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可怕……”
早上，桔梗从噩梦中醒来。
她在哭，脸颊上两道淡淡的泪痕。说起来，这已经是一周以来的第三次了。
本来就是爱哭的人，开始做女生后更加控制不住了。桔梗从被窝中伸出手，轻轻抹去了眼角的泪痕。眼睛红红的，手一碰到就很刺痛。
被子外面好冷，仅仅是把手伸出来都好不情愿。
想睡。睡吧，她对自己说，睡去吧，睡着的人是幸福的，不要再害怕任何事情了。但还是该起床的，因为今天是期末考试的日子。
她不是害怕考试才哭的，她害怕的东西比考试可怕得多，那里面蕴含了一个女孩子全部的不安感，说是说不出来的，因为能说出来的都不可怕，只能靠感觉。
偏偏桔梗是感觉极度细腻的人，只要天空稍微阴霾一点，她的心情也会随之忧郁。也许和正在吃的药物有关吧，她想。
天还没亮，明明时间已经快六点半了。因为考试，到校时间比平时迟一些，不然桔梗这个时候起床绝对会迟到的。
隐约嗅到了食物的香味，明明是那么小巧的鼻子，嗅觉却那么灵敏，这是让桔梗又害羞又自豪的地方。
起床，在法兰绒的睡衣外面披上一件毛衫，桔梗去卫生间小便。路过厨房的时候，她看见妈妈正在里面烤面包片，便向妈妈问好。
“哎呀，桔梗早安。”
“妈妈早安。”
桔梗的爸爸死于三年前的一次车祸，家里也没有其他亲戚，桔梗于是和妈妈过着半与世隔绝的生活。
不过这种生活也很温馨就是了。那之后，桔梗对妈妈坦白说想当女生。妈妈是个包容性很强的人，接受了桔梗的坦白。如今，桔梗出落得非常漂亮，黑色的长发像乌鸦的羽毛般柔亮，脸庞白皙到可以透光，手腕脚踝纤细如娃娃，灵性而感伤的双眸让人恨不得在她的注视下死去。
她在港市二中就读，现在是一个高三的普通女生。当然学生证上标注的是男生，不过从一开始同学们就没有把她当作男生看待过。在大家眼中，桔梗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十七岁女生。
她的学习成绩中规中矩，家里也没有经济方面的困扰，除了没有爸爸，以及实际性别是男生外，任谁来看桔梗的生活都是幸福的。
但只有桔梗自己最清楚，她那些所谓的幸福是不足以填补心中那偌大的不安的，越来越频繁地哭着醒来就是证明。
从卫生间回来，早餐已经端上了餐桌。桔梗和妈妈吃的一样，都是煎鸡蛋和烤面包片，不同的是桔梗的煎蛋上淋了番茄酱。她喜欢甜食，认为人生中有三样东西不可缺少：书、漂亮衣服、甜食。
妈妈其实也喜欢甜食，但她说上了年纪就要保持身材了，所以每天严格控制着摄入量。每次这种时候（今天也是），桔梗都会说：“你也没上年纪啊，才三十七。”
妈妈的回答也是一样的：“三十七还没上年纪啊？傻姑娘。”
妈妈已经完全接受了儿子变成女儿的事实。
桔梗嘿嘿一笑，两人各自吃起各自那份早餐。
桔梗的妈妈也是一个美人，曾经是，现在更是。时间丝毫没有损害她的美貌，反而增添了一种年轻女孩缺少的韵味，比如为了做菜把头发挽起来的时候，比如初夏时穿着薄薄的丝袜，脚指甲上还涂着指甲油。
桔梗经常想，要是自己三十七岁的时候能和妈妈现在一样就好了，那样人生就别无所求了。真的，只要能和妈妈一样美，付出多少代价桔梗都在所不惜。
吃过早餐，桔梗去卫生间洗漱。
她的皮肤很好，清水洗过之后显露出淡玫瑰的颜色。
涂了保湿乳液，桔梗回到房间脱下睡衣。穿上干净的内衣和打底衫，之后她想了一下，决定今天穿最喜欢的毛衣和短裙，毕竟要考试嘛，一定得穿得舒舒服服的才行。
桔梗的学校很开放，允许学生不穿校服上学，除了每周一升旗仪式的时候。不过呢，好多学生嫌天天换衣服麻烦，照旧每天穿校服去学校。桔梗不会那样，她喜欢漂亮的衣服，也莫名讨厌和大家穿的一样。不是想标新立异，只是被同化的感觉很可怕，让她深深地感到不安。
不安是桔梗情绪的核心，也许越是看似完美的姑娘，其不安感越强烈吧，因为美丽总是易逝的。
何况桔梗并不是真的女生，她一直相信自己会在三十岁前死去，因为她的生活方式违反自然规律，哪怕医生告诉过她，只要合理服药寿命就不会缩短。
穿上外套，桔梗来到玄关穿鞋。
喜欢小腿被羊毛袜包裹的感觉，穿鞋子的时候就像滑进去了似的，很舒服，一种小而确实的幸福油然而生。
妈妈走过来和桔梗吻别。
完全地道的法国方式，桔梗的妈妈曾经在巴黎当过时装模特。
“路上小心。”妈妈说。
“我知道了。”桔梗道。
吻别过后，桔梗独自出发前往学校。
港市是个小城，还没有开通地铁，不过有十分相似的有轨电车。桔梗家住得远，每天都坐这班电车上学。说起来，这种日子也只能持续一个学期了，今年夏天桔梗就要高中毕业，去读大学了。
想到这个，桔梗也害怕得不行。也许有的人喜欢冒险、喜欢拼搏、甚至喜欢漂泊流浪，桔梗却是很传统很恋家的女孩，喜欢简单、干净、平凡的生活。如果不是港市没有好的大学，她真的不愿意离开故乡。
当然，现在谈这个还太早，半年时间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电车里，桔梗坐在后面的座位，一边从书包里拿出一本小说读着，一边糯糯地自言自语着。
但只是自我安慰罢了，不然她可能又会怕得哭出来。
“哎，真是越长大越不中用了啊……”
一缕头发垂到眼前，淡淡地遮住了视线，桔梗伸手将其轻轻抚至耳后。晨早的阳光清白，慷慨地洒在崭新的书页上，散发出油墨和护手乳液的香味。桔梗完全沉浸在故事里了。一页读罢，她伸手翻到下一页。忽然感到身旁有视线传来，吓了桔梗不大不小的一跳。
“《白河夜船》，蛮不错的小说哦。”
抬眼看过去，一个漂亮得不像话的女孩子不知何时坐在了自己身边，并且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桔梗有些慌乱，一时间话也说不出了。
那个女孩却很从容，问桔梗道：
“你也喜欢吉本芭娜娜吗？”
桔梗傻傻地点了点头。其实一开始她不知道这个人，只是因为吉本这个姓氏和她的名字“桔梗”读音相似，觉得有趣才买回家的，想不到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日本女作家的文风。
对桔梗而言，小说的情节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文字优美，要像诗一样。也许这是女孩子气的想法，不过她是由衷这样认为的。而且，能被人说女孩子气，桔梗也会非常高兴。
“好巧啊，正好《白河夜船》是我最喜欢的一本书，想不到会在这里看到有人读呢。”
这个女孩子不仅样子漂亮，声音也好听得不像话。
于是桔梗更加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这样也不行呀，人家来和你搭话你却沉默，多不礼貌。
只不过，如果来搭话的不是这样漂亮的女孩子，而是一个轻浮的女子，桔梗也许会生气的。如果是男孩子，桔梗恐怕脸都要黑了。因为，桔梗完全完全不懂如何与男孩子面对面交流，就算曾是男孩子，她依然会腼腆得不行不行。
不得不说，桔梗的妈妈给她起的这个名字太适合了，因为桔梗就像一朵美丽的、不善言辞的淡蓝色小花。
那个女孩子还在笑，电车这时转了一个弯，阳光便同时洒在了两个人的脸上。
桔梗看见这个女孩子也穿着裙子，不过是长裙，长度盖过了膝盖，露出的一截小腿则被黑色的打底裤包裹着，脚上是一双白球鞋，说不好是淑女风还是运动风，也许兼而有之吧。
桔梗此前从未见过她。
“冒昧地问一句，你是港市二中的吗？”女孩子问桔梗。
“是……”桔梗这才第一次开口。她的声音和身旁女孩子相比轻得多、淡得多。
“我也是，事实上，今天是我第一次去那里上学，我是转学生。”
可今天不是期末考试吗？桔梗心里有问题，却不敢问出来。另外，因为高一高二的考试早已结束，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那么她也是读高三的咯？高三了还转学，并且是在期末考试的时候，还真是个怪人呢，桔梗心想。
那个女孩子就像看穿了桔梗的心思，说道：
“你一定觉得我很奇怪吧？”
“没有……”桔梗撒了一个善意的谎言。
“你不用客气啦，我知道自己很奇怪～”
她的笑容好开朗，就像这天的晨光，相比之下，桔梗的微笑只能算昨晚的苍白月光了，但这已是她的极限。
其实，能和一个初次见面的人聊上这么久，对桔梗而言已经是一个奇迹。
在学校里，桔梗是出了名的认生。
除了认生，她还有诸如“胆小鬼”、“爱哭鬼”、“白雪姬”（因为皮肤太白了）、“棉花糖”（因为总在吃甜食，身子戳起来又软软的）的绰号，好的绰号都是女生起的，坏绰号都是男生。也真奇怪，桔梗虽然那么美，却更受女孩子的欢迎，男孩子大多是故意欺负她，对她恶作剧。
这个世界上存在那么多人，大家真的各有各的奇怪。
因为身边坐着这个“奇怪”的女孩，桔梗不自觉地并拢了双腿，双手搭在膝盖上，还抿了抿嘴唇。嘴唇甜甜的，是因为出门前涂的润唇膏。
又一件很巧的事情发生了，桔梗闻得出来同样的味道，正在从身旁女孩的唇上飘过来。那女孩没有桔梗这样敏锐的嗅觉，但是视力很好，她看出了桔梗的唇色和自己相同。
两个女孩子会心一笑，这一刻好像有什么融化了，又有什么同时连结在了一起。
最美丽也不过如此，这一瞬间日后回想起来，无论多少次都会因为感动而流泪，至少爱哭鬼桔梗会。
“我叫信子，风信子的信子，虽然是听起来像日本名字，不过我不是日本人哦。“
喜欢在句尾加一个“哦”，是信子说话的习惯。
“我叫桔梗，桔梗花的桔梗……”
“这么说来……”
没错，又是一个巧合呢，两个人的名字都和花有关。也许巧合每天都在发生，但何以唯独今天如此慷慨？桔梗有点不解，好在这是好的巧合，起码心里头暖暖的，很温柔。
“桔梗……你的名字比我的好听哦。”信子笑着，看着桔梗的眼睛说道。
至于桔梗，她反而觉得信子这个名字更好听，起码更女孩子一点。桔梗总让人联想到干巴巴的花枝，但其实是很好看很淡雅的花儿。
“不会呢……”桔梗不知从哪里得到了勇气，迎接着信子的视线说道。她心里有一种轻微的痛感，不过很温暖、纯净，让她无比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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