男人对女人常有的那种神色,更多的像是老师看着自己最为熟稔的学生一样。花宴露齿一笑。“这种茶叶在王城卖的赝品太多;这次虽然没有在铁象呆几天,但给师父买些当地特产还是来得及的。”
“嗯。”中年人温和笑着,伸手拿起小小的茶杯,深深品了一下。“听说你在铁象遇刺了?”
“是。”花宴说。“一点小伤而已,当天就痊愈了。”
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有一天之内就痊愈的皮肉伤?这话若有第三个人听来,简直就像是梦话一样,而中年人却一点反应都没有,也对着花宴温和的微笑。“看来你的[蔷薇姿态]又有精进了。”
“略有一点。”花宴说,坐在这个庭院里,她的谈吐竟然也像面前东方男人那样斯斯文文的。
“这笨功夫除了能挡些不轻不重的刀斧,也没什么了不得的。”
中年人稍微扬了一下眉毛。“说到斧子,你这次去铁象又见到[护国战斧]了?”
“是。”花宴不动声色的说。“华介哥哥虽然久在边境,但风采还是一如既往的。”
“你知道我向来不太看得上西方兵刃,斧子也一样;但华介将军却是个又正直又值得尊敬的年轻人。”中年人微笑。“你刚上任不久,他们都是你的哥哥姐姐,大家一起为国效力,同行关系还是要尽量处理好的。”
花宴恭敬的垂首。“是。弟子明白。”
中年人微笑的幅度一点都不大,一直都不大,却足以显现出他今天的心情不错。他又抿了一口茶,对花宴说。“你许久不来这边了,这次刚从铁象回来没几天就来见我,也不会是仅仅为了亲手给我泡壶茶的。”
“难得遇刺一次,可以休息几次,不用疲于奔命的上班了,自然要找个机会来看看师父。”花宴也微笑。“既然来了,师父若闲着,弟子也想请师父切磋几下。”
她说的云淡风轻,两人头顶的一树玉花一直无风自落,而此刻花雨的来势却好像也莫名其妙的大了些。中年人微笑着看了一眼花宴,他轻轻把手中茶杯放回榻上,负手站起,在矮榻旁踱了几步,忽然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不太看得上西方兵刃?”
“因为师父说东方剑代表的是一种精神和气魄,相比之下,西方剑只是用来杀人的工具而已。”花宴还是坐着,流畅的回答着中年人。“一种只能用来杀人的兵刃,师父自然是看不上的。”
中年人满意的点点头。“你从小就跟着我学东方剑法,到现在虽然还没到二十年,不过也差不多了;刚刚你说的那层意思,你觉得自己已经学会了吗?”
“差不多了。”
花宴也抿下最后一口茶,站了起来。她宽大松软的雪白长衣随着微风而动,一双裸足自然的踩在青石板地上的声音犹如猫步般无声无息。大小姐一头蓝色的波浪发相衬着这身东方长衣,看起来也并没什么不和谐的地方。花宴轻轻转头看了看四周,捡起一根自己脚边被风吹着的细枝——只有特别特别细的树枝,才能被这么温柔的风吹折。
“师父说秦郡的东方剑法有种境界叫‘手中无剑,心中有剑’的高深境界,到了这种境界,摘叶飞花都能为剑……”花宴眉目嫣然的说。“弟子一直在悟;悟到现在,心里也算是有些东西,所以才敢说自己差不多了。”
长裙裸足的大小姐斯文秀气的站在那里,甚至连脚步都没有摆,就只是简单的抬起一条胳膊,伸直了,让手里的那根并不平顺的树枝简单的指向了几步外的中年人。“这根树枝就是弟子的兵刃。”
这样子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切磋剑技的样子,但偏偏就是的。整个庭院在她看似随随便便举起那根树枝的一瞬间,似乎就变得寂静起来——风声不见了,花落声不见了,竹叶的响声不见了,就连门口那个机械般纹丝不动侍立着的军装鱼人,不知什么时候也退后了一点。
在这样的气息里,不可能有人再会觉得这个女孩子只是个弱不禁风的大小姐,也没有人会觉得她手里只是根平平无奇的树枝而已;中年人看向花宴的平静眼神里有可见的赞许,却也有一丝疑问。“你觉得领会了‘手中无剑,心中有剑’这几个字,就算是学会了东方的剑法了吗?”
“不知道。”花宴说。“弟子不知道,所以才来问师父,这节课学会了之后,下一节课该教什么。”
中年人一言不发,他平静的站在花宴面前不远处,自然的站在那里,双手空空。
“你出手吧,我手里没有兵刃。”他对花宴说。“‘剑就是我,我就是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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