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无名村出发的大棚马车挤满了即将前往驻地——利普洛茨后备军军营完成为期两个月的新兵训练的年轻人。
这些彼此住在同一个村上，有些甚至是一起玩大的同龄人现在都抱着自己的行李，三五成群坐在拥挤的马车上不发一语，整个马车上安静的只能听到车轮在崎岖不平的路面上不断地颠簸。
在这些人当中，妮露凡娜是少数几个正在利用自己获取的相关知识思考着自己的未来的人。
妮露凡娜对于进入开拓军后的规划大致可以分为这样的三个阶段：
参加开拓军；表现优异后被选入军官学校；毕业后再选择是留在军中工作或是复业后另寻出路。
在莉切尔教团的统治地区，也就是通称莉切尔国的领土范围内，教会的军官学校毕业的学生是很抢手的，基本上除了政府机关和骑士团之类的特殊职位外，无论是什么样的工作，只要你能拿出军官学校的毕业证就一定可以被录用。
争取进入军官学校进修，毕业以后再复业，然后谋求一个可以养活家里的工作。这就是妮露凡娜对于自己在开拓军的职业规划。
至于留在开拓军为了传播教义而与“教派的敌人”战斗这条路，对于一向是和平主义者的妮露凡娜来说实在是太过勉强。
一般来说，在完成新兵期的集训之后，新入伍的开拓军成员们将会面临一个重要的抉择，是加入以生产建设等后勤任务为主的支援军团还是加入以战斗任务为主的拓荒军团。
除此之外，在新兵期就表现优异或者是有特殊路子的新进人员还可以加入最顶级的训诫军团，他们负责的是管理开拓军内部的秩序以及对已经占领的地区进行传教。
一般来说，像是妮露凡娜这样子的青年村民都会加入规模最大的支援军团。
在开拓军的编成中，支援军团的规模是最大的，他们负责探明、开发、开采已经占领的地区的资源，并将其转变成可以支援开拓军战斗主力的拓荒军团的装备物资。
也许有人会问，为什么不是负责战斗的拓荒军团反而是负责后勤的支援军团规模最大的呢？
这是因为，拓荒军团对于新兵的能力有着不算低的基本要求，至少只会挥舞草叉的农民是不可能进入的，而支援军团的要求则很低，只会挥舞草叉的农民也可以在军营牧场参与生产。这就导致了两者在兵源上的巨大差异。
其次，相对于要一直和未知的敌人作战导致战损率居高不下的拓荒军团，支援军团的主要威胁是在占领区进行游击作战的敌人，这样相对安全的环境使得支援军团深受广大底层民众欢迎。
最后，支援军团也的确是任务最为繁重的军团，其任务涵盖了几乎除了战斗以外的其他所有任务。比起只要在艰难的战役中存活下来就可以喝酒喝到醉生梦死的拓荒军团和偶尔进行一些支援前线的任务，大部分时间都在对其他军团指手画脚的训诫军团。支援军团需要在各个占领区建立城镇或是村庄，在探明附近的资源结构后还要进行开发和生产活动，最后还要负责将这些资源输送到前线或是后方，戍卫部队还要负责维持运输线和村镇的安全。
可以说比起以点为形式存在的训诫军团和以线为形式存在的拓荒军团，以面为形式铺开的支援军团拥有最大的规模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妮露凡娜的志愿是加入支援军团中的戍卫部队，这支部队的主要任务是在非最前线的已占领地区进行巡逻和戒备，保护开拓军的其他部队的安全，在开拓军的战斗序列中处于最低的位置，基本上就是用来填充战线的，偶尔也会被叫去前线进行一些非主攻的任务。
戍卫部队显然并不是一份轻松的工作，但对于擅长战斗却又讨厌战斗的妮露凡娜来说，这是一份近乎完美的差事，不过，对于自己的第二个目标，表现优异并被选入就读军官学校来说，在戍卫部队服役就显得有些棘手了，毕竟不是什么时候都能遇上表现的机会的。
不过她的想法在到达驻地的前一天晚上被彻底颠覆了……
“呼……呼……嗯……”
妮露凡娜看着与她坐在一起，正倚靠在自己身上呼呼大睡的牧羊人丽莎。
丽莎的睡容可爱得让人忍不住去捏她的脸颊，虽然牧羊人并不是一个轻松的职业，丽莎家也不是很富裕，但是丽莎意外地看上去就像一个富贵家庭的大小姐，全身看上去比较丰满，但是该瘦的地方却也没什么肉，缺少保养的亚麻色长卷发像是一团毛球一样覆盖着少女的背部，比一般人更长一些的睫毛此时正随着少女规律的呼吸颤动着。
（这孩子，真不知道她到底是神经大条还是胸有成竹。）
妮露凡娜抚摸着丽莎的头发，感受着对方的呼吸。她们两人都是第一次离开那个隐藏于深山之中的无名小村，以后大概也要彼此相互依靠了吧。
就在妮露凡娜这样想的时候，马车却猝不及防地停了下来，巨大的颠簸让车上的人猝不及防，车厢里立刻一片狼藉，人们都互相滚成一团，一些打包不够牢固的行李散了开来，在车厢里四处飘散。
在这一片狼藉的世界里，丽莎由于妮露凡娜的保护幸免于难，当她揉着眼睛、打着哈欠从车厢底部爬起来时，还略显呆滞地问道：
“我们已经到了吗？”
“不会的，应该还有一天的路程才对……请问我们为什么停下来了？”
回答她的问题的是已经在朝外四处张望的妮露凡娜，发现马车司机已经离开了驾驶席在车后的田野边抽烟斗，她又赶紧朝那位满脸胡茬的大叔问道。
“哦，小姑娘，不要担心，这里是和咱们车队汇合的地方。”
“车队？”
“是啊，我们这些负责东片区人员运输的都是同一支车队的。”
“那请问我们要在这儿等多久啊？”
大叔再次低头狠抽了一口烟草，然后一脸享受地吐出烟圈，然后一点不上心地回答道：
“这个还真不好说，快的话两刻钟以后就能出发了，慢的话或许要到天亮。”
“是吗……谢谢。”
妮露凡娜皱了皱眉头，压抑着心头的倒刺，把身子从帆布中间缩了回来，丽莎立刻就迎了上去，向她问道：
“怎么样？什么情况啊？”
“说是要在这里等其他的马车，等汇合以后一起出发。”
“欸……等其他的马车啊。那干嘛不去找个小镇，而是要在这荒郊野岭的地方呢？”
“嗯……谁知道呢？”
丽莎看似无心的一句话，却让妮露凡娜心里产生了一道涟漪。她回过头盯着已经放下的帆布，不知在想些什么。咽了口口水，她仿佛是终于想通了什么一般，从包裹里取出两把剑挂在背上，然后悄悄对丽莎说道：
“丽莎，不好意思。陪我出去透会儿气好不好，我好像有点失眠。”
“你出去散个步，还要带上武器的嘛？”
“啊，因为……嗯，你知道的。武器是很重要的东西，最好不要离开自己的身边太远。”
“唔，好像也有点道理。可是……”
“哎呀，可是什么呀。就陪我逛个一两圈吧。”
这样说着，妮露凡娜伸手将还在犹豫的丽莎半强行地拖走。妮露凡娜掀开帆布，两个人走出了马车。
“喂，等等，你们要去哪儿？”
车夫看见两人正要离开，赶紧叫住两人。
“我们去哪儿和大叔你没关系吧。”
妮露凡娜的回应稍微带有一点敌意，让人联想到15岁的叛逆少女，但几乎就在一瞬间之后，她又挂上了爽朗的笑容：
“放心啦，我们只是睡不着想去散步。我们的行李都在车上，不会走远的。”
车夫听后默不做声，继续抽烟，而妮露凡娜的心里却是“咯噔”了一下，心中的危机感一下子膨胀了起来。
只不过在表面上，妮露凡娜仍然表现得和没事人一样，只是她拉着丽莎的手又微微加重了一分力道。
丽莎从妮露凡娜的手上感觉到了一丝不安，这双手不仅在不停地出汗，而且，还在颤抖。感受到妮露凡娜内心的动摇的丽莎乖乖听话，任由妮露凡娜领路走向夜色中空无一人的田野。
等走到几乎看不见马车的地方，妮露凡娜停了下来，一路上一直一言不发的她突然转过身，然后压抑着心中的不安说道：
“丽莎，你听好了。接下来我让你做的事你一定要照做。”
“什……什么事？”
“我要你立刻赶去最近的城镇，让那里的戍卫部队过来这里帮忙，告诉他们这里很有可能马上就会发生很糟糕的事情。而且半路上不要和任何人搭话。”
“什么？什么很糟糕的事？”
妮露凡娜回头望了一眼马车所在的方向。然后，对着一脸困惑的丽莎说道：
“我知道这很难令你相信，但是，我觉得……我们可能上错了车。”
“你说什么？”
妮露凡娜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后用尽可能简短的语言向丽莎解释：
“刚才我问他说停下来干嘛，他的回答是‘要和车队汇合’。但问题是，无论新老，所有的马车队中间都有条不成文的行规，在夜里是绝对不能在野外停留的，除非有雇佣护卫。否则就有很大的可能会被各处流窜的盗匪打劫，弄得不巧还会把命搭上。也就是说，他根本不了解行规。这辆马车很有可能是黑车。”
“这……这不算什么问题吧，就、就算是黑车，他也有可能……”
“丽莎！问题的关键是，他一辆黑马车干嘛要接我们这些新兵去军营？”
丽莎的表情开始一点点变得苍白起来。
只是拉这趟车的话，黑车的车主根本就没有任何收益。因为这些运送新兵的马车历来都是由教廷直接雇佣的，给黑车车夫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去教会那种地方领取酬金。而无名村不会也没有必要向车夫付钱。更何况这些新兵的目的地还是准军事区，到了那里的时候，要是有个万一，黑车车夫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没法全身而退。
换而言之，这趟运送如果完成，黑车车夫不但赚不到一分钱，而且还要冒着巨大的风险，这也就是说……
“你想明白了吧。这趟旅行从一开始就不可能到达目的地。我猜测，他可能是与那些盗匪合作，他负责拉客并把客户带到半路的荒郊野外，然后盗匪再半路杀出，事后分成。”
妮露凡娜按照自己的理解，提出了一个构想。但是丽莎似乎还想反驳：
“可、可是为什么……”
“可是他为什么要选择我们。其实很简单，因为他们这一套根本骗不到其他人。马车车夫不会在没有护卫的情况下露宿野外，这是需要租用马车来往城镇之间或者是经常接触商会的人一定会知道的基本常识。但是穷乡僻野的地方的孩子就不一样了，因为我们平时就很少接触马车，村里也没有商会之类的机构驻扎。你之前知道这件事吗？”
丽莎摇了摇头，她直到今天以前的确不知道马车车夫夜里不会露宿野外的事，至于车里的其他人恐怕也和她差不多。
“对，没错。如果不是在码头工作的时候听那些商人聊天，我也不知道还有这种不成文的规定。更何况包括村子里的人在内，我们谁也没料到这帮盗贼居然胆大包天到冒充教会雇佣的马车。”
妮露凡娜说到一半的时候突然支支吾吾了起来，似乎是在斟酌到底要不要告诉丽莎这件事。
“至于那些盗匪的动机……嗯……这些我也是从码头的商贩那里听来的，虽然不知道真假，但是我觉得还是有点道理的。呃……就是说呢……其实，我们这种十五六岁的小孩子对于盗匪团伙来说是一种很有用的资源。嗯……”
丽莎的表情更加难看了，她微张着干燥的嘴唇，但是嗓子里却一个音也发不出来。
看到她的这种反应，妮露凡娜叹了口气，但还是决定继续：
“身体素质好的听话的小孩可以成为盗匪团伙的生力军，这也是长期缺少新鲜血液的盗匪集团补充人员的重要方法。身体素质好但是不听话的会成为苦力，会被强迫干些不需要体力但是却繁杂甚至是危险的工作。身体素质一般的，会被盗匪们强迫干些乞讨、小偷小摸之类的事来增加收入。身体素质差但是外表还可以的，则会被卖给人贩子。至于剩下的……”
说到这里，妮露凡娜还是不敢再说下去了，毕竟丽莎的脸色已经与死人无异，眼里甚至还带有一丝绝望，让这样一个无忧无虑的牧羊人少女接受这样一个残酷的世界的真面目，妮露凡娜的内心充满了罪恶感。
剩下的没什么利用价值的孩子，要么直接被杀死，要么过着生不如死的生活……
“丽莎，丽莎！振作点，我们还是有希望的。关键就是你。”
丽莎的眼神依旧黯淡，机械式的转向了妮露凡娜的方向，放出疑惑的目光。
“为什么是我？”
“我们两个人不可能都逃走，如果那样的话，马车里的人就不可能获救了，必须有一个人回去和他们周旋。但是更关键的是，另一个人必须跑去寻找帮手。只靠我们几个人，不可能击退盗匪集团。你是我最信任的人，求援的任务只好拜托你了。”
丽莎的眼神因为妮露凡娜的这番话而重新焕发光芒，而事实上，妮露凡娜也的确没有什么选择。
假如一开始就在马车里向所有人说明，他们会不会相信妮露凡娜首先就是个问题，要知道即使是同一个村子玩大的同伴，安家也依旧是被村里的其他家庭另眼相待的。
其次，万一要是引起骚动导致对方有所察觉，决定一不做二不休，那等待他们所有人的绝对是全军覆没的结局。
只有一个人先去求援，另一个人想办法拖延时间，等援军赶到，他们才有机会逃出生天。
“那么，你怎么保证这附近一定有城镇呢？也许只有一个小村子也不一定。”
妮露凡娜指了指两人之间的脚下的田野。
“这附近路边的几块田野一棵树都没长，连灌木也少的可怜，所以这些应该都是荒芜了的农田，仔细看还依稀可以看到以前耕种的痕迹，证明这周围以前应该是一个村子。但是现在一户人家都没有了，所以这附近沿着路走一定是有什么更加吸引人居住的地方吧，而且还是贫穷的农民举家搬迁都不嫌远的距离。”
“我知道了，我会尽快找到戍卫部队回来的，但是，你打算怎么拖延时间呢？”
“这你就别管了，我自有办法。”
“要活着哦。答应我，一定要活着哦。”
“你也是，路上小心一点。”
“一定要活着！”
丽莎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已经向着土路的方向跑出了一段距离，不得不用吼的才能让妮露凡娜听到。
目送丽莎离开后，妮露凡娜做起了深呼吸，微微摸了摸身后挂着的两把剑的剑柄，感受着夜晚的寒风中被吹得冰凉的触感，然后，开始朝着马车的方向走去……
当马车再次出现在视野中时，马车车夫依旧倚靠在车旁抽着烟斗。看到妮露凡娜回来，他立刻站起来，冲着她询问：
“你干嘛去了？怎么那么慢？你同伴呢？喂？聋啦？我在问你……呃，你你、你想干什么？我、我我、我可是教廷雇来的……”
“教廷雇来的车夫？别逗我笑了，刚才我们两个人要是想当逃兵早就跑没影了。教廷派来的车夫，如果没有一名武官随同来管理一车的新兵，那就只有可能车夫本身是一个相关方面的军方人士。但是一个这样的军方人士怎么可能会犯让两个还没有登记过的新兵独自一人离开视线这种低级错误。说吧，你的同伙是谁？”
车夫在刚刚两人宣称去散步时的反常反应，也使得妮露凡娜彻底相信他心怀鬼胎。所以，现在她才会毫不犹豫地把剑架在他的脖子上。
“你、你在说什……我我我说，我说……是离这很近的瓦莱盗贼团。”
“你们原定什么时候动手啊？”
“呃，是的，只、只要子夜一到，周围埋伏着的人就会一起上了。”
“哟呵。你倒是招得蛮痛快的嘛。”
“额嗯，这是因为……”
意料之外的回答让妮露凡娜感到一丝惊讶，但是又隐约有一丝不安的预感。
（他刚才说子夜，该不会……）
妮露凡娜的预感应验了，马车周围突然出现了十几个身形各异的人影。
“很抱歉，你来迟了一步，现在刚好是子夜。现在，可以麻烦你把剑拿下来了吗。”
有了撑腰的，车夫的口气再一次带上了一丝猖狂，毕竟在他眼中，这个少女只是较常人略微聪明了一点，再怎样也不敢对自己下手。
但是很遗憾，事态暂时还没有偏离妮露凡娜的预料。
妮露凡娜嘴角微微上扬，然后，一边依旧保持着用剑架在车夫脖子上，一边把身子让开，以方便那些匪徒看见，接着深呼吸一口气后，用响彻田野的声音喊出让车夫感到匪夷所思的话：
“你们的车夫在我的手上，不想让他死的话，就让你们中间管事的出来见我。我要和他单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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