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的下午，有一點不同。
每天眺望的後巷角落處，出現一團黑。貌似黑色的布塊，也像是黑色的潑漆。
不好的預感油然而生。
腦中浮現黑貓捕獲老鼠時的美好姿態。難不成那是黑貓的屍體嗎？一旦有了此等念頭，那團黑色怎麼看都像是貓的形狀，使我難以自持。
我坐立難安，終究離開了床鋪。全身的體重壓上雙腿，激烈的痛楚逼我蹲下身。腳底傳出的痛覺迅速竄到頭頂，眼角浮出淚珠。
好痛。但沒有到無法步行的程度。
我利用附近的椅子撐起身體，搖搖晃晃地站直身。
環望房內，找不著我的鞋子。
想必是被收起來了。這是否意味著母親認定我沒有必要離開這裡呢？雖然是我自己選擇的，仍不禁感到些微的悲傷之情。
我赤著雙腳，走到屋外。
太陽爬升到正上方，照耀著我。強烈的陽光令我雙眼隱隱作痛。
單手撐著屋子的外牆，朝著天天眺望的後巷移動。
我很快找到那團黑色物體。隨著我一步步靠近，它逐漸顯現成一隻黑貓的形狀。
果然是黑貓的屍體。
黑貓橫躺在石板上。其中一邊的眼球掉出，像是將飯碗倒置似地突出於外。另一隻眼睛上方的頭部破裂，染滿了血。
眼前的景象太過噁心，我不禁在距離黑貓幾步處停下。
我愕然地望著早已不成形的黑貓。還不至於想逃離原地，但也無法繼續靠近。
憶起她捕捉到老鼠時，那個凜冽美麗的姿態。
怎麼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呢？
是被載貨馬車輾過了嗎？還是從高處摔到地面造成的？
彼時高貴的生物，竟會轉化成如此醜陋的姿態。
我不禁悲從中來。
比起造成此般難以入眼狀態的始作俑者，我更討厭這個鎮上蘊含某種無力感的氣氛，像是在說著，黑貓會變成這樣也是沒辦法的事。
嘎啊一聲，烏鴉的叫聲從頭頂上傳來。抬頭仰望，發現烏鴉正在高牆上啪嗒啪嗒地伸展雙翅。想必是在等著享用腐肉吧。
──哪能讓你吃掉。
我朝著黑貓走近。不忍將她就此遺留在這裡。像是要保護黑貓似地，我用雙手將她攬起。
好輕。而且好硬。黑貓的身體以躺臥在地的姿勢硬化。眼珠超現實般地掉在外面的樣子，已充分顯示她的生命已不復在，那麼這個觸感又代表了什麼？宛如物體一般。一個東西。原來生命消逝後，生物就只剩個物體了。我認識到這個事實。
還給大地吧
我抱著曾經為貓的這個東西，這麼下定了決心。
這附近全都鋪滿了石板。沒有能埋葬黑貓的地點。記得附近有座有泥土的公園。我順著兒時的記憶，朝著公園前進。
每走一步，骨頭便傳出如針刺般的疼痛。我無法確定這是因為我走在佈滿碎石的公園，抑或是我雙腳本來就有的痛楚。緊咬著下唇，拼命前行。
不久後，總算來到公園。
中央有顆大樹。充滿生命力的綠色葉片與這個城鎮完全不搭調。沒有一般公園具備的遊樂器材，不過是個空曠廣場添上一棵樹與長椅的空間。長椅上坐著一名衣衫襤褸的老人，把弄著自己的手。那頭察覺我的出現，瞄了我一眼，隨後興致缺缺似地，又將視線移回自己的雙手上。
我走進枝葉的陰影下。土壤地繞在樹根外圍，原先有個花圃，只是花早已全數乾枯，被丟棄在這裡的垃圾散出惡臭。看來完全沒有人整理。
我從中找出一處看似能挖的地方，蹲下身。
將黑貓放到一邊，伸手翻土。
土壤比想像中柔軟。偏低的溫度與泥土的觸感，摸起來很舒服。我的心情彷彿與土撥鼠同化，繼續挖掘。
我的手是自由的。
我的手是自由的。
手臂上幾乎沒有病癥。我為能自由活動的兩隻手表達感激。
繃帶被汗水浸染，慢慢鬆開。泥土隨著搓鼻子的動作沾到臉上。用袖子胡亂擦拭臉頰後，纏在臉上的繃帶變得更加凌亂。汗水觸上發炎的皮膚，產生陣陣刺痛。我咬緊牙關、忍住痛楚，持續挖掘著。
挖出足夠的深度後，我大吐了一口氣。
將黑貓放入洞裡，仔細地覆上泥土。
最後雙手合十，閉上雙眼。我並不明白這個動作的意義，但我知道這是對死去的東西應該作的事。
已不再聽聞烏鴉的叫聲。
站起身準備回家。一陣暈眩令我好幾秒無法動彈。待視野恢復正常，眨了眨眼後，局部邁向歸途。
一踏進陽光下，疲憊感順勢襲來。感覺像是經過了一整天。然而太陽仍掛得高高的，照得眼前的石板滋哩滋哩似地放出熱氣。
全身都在痛，但我卻十分心滿意足。
──黑貓從此重回大地的懷抱。
當然我並不認定她希望會打破土裡。這只是我一廂情願。我並不想見到那麼高貴的生物倒在陰冷的後巷裡，被烏鴉啄食、被人們踐踏。
臉上帶著微笑漫步，被擦身而過的中年女性投以奇異的眼神。
我慌忙抿緊唇。不過隨後想到令那名女性感到訝異的想必不是我的表情，而是我的羊毛。
止住腳步，重新檢視自己的樣子。
繃帶鬆脫，衣物到處都有泥巴與血液沾染而成的不自然污跡。雙手烏漆抹黑。宛如偷溜出醫院玩土的病童。
見到我這個樣子，母親會怎樣想呢？
此等想像令我全身發寒。
我急忙回家。
與家的距離突然變得好遙遠。
得趕在母親到家前回去。務必換掉衣服、洗淨手腳、換好繃帶才行。我必須是個不添麻煩的孩子才行。我徹底忘卻了自己是個囚犯的事實。我不就是為了獲得母親的愛，才選擇了釘死在床板上的生活嗎？怎麼連這個都能忘記。我不禁冷汗直流。
感覺好不容易才回到家門前。
離日落還有好一段時間。我帶著受解放般的心境，拉開玄關的門，接著就此僵在原地。
我彷佛聽到午後的陽光早耳邊啪嘰醫生凍結住。
母親在家裡。
母親一臉茫然地坐在椅子上。
我立刻瞄向時鐘。
還不到母親歸宅的時間呀。怎麼會？
突地一陣甜香飄來。桌上有一個裝著點心的籃子。
對了。這麼說來，偶爾，極小的機率下，母親會帶著點心、提早結束工作。
──但是為什麼偏偏是今天。
母親相識遲了幾秒才注意到開門的聲音，緩緩地轉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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