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群蛇的华尔兹（section·4）
一群蟑螂被杀虫剂从橱柜下驱赶出来的场面，大概就是未央此时心情的狼狈写照。
“那、那个，我们应该是第一次见面吧。”猝不及防的指控，恰如平地惊雷炸开了少女的心防，无法面人的私密被曝光的恐慌感，让未央全身神经都在尖叫着抗拒。虽然不清楚面前这小鬼是怎样判断出真相的，反正她是绝不打算承认。
“妈妈说得对，祭神山的学生都是爱撒谎的生物。”
渚希音一脸对待低等动物的漠视表情，让少女原本乱成锅粥的心头不由无名火起——可恶的小屁孩，难道你就从不撒谎？不撒谎还算人类？
但渚希音口中提到的“妈妈”，却让她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为了一个无论如何都想确认的事实，未央尽量用缓和的语气问。
“请问——令堂是在科大附小，担任过音乐老师的渚汐女士吗？”
小女孩忽然关闭了手里一直捏着的节拍器，让未央在意半天的“嘀嗒”声终于消失了，但少女脑中震颤的音波，却仿佛形成涟漪仍不断扩散。
“你提这个干嘛？”渚希音瞳孔隐约缩小，“妈妈早就变成星星了。”
某种纯澈清冷的思念似乎从那双琥珀色眸子中渗出来，拨响了未央心弦。
“很抱歉。”白发少女喉咙颤抖着，两手搭在腿前深深鞠躬，“我曾是渚汐老师的学生，受过她不少关照。那样一个热情开朗的人，若非四年前的葬礼，我实在不愿相信她已经过世了。”
未央按捺着胸口难受的起伏道。
“我很久前就听老师说她有个女儿，一直期待着和你见面。”
渚希音略显困惑地歪着大脑袋，两缕发束随之交替摇晃，似乎在分辨听到的是真心话还是谎言。
她冷不防点头说。
“妈妈葬礼那天，我发病缺席了，不过听说来了许多学生。”
“那个、我……”女孩平淡的陈述，却让未央惶惑地抬起头来，就在她为自己的冒失而愧疚不安，不知该说什么表达安慰时，渚希音抬手打断了未央的吞吞吐吐，用节拍器指向少女身后的落地窗道。
“外面那个是你朋友吗？”
未央神情一怔，顺着节拍器指示猛然回头，一名趴在窗上留着蓬松的天然卷短发的可爱女生，似乎被她吓了一大跳，连端着的相机都掉地上了。小女生手忙脚乱捡起相机就想逃跑，然而未央的速度却远比她迅捷，眨眼间就冲出门外，揪住了可疑的偷拍者。
“白学姐，日安。”小女生尴尬地朝她打招呼，一张包子脸挤出人畜无害的讪笑。
她低下头不敢直视未央，两鬓用蓝色的相机形发夹固定的卷发，就像拉布拉多犬的两只大耳朵，软趴趴垂下来。女生眼睛偷偷向上觑着，好像在向凶恶的猎手求情，两条小粗眉拱出可怜的弧度，整个人如被蛇盯上的青蛙一动也不敢动，似乎生怕拧住她的那两只小手把她捏碎。
女生的学生证规规矩矩戴在左胸口，是名校园资历垫底的初一生。
“言钰，怎么又是你？”见猎物没有反抗的迹象，未央脸色不善地放开她。
“嘿嘿，谢学姐手下留情啦。”一脱身卷发小女生就神奇的恢复了活力，她整理好被弄乱的衣襟，好奇地朝室内探头探脑道，“这位就是传说中的天才插班生吗？哇，怕是打破本校史上最小年龄的入学记录了吧，请问她能接受我的采访不？”
“你又想换新相机了？”未央闷声呵斥道。
“千万别，上次那台都没给我报销呢。咱们社长可是特地请示过宣传部，这几天校里的新闻管制都解禁了，白学姐，我可是有采访权的哦。”
“但新同学身体欠佳，不能被小狗仔惊吓到。”
“白学姐，别不近人情嘛，上次你从我这没收了那么多黑资料，事后我问了熟人，貌似没上交给纪检部哦。”
未央独眼危险地眯起来：“小狗仔也学会亮牙威胁人了吗？”
“怎么敢啊？”言钰果断地晃着双手，一脸无辜相，“只是想请您帮个忙啦。这次庆典的系列报道十分重要，我可是攒足劲想一鸣惊人呢。”
未央蹙眉思忖着小学妹的请求，与其他女生不同，言钰是少数几个愿意与她打交道的学生之一。说实话她最不擅长应付的就是这种天生习惯见风使舵，却又充满干劲，爱死缠烂打追着跑的小狗，更何况狗爪子里还捏了个自己的把柄。虽说未央不怎么怕来自舆论的报复，但照片被刊登在校报上成为反面议论的中心，也是件让她深感恶心的麻烦事，不想节外生枝的未央，只好无奈地点点头。
得到了往日不进油盐的白发少女的默许，言钰比了个小小的胜利手势，就揣着宝贝相机，跟在未央背后兴奋地走进接待室。
未央没好气地向渚希音介绍道。
“她是学校里有名的‘新闻犬’，有几个问题想采访下你，不愿回答的话就别搭理。”
“你好哦，渚同学，我叫言钰，以金玉良言为武器，是名清廉正直的小记者是也。”卷发少女熟练的从制服兜里掏出支录音笔打开，像条准备抢食的狗崽凑到小女孩面前。
“记者？”渚希音表情冷淡地眨眨眼，头顶两根“天线”也晃来荡去，或许这就是她感兴趣的表现，“是电视上播报新闻的那些特区人吗？”
“没那么了不起啦。”言钰两手合在胸前，摸着相机憧憬道，“不过我的志向也的确是前往特区，用镜头不断记录伟人们改变世界的瞬间哦。”
“喂，要采访就少废话，我还要赶时间带渚同学参观学校。”未央不耐烦道。
“怎么不早说啊。”卷发小女生自告奋勇地拍拍胸脯，“就由我这新闻社的王牌——享誉学校的万事通，来充当导游吧，咱们边参观边采访，作一起有关新生校园一日游和庆典准备实况的特别报道，两种专题交相辉映一定会大火。”
少女的包子脸似乎因想象到功成名就的未来而幸福地鼓起来了。
未央却感觉到自己太阳穴都在跳个不停——这家伙还真会顺杆往上爬。
但她转念一想自己实在是不善于与人相处，特别是照顾小孩子的经验更是没有，说实话她并不讨厌言钰这个丫头，还不如抓个免费的劳动力来使唤。
“那就由你来向渚同学解说，注意管好自己的嘴。”
“Yes sir！”
言钰神气十足走到挂在墙壁上的楼层地图旁，用录音笔标示道。
“渚同学你入学前也该知道，与其它推行‘社会改造课程’的中学不同，咱们祭神山学园可是经过特区教育部认证的试点教学区域哦，在这十多年来已成功转型为‘素质教育’名校。虽然仍实行准军事化管制，但学生们享受的生活和学习乐趣，可远不是那些社改的‘杂草’能比的。”
卷发少女摇头晃脑大为得意道。
“毕竟在安保区，咱们学校可是以培养‘完美全能的上层女性’为卖点呢。”
“像这栋社团大楼就充分证明了素质教育的优越性，东楼主要是以文学、围棋等文化社团为主，西楼则以茶艺、插花、刺绣等手工社团为主，而东边的运动馆更是体育社团的大本营，像白学姐就刚从那练习击剑回来，许多学生都有国家级运动员的水准呢。”
未央额头隐隐冒出青筋。
“你在跟踪我？”
“怎么能用跟踪这种词呢？咱可是出于记者敏锐的嗅觉。”
“狗鼻子果然灵。”
未央的讽刺并没能击穿言钰的厚脸皮，‘新闻犬’不以为然道：“渚同学，想好先去哪儿参观了吗？第一印象可是非常重要哦，对选择社团来说尤其如此，除了必修课程外，咱们可是至少要参加一个课外社团呢，而且选择了在一年内就无法退出。”
“我已经有参加社团了。”渚希音云淡风轻道。
“诶，这么快？”言钰惊讶地用录音笔戮着下巴，“嗯，让我想想，你入学资料写了钢琴特长，是和音乐有关吧，演奏部还是管弦乐团呢？”
“合唱部。”未央在心底默默念到。
渚希音也像是呼应着她轻轻回答。
“是我妈妈曾待过的合唱部。”
“哇，原来是女承母业，肯定有一段让人感动的故事。”言钰流露出闪亮的眼神。
渚希音照样没有理会她夸张的反应，而是转头向未央问。
“小白，你参加了什么社团？也是声乐系吗？”
“小白？”未央立刻觉得脑子被雷劈了，这是什么烂大街的宠物用名？
可恶，长得和渚老师一点不像，但恶趣味却意外的相似嘛。
未央稍微迟疑了阵才答道：“别叫我小白，叫我白学姐，我是美术部的。”
“你画画的很好吗？”渚希音并没表现出什么失望的样子。
“当然。”言钰插嘴道，“白学姐可是文武双全的通才哦，她在学校里的绰号可是白——”
未央猛地瞪了她一眼，言钰识时务地掐断了后面的话。
“妈妈说过所有艺术都是共通的。”渚希音双眸略微泛起一丝迷惘的波澜，“是为了表达内心的情感而存在，能不能带我去美术部看看，我还没见过是怎样绘画的。”
面对恩师女儿似乎要穿透心灵的瞳孔，未央本来要拒绝的嗓子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虽然她再也不想回那个让人憋屈的地方，但这周美术部刚好轮到她值日，需要每天提前去打扫卫生，钥匙也保管在她这，实在想不出缺席的好理由。
少女脑中蓦地闪过那个平时待人亲切，却在最关键时刻捅她一刀的稚嫩面孔，还有那条眼镜蛇妖异的狞笑。
撑过庆典再申请退部吧。
只是——很不甘心啊。
“怎么，不愿意吗？”
渚希音清澈的童音，帮她从纠结的乱麻中脱离出来。
未央摇摇头：“美术部不在这栋大楼，要走到旧校舍去。”
“跟合唱部的老教室在一起么。”渚希音继续以平静而不容动摇的眼神凝视着她，“那也没关系，我喜欢清静的地方。”
“喜欢清静么……”
未央嘴角勾起一丝难以觉察的苦笑，事实上她当初会选择美术部，就是因为旧校舍那儿比较僻静，而且大多数时候部员都是在沉默着各画各的，比较符合她的性格和习惯而已，或许——还有莲姐姐小时候残留的些许影响。
“那我们这就出发吧，音乐与绘画的碰撞，交织出艺术最耀眼的火花，我已经想到一个好稿子了。”
言钰神采飞扬地嚷嚷着。
未央指着轮椅道：“这段路有点远，渚同学你最好还是坐上它去。”
渚希音听话地爬上轮椅，重新变成雏人偶般乖巧的姿态。
未央抓住把手轻轻推动轮椅，边在背后打量着这精致脆弱如纸扎的小人儿。
那只新成为她跟班的“新闻犬”，一路上都在喋喋不休地向渚希音介绍着。
……
“作为四十四号安保区首屈一指的中学，咱们学校位于整个被夷平的原祭神山丘陵上，如一座占地庞大的鸟笼，圈养着众多来自精英家庭的大小姐们，哪怕在东亚大安保圈，也以优渥而舒适的环境著称，以致学生们被外界戏称为‘娇惯坏的金丝雀’——但这完全是污蔑，咱们可不是那种软弱的小鸟，‘少女用祈祷与努力证明自己’的校训，可是一刻不停地在鞭策着祭神山的少女们呐。”
“从二十年前被盗火者下属的矿建财团收购后，因为有白崇理事长强大的财力支撑，近几年学校在不断翻新，与豪华的新校区相比，旧校区并没多少人气，看——前面那栋楼就是咱们学校最老的一栋校舍，本来是当做文化社团的基地使用的，不过随着新社团大楼的竣工，大部分社团都搬迁到那边去了，只有美术部、象棋部等少数几个没人气的社团留了下来。”
“平时这里下午四点半后才会开门，不过因为要筹办庆典，看来管理员提前把门打开了。”
三人从鸟语花香的圣女喷泉前穿过，来到不见人影的旧校舍门口，未央强忍着没去看那被自己新掩埋起来的土坑。她把轮椅停在楼道口的鞋柜前，正想去搀扶渚希音，然而小女孩却再次拒绝了她，自己独自站起来。
“喂，狗仔快换鞋。”未央拉住了迫不及待就要往里冲的言钰，手指墙角一大堆公用室内鞋道。
“诶，真麻烦啊，明明只是旧校舍，看样子几天都没打扫了吧。”
“闭嘴，这是规定，我好歹是风纪纠察员，不能让狗爪子弄脏地板。”
未央打开她专用的鞋柜，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她脸色很快由惊疑转为冷漠，小跑到墙角随便换上双鞋子。
“白学姐你怎么不穿自己的？”言钰好奇问。
“鞋不见了。”
卷发少女撇撇嘴：“看来美术部也不太友好啊。”
比起在鞋堆里使劲翻找的言钰，渚希音一眼就挑出双尺码最小的，小女孩把自己可爱的圆头小皮靴套进去，原地蹦了两下，点点头似乎非常满意。
未央带着她们来到三楼最里间的美术部一号教室，所有窗帘都被拉上看不见室内的景象，门却只是虚掩着，一股松节油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
“怎么回事……”
少女急忙推开门，表情随即如阴影笼罩下的大理石雕僵住了。
“天哪。”言钰鼻子兴奋抽动着，在未央背后举起相机，闪光灯“咔擦”亮个不停，“这期校报头条可有得写了——庆典在即，美术部教室却惨遭破坏，现场如台风过境，触目惊心。记者言钰带您走进神秘案件的幕后，探索惊人真相，犯人究竟是谁，鲜艳血红的颜料下，又隐藏着怎样的爱恨情仇呢——”
“别吵了！”
未央终于反应过来，状若癫狂地咆哮。
“新闻犬”的聒噪戛然而止。
白发少女怔怔打量着室内，心底霎时覆盖不祥的阴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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