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烈日灼热了空气，窗外的一花一木似乎被凝固进一块巨大的琥珀里一样，枯叶的下落都变得格外缓慢，仿佛可以清晰地看到它在空中留下的痕迹。可是包裹在石壁里的屋子却是清凉的，身处其中就会如同居于世外桃源的闲云野鹤。可惜此刻坐在屋里的他们却不是什么仙风道骨，一个是想弑兄夺取天子位的英俊皇子，一个是杀人如麻曾经制造过无数深宫血影的假面美人，一个是让人闻风丧胆又倾国倾城的杀手组织头目。
三人围坐把酒言欢，不知不觉已酒过三巡。
“还喝，你还不快点儿收拾收拾行囊准备和二皇子走？”
戚夫人一边训话一边夺过安良手中摇摇晃晃的准备往下倒的酒坛子，有些心疼自己藏了那么多年的好酒就要被这个女酒鬼喝完了。
“不，给我。”安良伸手去抢，喝得微醺的她身体软绵绵地挂在戚夫人身上，她身体的每寸肌肤和每缕发丝都散发着淡淡的酒香。
“唉。”戚夫人轻轻叹息了一声，如凝脂的玉手浅浅地一挑，便打开了立在旁边的一个桃木柜子上其中一扇小门。里面整整齐齐地摆满了小巧的陶瓷瓶子，都用木塞塞着。她取出其中一瓶握在掌心里，食指和拇指捏住塞子将它**，舀了一勺喂到安良嘴里。
“清醒了没有？”她轻拍安良的脸，手法与力道中有种道不尽的温柔。
安良双眼仍然迷离，口中细腻的果酱滑入喉咙，瞬间沁入心脾，她扶着有点胀痛的脑袋，点了点头。
“快些去收拾行囊吧，别让二皇子等久了。”戚夫人倒是给自己满上了一碗酒。
“七七，你就那么想我走啊。”安良将面前的空碗往前推了推，双手放在桌子上，托着腮，妩媚的眼神在戚夫人身上流连。
戚夫人不理会那个带着些许怒意的挑逗眼神，碗才端到面前，纤长的尾指托着碗，其余四指扶着碗壁，微微地摇晃中飘出浓郁的酒香，她没有马上喝下，而是转头地对安良说，“这又不是生离死别，你只是去工作了。”
戚夫人的笑颜很美，像是蓬莱仙台种植的永生花，岁月从不带走它一丝风华。就连说完话后浅浅的侧目，也像设计好了角度，完美得惹人心神恍惚。
戚夫人看着安良，又好像不是在看她，那双深邃的眼睛透过了那张假面，看着隐藏真容的某人。
“我不工作，我要喝酒。”安良突然耍起小性子，伸手去够那个酒坛。
“你不工作，怎么养我？”戚夫人拍开安良的手，眯着好看的眼睛反问她。
安良顿了顿，扇子般的睫毛缓缓盖下来，刚刚到嘴边的话也被她咽了回去，嘴角不自觉地抿出了一抹笑意，不知为何这句话竟让她有些开心。安良快速起身，偏头给了司方玠一个眼神，是她要离开的意思，司方玠点头应允，做了个随意的手势。
安良离开后，屋子里只有戚夫人和司方玠两人了。戚夫人仍旧旁若无人地喝着酒，好似工作啊交易啊都是她饮酒的借口。
司方玠看了一眼戚夫人，见她没有要说些什么的意思，便自顾自地打量起他身处的这个房间来。
有些许意外，这个房间并非如他想象，反而像豆蔻少女的闺房。墙上两扇方方的窗子虚掩着，垂在两边的纱帘绣了几只栩栩如生的翠鸟，仿佛一个百无聊赖的午后，戚夫人披散着秀发慵懒地穿针引线的模样还在眼前，和眼前嗜酒之人相同的样貌，却不知是多少年前了，纱帘被洗得干净如新，人已是故人。窗子下有一张雕木长椅，阳光照进来，帘子上绣的青鸟在椅子上留下了斑驳的繁影，椅背上随意地搭着一条水蓝色毯子，大概是生怕在此休息的人夜里露重时着凉而准备的。屋子里布局简洁，一桌一椅两窗一柜便再无其他，但是摆放在檀木柜中的许多花枝编织的和陶瓷烧制的小物件，给这个屋子添加了不少生机和灵气。
“二皇子似乎有些惊讶，这里有那么奇怪吗？”戚夫人缓慢地放下碗，笑着问他。
“没有，只是和想象中的不太一样。”突如其来的声音让司方玠有些不知所措，他意识到自己竟然觉得这里有些可爱后不禁脸上微红，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忽然间露出了难得的笨拙，仿佛回到了少年时。但很快又用假装咳嗽掩饰了过去。
“怎么，在二皇子的想象里，这里应该是满墙的冷兵器和满柜子的毒药吗？”戚夫人温和平淡地描述道，话语里没有了锋芒，好似两人是故友关系，正因难得的重逢而好酒作陪。
“嗯。”司方玠点了点头。
“这里曾经也是那样子的，后来吓走了很多胆子小的雇主，才重新修整成了这个模样。”戚夫人说起这个屋子的从前，像换了一个人般，声音渐渐变得小声，陷进回忆里的人总是那么小心翼翼。
“这可不像你的作风。”司方玠轻笑了声，笑声中有着一丝怀疑之意。在与她打交道的这几年里，他从未见过她因为其他人和事改变分毫。
“我好歹也是个商人，生意总要做的，不然我怎么养活空鹰谷的这些孩子们。”从她的话语里听不出勉强和抱怨，大概她对这个屋子的变化是满意和喜欢的。
司方玠没有再深究下去，他最能明白每个人都有不得不深藏的秘密。
在空鹰谷深处的一间房子里，安良正不紧不慢地收拾着她的行囊。
“温姐姐，你要跟他走吗？”门被推开了，一个梳着长辫的少女走进来，坐在安良的床尾，天真的声音难免有些不舍。
“是啊。”正折着衣裙的安良腾出一只手，点了点少女的鼻尖。
“当今皇帝那么好，为什么要杀了他呢？”少女晃悠着双腿，好奇地问她。
“我以前怎么教你的，这话要是被七七听到，准要罚你了。”安良笑着将一团衣物放在她身上，示意她帮忙叠好，也是为了堵住这张滔滔不绝的嘴。
到底是“戚夫人”的名字管用啊，安良望了一眼紧紧闭着嘴认认真真折衣服的少女感叹到。
收拾好了以后，少女小跑着出了门去，安良看了眼这个干净整洁的房间，再多的思绪也被她藏了起来。
“好了，我走咯。”安良轻轻关上房间的门，对不知何时聚集在她身后的一群与少女年纪相仿的女孩子说道。
“温姐姐，你什么时候回来？”一个女孩问她。
“我不知道。”安良揉着女孩蓬松的卷发，很认真地回答她，安良从来不会给她们承诺些什么，像个严格的不通情达理的大姐姐。
因为她真的不知道自己的归期，也曾一走十多年。此情此景让她不禁想起，戚夫人曾对她说过，没有人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或者是否会回来。这句话在她初为杀手时总会让她伤感，但在她成为了那个女人的刀刃的某时起，仅仅只是关于她的一小段回忆罢了。
这句话一直在她心里，像一个提醒，警醒她不问归期，只道归处。
“你要快点回来，我们会想你，”一个少女拉了拉她的衣角，哭丧着小脸，“戚夫人也会很想你的。”
少女又补充了一句，大概是天真地觉得搬出“戚夫人”来她就会答应吧。
“哈哈哈，她才不会想我呢。”安良像听了一个蹩脚的谎话，却还是被逗笑了。
“惹……你们腻腻歪歪的有意思吗。”几个妖娆的女人出现在安良和少女们身后，她们随手抛了一包酥饼给安良，是特别简单的饯行礼，因为她们与安良一样，对这种离开太习以为常。
“谢啦。”安良单手接住酥饼，放进包裹里，手心还残留着余香。她朝司方玠和戚夫人所在的房间走去，微风翻起她飘逸的裙边，一双玉腿时隐时现，青石板路上，她迈着清清浅浅的步子，好似一只在人间游戏的孤傲精灵，有着一副自由的灵魂和居无定所的身躯。
这个背影，无数次映在那些女孩们的眼里。这么一个美丽的生物，怎么会落在了戚夫人手里呢，如此热爱自由的灵魂，又为何愿意住进她编织的金丝笼子中？这是空鹰谷里每个女子心中都有的疑惑，在她们的记忆里，温雪衣是凭空出现的，但却能很快得到从不轻易相信外人的戚夫人的信任。她们对温雪衣一无所知，曾经在她们眼中，那就是一个神秘又强大的怪物，只是她的神秘与戚夫人的不同，戚夫人的神秘是因为她属于空鹰谷，而温雪衣的神秘，是因为她属于风雪，属于冰河，属于空鹰谷之外，所以她的每一次离开都让人觉得她不再回来，可奇怪的是，只要戚夫人在等，无论多少个春夏，她都会回来。
她们的关系或许比知己，朋友复杂得多，也只能由她们来定义，所以空鹰谷的女孩们，就简单地把温雪衣当姐姐了。
“七七。”安良推开石壁。
“嘘。”戚夫人端坐在司方玠身旁，看见安良来，便把食指覆在唇上，示意她别吵醒他。
安良这才发现司方玠睡在长椅上不省人事，不用想都能知道是被她灌醉的。
“唉，又醉了一人呢。”戚夫人端起盛满酒的碗，粉色的指甲像烧制在碗上的桃花，她有些惋惜地开口，“偌大的天下，难道就没有可以陪我喝酒的人吗。”
“和你这样的女酒鬼喝酒，这世间有几人能不醉？”安良夺走她手中的碗，仰头将美酒一饮而尽，偌大的天下，也就只有温雪衣可以这样训她而毫发无损了。
戚夫人没有反驳安良，似乎在她看来这是一句赞辞。端坐太久的主人趁客人昏睡时自然地交叠起双腿，这样的她，多了几分妩媚。
只有在即将分别时，才显得相处的时间那么短暂，司方玠醒了，安良和他便要离开了。
“自己小心。”这是戚夫人对安良说的话，她语气平平淡淡的，和平时并无两样。
安良也早已经习惯，点了点头。
空鹰谷外等待他们的马车已经停在那里很久了。安良走过去，被几个婢女扶着进了马车。
车厢中的一切都华美，帘子软榻用的都是上好的丝绸锦缎，香炉中点着的是胡人进贡的独特熏香，膳盒中放置的糕点也是御厨的手笔，就连婢女们的衣装发饰都比富贵人家的小姐好上几倍，也许这里最格格不入的只有她的一身素衣轻纱。她身前有珠帘垂下，将她与婢女们隔开，但是她仍然可以感受到那些不会隐藏的打量的目光，充满了讥讽和不屑，安良知道她们在想象着她以后的人生，她轻轻地冷笑了一声，随意地拨弄起珠帘，婢女们被吓得收起了视线，变回了方才毕恭毕敬的样子。
安良在马车中待了许久，马车仍一动不动。
她挑开圆窗前薄薄的帘子，看见戚夫人正和司方玠说着什么，即便那个女人的脸上依然没有更多的情绪，但眼角余光与她视线相触时女人的眼波潋滟，却成了难以忘怀的记忆，那美得不可方物的眉眼里有牵绊她好奇心却琢磨不透的东西。
司方玠上了马车，掀开珠玉帘子坐到了安良身边。车身晃动了一下，那是要启程的征兆。
安良再次挑开窗前的帘子，这是临走时最后一眼了，那女人也在看着马车方向，衣袂翩翩，像仙子与世隔绝。她的容颜却与安良多年前无数次离开时回眸所见的一样，变化的从来都是她身后的风景。安良经历过许多生老病死，所以曾无数次祈求时间对她温柔一些，不曾想到岁月对她竟如此温柔，从不在她脸上留下痕迹，好像在这片天地间，她才是那亘古不变的风景。她似乎是被遗忘在了时光的缝隙里，喜怒哀乐与她无关，红尘往事也化作杯中美酒。
戚夫人转身缓缓走进石壁里，她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安良却好像仍旧可以想象出她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独自饮酒，在四下无人时换了小小的酒杯，浅尝佳酿。
马车渐行渐远，空鹰谷缩小成了一团黑影，安良才放下手来，伴随着“沙沙”的声音，帘子恢复了原状。
“怎么，不舍了？”司方玠用一双寒眸看着她，视线穿过了安良与温雪衣四目相对，他勾起唇角淡淡地问道。
“不会。”她的回答决绝而无情，是杀手原本的样子。她没有不舍，只是好奇，好奇她们未知的重逢，谁会变了模样。
司方玠终于感受到了兵器的气场，他满意地闭上眼，清冽的声音传到温雪衣耳中，“你果然是她的珍藏。”
温雪衣的杏眸一瞥，空气中的凛冽刺骨慢慢转变成了缠绵缱绻，空间里似有飞花流光。两人的呼吸声似乎被放大和交错，朦胧的烛火让马车里多了几许意义不明的暧昧。方才的那名杀手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婉约多情的女子。
司方玠抬起苍劲有力的手，捏住温雪衣娇嫩的下巴，稍微用力，将她精致的小脸转向他。他突然有些懂了戚夫人的那句话，温雪衣，她是空鹰谷的杀手，离开了空鹰谷，她可以是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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