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李沐依看着满是锈迹的站牌,能容两车并行的水泥路被黄沙半掩着。
望着视野中连绵的青山,他嘀咕着:“天气真热啊。”
这里不是李沐依生活的地方,五年来,他已经习惯了城市的生活,只是在高中的最后一个暑假来拜访老家的亲人。汗从他过眼的头发滴落。道路的南方,一阵黄沙卷起,靠近,宝石红色的轿车呼啸而出。
刹车时声音刺耳,停在李沐依的正对面。
李沐依微笑着走去,车窗缓缓下摇。
轿车的驾驶者带着金属镜框的眼镜,二十四五的模样。
“订购的器材取来了,沐信哥?”李沐依问道。
开车的人是李沐依的哥哥,知名医科大学的毕业生,一年前为了继承家业辞去了所在医院的职位,回到了故乡,是家乡小山村中唯一的医生。
“先上车来,外面太热了。”
李沐依点头答应后,目光又被远处正驶来的一辆破旧公交吸引了目光,期待又浮上心头。
停下,又离开,李沐依觉得从一侧看公交车就像是舞台的幕布。
站牌下,一个衣着朴素的男人揉着杂乱的短发,像是刚刚睡醒的样子,向李沐依与李沐信竖起了大拇指:“呦,到站了。”
“仁哥!”“欢迎回家。”
2
李沐仁,李沐信,李沐依,李家仅存的三人。
大哥李沐仁把行李丢到后备箱后,钻进了轿车,叉开双腿悠哉地霸占了整个后座。
年纪最小的李沐依坐在副驾驶,天生的阴郁气质因兄弟重逢的喜悦冲淡许多:“仁哥,真是好久不见了。”
沐仁仰起头,摸着长着胡茬的下巴,思索的样子回答道:“可不是么,我上一次回到这里是大概一年半前吧,小依你只有暑假有时间,小信长住在家乡,倒是最好找。”
“不要叫我小信。”正在开车的里沐信淡淡地说着。
“还是那么不进人情,你根本没有长大嘛。”与沐信的冷若冰霜相比,沐仁的表情可谓是变化多端:“明明已经当上家主了。”
车子转过一个急转弯,后座又是一番大呼小叫。
沐信叹息着,说:“我又不想当什么家主,还不是因为某人根本考不上医科大学。”
“我也很努力了啊!”沐仁尴尬得笑笑,一脸可怜相地把头伸到李沐依的肩膀上:“小依,你听到了吧,他歧视没上大学的人啊。”
李沐依偏过头看他:“仁哥,明年我也是大学生了哦。”然后又补充道:“医科大学并不难考,我是这样想的。”
“你们是一伙的......”
三人的笑声又回到了久别的山村。
他们小时候生活的地方叫做石珊村,隐没在偏远的群山之中,人口过千,虽然老人居多,也算是比较大的村子,只是交通十分不便,与外界的交流很少。
李家是村中的大户,拥有许多的土地与房产。但李家的重要不在于财富,而是它满足着居民对医疗的需求。
继承家主,需要同时继承村落中唯一一家小医院的医生职务。三年前担任家主的他们的父亲去世后,因为长子只是个打工族,李沐信在辞去了医生的职务,在一片唏嘘中回答偏僻的石珊村,接受了下一代家主的职责。
“哦,一线峡,好久不见了。”李沐仁按下车窗,探出头张望着,感兴趣的光彩出现在他成熟的面容,丝毫没有大哥的风范。
沐信提醒他小心点。他们行驶的着条小路宽五米左右,稍大些的货车就难以通过,被当地人称为“一线峡”。两侧的岩壁裸露着沉积的岩层,与千百万年的形成过程相比,这些斑斓的色彩带近几十年才重见天日。
“现在还是只有这一条道通向村子?”李沐仁问道,脑袋还搭在窗外。
看着后视镜中大哥的无头身,沐信降低了档位,无奈地回答:“是啊,不然村子也不会像现在这么落后,与其他地方的村子看上去差了数十年。”
小依想到外出上学的几年周围日新月异的变化与石珊村一切如旧的熟悉感笑着说道:“更有家乡的感觉,不也很好吗?”
李沐仁仰望着耸立的平直岩壁,自下而上色彩越发明亮。顶端只露出一带窄窄的天空,天蓝色的光芒映在他的双眼,同样的光芒在左右眼眸中相互映衬。
峡谷的尾端一丝绿色出现在顶处,李沐仁眉头微皱,又想起“一线峡”两侧连绵的爬山虎,枯松,和各种不知名的灌木,他转为微笑。
“绿色,生命的颜色,总会是好事吧。”
“你说什么,仁哥?”
李沐仁缩回到车内:“没什么。”
3
昏暗的小屋,被一张绣着鸳鸯的门帘分割开,南侧有门的一半堆满了装有各式商品的纸箱,积着一层灰尘,地面有干燥的黄土,应是不知多久前下雨时留下的足迹;北侧有窗的一侧是单人居室的样子,一张床,一把木椅,一个方形的茶几,一台按键的老式电视机。
木椅上,杜婆婆呆坐着。九十二岁的她已然迟暮,时光的痕迹毫无保留的刻在她曾经美丽年轻的身体上。
她坐在那里,像是将要燃尽的灯芯,等待着消逝。
电视剧播完了。听着片尾曲的歌声,杜婆婆清晰的记得这甜美的声音属于二十多年前的当红女星。
看了一眼电视机上的小闹钟,杜婆婆想起到了新闻的时间,她想按下电视屏幕右侧的按钮去调台。
枯槁的皮肤下,纤细的肌肉颤抖着,杜婆婆感觉手臂的骨骼像是久未打磨的生铁,覆盖着厚重的红锈。她聆听着衰老肉体的悲鸣,静静地,无力挣扎。
生命的最后只剩下浑浊,浑浊的肉体,与浑浊的精神。
“咚咚。”
敲门声响起,杜婆婆没有任何动作。她知道,敲门只是出于礼貌,会来这里的人都知道的,不会有人开门,也不会有人锁门。
“杜婆婆。”随着招呼,门打开了。
僵直的颈椎转动一个微小的角度,杜婆婆先注意到屋子脏乱的地面令人无从下脚。她很羞愧,如果青春未逝,她绝不会让这发生。
再看来人。李家仅存的三个小辈之一,次子,当代家主,村中唯一的医生,李沐信。
大量的信息从脑中闪过,杜婆婆只能“嗯”一声作为回答,再次感到衰老的无力。
李沐信算不上杜婆婆商店的常客,但还是来过几次,在不同的纸箱中挑选着需要的商品。
近年国外自助餐的形式开始在国内流行,偏僻的小山村中反倒是很多年前更早有了自助的形式,想到这里,李沐信笑了笑。
4
“这里很热啊。”沐仁看着车窗前一栋灰色的小瓦房,说道。
“前几天我来过一次,还记得凶巴巴老奶奶开的小卖部吗?”
“嗯,有些模糊的印象。”沐仁向着车窗的另一侧转头,凝神望着座座山峰:“那咱们去哪?”
小依面朝的方向与沐仁相反,等待沐信回来,回答道:“仁哥有什么想法?”
沐仁左右摇摆着身躯,增大了与柔软后座接触的面积,越发的舒适与放松:“先看看老爷子吧。”
“明天会去的。天气预报说今天会有一场大雨,上山会有危险。”
“不着急,临走前去过一次就好了。”
沐仁的话很随意,小依仍觉察到其中的异样,与昨天沐信哥看到天气预报时一模一样。
小依摸了摸鼻子:“不知道我又是什么样子?”
5
沐信走出杜婆婆的商店,心中默默计算着刚刚自己放入木盒子中的零钱是否正确。
车内的小依隔着玻璃想他招手,沐信也微笑着点头示意。
白色的电光转瞬即逝,沐信向上扶一下眼镜,扭过头,面对父亲坟墓所在的祠堂的
熟悉山头。压抑的风沉重的袭来,沐信的皮肤清晰的感受到空气的湿润。灰黑的天色向清晰的一侧迅速倾斜。
轰!
山后的黑色猛兽愤怒的嘶吼,浓厚的黑色乌云冲破了了群山对视线的阻碍。
“要来了吗?”沐信皱眉,他不能适应过大的音量,这是从小的毛病,雷电的轰鸣中他感到强烈的晕眩感:“不好的感觉。”
因为对彼此的了解,仁与信担心地看向他。沐信摇头表示无碍,向着驾驶席走去。
6
“叮铃铃....叮铃铃...”
座机电话孤单地鸣叫着。
“唔...来了,来了。”
明明知道不会有人理自己,安月牧还是大声回答着。
时间没有到日落时分,因为乌云而很昏暗。
安月牧掀开夏凉被,起身按下开关。屋中明亮起来,一张木桌,三把木椅,两张钢筋床,一面明镜、而暗红色的座机仍在响着。
安月牧匆忙去接电话,顺手翻下卷起的衣领。向镜中一瞥,钟爱的护士服洁白无瑕,面容清丽。
“还真的来了,我还真是大胆呢!”她如此想着。
握住听筒,她听到另一端熟悉的声线。
“月牧?”略带疑问的音调,以空调与发动机的低声轰鸣为背景。
“沐信医生!”安月牧跪在木椅上,兴奋地跳起一下。
“嗯,是我。医院里没有病人吧”
“前些天的货船司机来取药,下次再来结账。”安月牧如实报告。
“嗯。没关系。”这里并非正规的医院,病人与医生又彼此熟悉,收费的管理很宽松:“和说话的一样,今天我不回去了。”
“嗯。”
“雨会很大,记得关窗户。”
安月牧嘟起了嘴:“我又不是小孩子。”
“拜。”
“拜拜!”
天色昏暗,安月牧迎着低压的风打了个冷战。
要在两层的医院小楼中一个人过夜,还真是有些可怕呢。
安月牧回到床边,穿好鞋,准备将医院每个房间的窗户关好。
沐信医生不在,只有靠自己了。
7
“在和谁打电话啊?”沐仁像个孩子一样上蹿下跳。
沐仁放下手机,皱眉,很不想理大哥的样子。
小依打着圆场:“仁哥你就不要乱想了,月牧姐是医院的的护士。”
“护士啊...咱们这小地方也有护士了,还是头一回,她是哪里人?”
“是和沐信哥从就职的医院一起回来的。”小依补充道。
“哦....原来如此。”沐仁揉着下巴,双眼微闭,了然的样子:“嘿嘿嘿....”
“小依。”沐信低声说:“安全带系好了吧。”
“嗯。”
吱———
“嘿嘿嘿.....哎呀!”
车轮在刹车中嘶吼着。
看到大哥在后视镜中颤抖着捂头,沐信对现在的安静心满意足。
汽车的飞驰仿佛只是徒劳,毫无悬念地被天空的阴霾吞没。
不远处的山已被风雨席卷,风揭示着云前进的方向,却无处可躲。
8
沐仁抹净车窗上的雾气,露出被红锈铺满缝隙的圆筒形建筑。
“铁桶?小时候经常来这里玩啊。”沐信个小依对大哥的感慨表示赞同,沐信点了点头,小依也擦窗看去。
雨已经开始下了,稀稀疏疏,只是前奏曲。
沐信熄火,深吸一口气,想将自己从随时会有雷声的紧张感中中解放出来,但紧皱的眉头说明没有什么效果:“快进去吧,有人在等你。”
“嗯?等我?”沐信的疑惑片刻消散,说:“哦!是那个臭丫头啊,她在里面?”
没有等人回复,沐信打开车门,双手打开车门,双手挡在头顶,窜出汽车。
“还真着急啊,仁哥他。”小依开心地笑着。
“是啊,”沿着小依擦净的车窗,沐信盯着被称为铁桶的奇怪建筑:“说起来咱们四个人一起长大,但还是同年的他们两个相处最久。”
9
“喂——有人吗?人在哪里啊?”沐信粗犷的嗓音在铁桶中回荡着。
“闭上你的乌鸦嘴。”她不知从何处钻出,没有青春的朝气,也没有年老的衰颓:“扰人清梦的家伙。”
“看你样子还没嫁出去啊,老太婆。”
“比起某个衰神强多了吧,一把年纪还学人离家出走。”
“和家里打过招呼怎么算是离家出走啊,你这个老年痴呆。”
“家里的事情都推给弟弟了,不是出走是出家啊,神经男。”
沐仁下拉眼皮,大拇指朝下。
诺雯吐出舌头,竖起中指。
忽然安静下来,没有言语。
“哎,待多久?”不知过了多久,诺雯问道。
“明天,后天,大后天,大大后天,大大大大大.......”
“大到永远?”
“.......不,不远。”
“永远说的是时间。”
“额,我知道。”
诺雯向他走来。沐仁有些恍惚,眼前这熟悉的人,仿佛从未变过,从未长大。沐仁毫无反应,直到与她错身而过。
转过身,沐信问道:“现在就走了?”
“来就是看人的,手没断腿没折有什么好看的?”诺雯没有回头。
沐仁与她修长的影子重叠了,看不清她的面容。
沐信与小依刚刚下决心走进来,径直迎上沐仁。
“这就走了?”沐信有些不解。
“再待一会嘛!”小依挽留着。
“喂,你们是想年轻女孩在外面待多久啊。”诺雯放松地把手搭在沐信肩头:“车钥匙给我,医生小鬼。”
“为什么?”
“你想年轻女孩淋雨吗,冷血人?”
“那我们三个......”
“男人自己去想办法。”
“好吧。”沐信投降了,他淡漠的性格在这位快节奏的姐姐身上讨不到一点好处。
诺雯转着钥匙,哼着歌,蹦蹦跳跳地离开了。
10
雨如丝,连成了线,又系成了网。
沐信所厌恶的不觉雷声还是到来了,不自在的感觉拧在眉间。
“车钥匙诺雯那走了,但没有影响,今天的安排就是住在这里。”
“野营?”顺着沐信的手指,他看到角落的篝火与帐篷,回想起那是诺雯刚刚出现的地方。
“嗯,希望明天雨能够停吧。”
乌云阵布,太阳落山,天色已暗。
小依掏出火柴,点燃早已准备好的篝火,沐信则将在杜婆婆的小卖部买到的食物一一摆开。
沐信向沐仁递出一罐啤酒:“说说吧,这两年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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