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这世上真有神明,那它一定是钟爱魔法少女的。
Overture
旧校舍封锁的天台顶上,沐浴在黄昏热情拥抱中的风信鸡,褪去了生锈的黯淡外衣,恍如化为了某种神圣闪光的图腾,在狷狂的东南风躁动中不安晃曳着。
一只尾巴上绑着鲜红领结的黑猫,侧躺在天台中央诡异的六芒星阵心,在残阳和火龙般燃烧的云霞笼罩下,阵图线条凝固着不祥而寂寥的色彩。
平时总爱追逐着夕照,在这座城市荒凉楼宇间自由跳跃的精灵,此时却再也无法感受到它曾眷恋的小小暖意——自丧失生机的肉体内流出的血迹,构成了那些阴森瘆人的图案。
那双无法瞑目的猫瞳,最后冷冰冰投注向瘫坐在一旁,捂脸啜泣的女孩。
那是个大约十四五岁的少女,长着一头明显迥异常人,比雪还纯粹的苍白短发。两鬓发丝很用心地系着黑绳,扎成许多条精致的细辫,左脸颊却被凌乱的刘海遮住,只看到右眼淌下一行浑浊的泪水,顺着毫无血色的肌肤滑落,浸湿贴脸的掌心。
女孩被泪水糊满的指缝间,显露出这个年纪纤美而青涩的面容,紧紧裹住她瘦弱身躯的藏青色套裙,更类似严肃的少年兵式制服,哪怕是盛夏将至的时节,她脖子上也严严实实围着一条雪色的丝巾。
然而那白围巾却溅染上斑驳刺目的血花,少女似乎没力气哭了,终于软软垂下双手,瞪大到近乎崩溃的红肿右眼,失神倒映着毛发被脓血黏结得惨不忍睹的猫尸,她脚边是一根沾满血污的锈水管。
女孩仿佛梦呓似的含糊不清地呢喃。
“为什么没成功……”
“因为你明白,这只猫根本不是你重要的东西。”
回应她的是清冷稚嫩的童音,因为语气对现状反应的毫不在乎,而尤显残忍。
少女惊惶地循声望去,在暗红天光中闯入视网膜的阴影,却是一只怪异的人面鸮。
它倒挂在陡然静止的风信鸡上,翅膀是一对蝠翅状狰狞的膜翼,尾羽处竟有十几条斑斓的毒蛇在交缠扭动——这只宛如奇美拉一样邪恶的怪物,硕大的猫眼正映射着少女涕泗横流的脸,报以近乎讥诮的眼神。
女孩死捏着拳头,指甲深深刺入湿腻的手心,她竭力压抑着哭声,艰难从地上爬起来,身形摇晃不稳地走向天台的边缘。
“要死吗?”人面鸮歪着头问。
“我终于明白莲姐姐为什么想杀你了。”
少女哽咽着回头,原想发泄心底最刻毒的诅咒,结果却只是有气无力的控诉。
她知道自己是个懦弱的家伙,面对恶魔步步紧逼的诱惑,献祭了唯一亲近自己的朋友,仪式也没有生效,这世上再没能救得了自己的方法了。
小马靴迟疑地踩上压檐墙,少女探头战战兢兢地观望底下空旷的校园。被白线和周围的绿化带,规划得整齐利落的操场上,只有零星的几个女生在打扫,从高处观察她们简直就跟看形象单薄的剪影画没两样。
坐落在楼下花坛中的喷泉,编织出欢跃的水帘,每一滴水珠都映射出夕阳凄艳的光辉,轻柔慰抚着暴晒一天的圣女像。花坛前矗立的三座旗杆,就像三位虔诚的信徒,浸没入夏季独有的血色黄昏,平常需要仰望的三面旗帜,在泪眼模糊的俯瞰中,失去了原有的色彩和轮廓。
少女熟识的一览无遗的日常,渐次弥漫成一片染红视野的雾光。
再没谁能陪着她一道欣赏这幅光景了。
烈风猛烈推打着后背,如果顺着这股风纵身一跃,就能在坠地的瞬间超脱吗?
“祭神山”女校悠久的传闻中,不止一次有人从她现在徘徊的位置跳下去。虽然校方因此严禁学生进入天台,但女孩却通过某些不当手段,把这儿当成自己的秘密基地。
往常她这样鸟瞰时,也曾想过如果摔下去恐怕会死无全尸吧,每当这种念头在脑海窜起,少女就觉得浑身炸毛,连带骨子里都凉飕飕的,然而此刻真要寻死的冲动,却让她不再考虑校服是否会烂、血会不会把喷泉染红的可笑想法。
她想至少要平静的面对死亡,但心情就跟四肢一块颤悸着,围巾像变成了地狱用来折磨犯人的滚烫的铁索勒住脖子,缠绕全身的燥热气息,如有熔岩在喉管和胸口中灼烧,内心却冷得跟冰川封冻般,将恐惧和痛苦牢牢冻结在压抑的呼吸内。
“我想你只会成为无法转生的怨灵。”人面鸮似乎看穿了她混乱的感受。
自己摔死后血肉模糊的影像,猛地在眼前摇晃,被幻视惊吓到的少女瞬间抬高视线,目光远远跨越校园,穿过大片破败的二十世纪建筑,却在即将眺望天际时,被一堵森然的高墙拦住——哪怕相隔数公里,墙面涂绘的标志也无比惹眼——那枚环绕着威严火焰的通天塔纹章,自出生起便被烙印在每个安保区公民脑内。
横亘视界内的黑色城墙,是被称为“叹息之壁”的卫戍设施,少女从未有机会接触过的安保禁区——但她尚在幼儿启蒙时便被老师告知,那是“盗火者”公司用来护卫人民,免遭外界不法暴徒威胁的伟大建筑——墙内安装的“火炬”系统,更是从无间断的向外辐射着特殊粒子波,驱逐那些因觊觎食物而进攻的灾兽。
乌鸦苍凉嘶哑的啼叫,划破火烧云席卷的天幕刺入耳内,如果是平常少女肯定会觉得厌烦,但现在却根本无法引起她关注。和高墙那侧隐隐传来的嘈杂机械声一样,让其丝毫感受不到世间在运转的实感。
“说起来我无法看到的墙外,到底是怎样的世界?”少女心底不禁又一次冒出这个念头,却强行克制住向那恶魔询问的冲动。
莲姐姐曾说过她不相信“盗火者”官方的描述,认为那不过是吓小孩子的谎言,长大后一定要亲自翻过那堵高墙,探索未知的大地——分别的这些年,她都是在外面度过的吗?
连本战前摄影集都没有的女孩,无法独立想象墙另一边究竟是什么样子,从小到大的教育也只是在脑海圈禁出一片黑暗恐怖的印象——她人生划定的界限,就只有高墙投射下的阴影而已——虽然狭窄,却已足够生存。
但生存,又有什么意义呢?
自己重要的选择从没正确过,或许就是从这不管不顾地跳下去,也只是给那些打扫的同学添麻烦吧。
渗入骨髓的苦涩阵痛感,折磨着少女纤细的神经,就在她陷入比以往任何一次自我否定,都要更危险的动摇中时,一阵钢琴声却无比清晰地响起来。
比起远处传来的近乎不真实的喧嚣,这琴音深沉而灵动,似乎倾注着奏者心潮澎湃的思念,却又以归于祥和平静的节奏升华,一瞬间驱走了其它杂音。
风信鸡指引的方向猛地变了,带动倒挂的人面鸮疯狂转动。强烈的热风扑面袭来,似乎在阻止着她幼稚的自毁欲望。围巾应着风的伴奏猎猎飘舞,细辫和遮住左脸的白发也被瞬间吹乱,暴露出少女极力掩饰的深红如宝石的义眼。
突如其来的琴音令女孩怔住了。
她知道这首曲子,19世纪钢琴之王弗朗茨·李斯特谱写的《爱之梦》,她上小学时曾听音乐老师弹奏过,自那个温柔可亲的女人去世后,少女再没听过如此动听的琴声。
“是下面的合唱部教室么?”
心神浸泡在被旋律搅荡的感情漩涡里,思维比平常发呆时还要空洞,却又像被某种透明的枷锁束缚住,让她脑筋一时难转过弯来。
脸上的泪痕被热风烘干,女孩胸口的气闷感逐渐通畅起来,因琴声引发的好奇心,终于让她找回活着的实感。
“到底是谁在弹奏?”
不觉间哭泣已止住。
“脑子清醒过来了么?”人面鸮依然是那副恶劣的语气,它也在这独奏中陶醉地张开蝠翼。
女孩难堪的沉默了会,才小心回到了天台中央。
“多么美妙的天籁啊,未央。”魔物高声呼唤着少女的名字,“你眼中的世界不能永远狭窄,多感受下这种事物,就不会沦陷在肤浅的小女孩心思中了。在找到真正宝贵的祭品前,最重要的便是你的生命。若想成为魔法少女,那就先搞明白,你追求的到底是什么。”
“不用你管。”
女孩愤恨地用左手背蹭干眼泪,将凌乱的流海重新理顺,遮盖住左眼眶上割裂的疤痕,还有那只无机质义眼。
她俯身抱起黑猫僵硬的尸体,不顾污秽搂在怀里,右手因触碰到尾巴上的红领结而颤抖了一下——那曾是她亲手扎上去的。
少女迟疑了会,又拾起锈水管,才钻入天台建筑旁敞开的通风管道口。
人面鸮默默观望着未央的离去,身体忽然崩解为虚无的泡沫,稀释入呼啸的风中。
天台上只留下鲜血绘制成的六芒星阵,以及不断嗡鸣旋转的风信鸡,见证着一条小生命逝去的痕迹。
(世纪末反乌托邦魔法少女物语,正式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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