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赛尚咖啡,位于江城中学的斜对面。
曾几何时,同样的地点,此地仅是一家本帮面馆。
面馆老板的拿手菜,是两元一碗的咸菜肉丝面。不过吃起来总感觉有些清淡,不入味。
记得中学的每个周末,我们都会在这里聚餐,吃面的同时往往讨论一些与自己年龄不相符的事情。基本就是女人、胸部、丝袜等。并且最后的话题通常是一些难以开口的,就好像是某些东瀛小说里描述的东西。
杨义,我们叫他杨哥。他比我们团体另外四个孩子都大上一岁。没有父母。听人说他小学三年级时因长时间缺课而留过级。在校内,他的成绩非常好,年末发红榜的时候,总分总是处于全校前三名。如此的好学生,在校外“混社会的”年轻人中,他仍算是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因为他时常吹嘘自己认识社会上的大哥。这让少年时的我们佩服得五体投地。
后来我才知道,他居然是个实实在在的妄想狂。一个大骗子。
我,杨哥,阿奇,毫米。我们四人是同班,也是初二3班50人内最难以管教的人物。在我们组成的小团体内(毕竟四人也曾在一家庙堂中结拜为兄弟),杨义毫无例外的成为我们中的“大哥”,而我们则以“小弟”自称。我们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杨哥领着我们去吸烟、打游戏机、玩滑板。时常夜不归宿,洒脱地就好像一群在非洲草原上肆无忌惮奔跑的羚羊。早已忘记自己只有十四岁这无可争辩事实。
难道是青春期的骚动?
不过,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上帝绝不会一直让我们再为非作歹下去。就这样,一切美好的生活就在那一天,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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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的生命,都是平等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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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6月,我们四人阔别5年,再度聚会于学校对面的商铺,就是那间“赛尚咖啡吧”。为的是庆祝杨哥出狱。今日,我特地从遥远的金陵大学赶来,也就是为了看一眼自己曾经崇拜过的偶像。
毫米定了一间中式包房,位于咖啡吧的二楼。是套幽静的雅座,两边椅子后面的墙壁上分别挂着两幅墨迹粗厚的中国画。但是看不清画的是什么,像是山,又像是叠在一起的云。图案令人感到纠结中国画前,我们四人端坐着,都显得有些拘束,别扭地移动身子使屁股下的红木椅子吱吱作响。
经过我短暂的观察下来。6年不见,杨义确实变得木纳了。静坐在我的对面的他一声不吭,两眼直盯着身前的那套茶杯似乎在沉思些什么。天晓得杨哥这6年的少管所生涯是怎么熬过来的,性格居然变化如此之大,简直不可思议。看来,少管所的战斗力果然巨大。静默几秒种,耐不住寂寞的双眼通红的毫米,例行叫来了服务员。
这位女服务员应该是个新人,在我们四个大男人面前,居然会害羞。脸上泛出红晕,双手颤抖地将四份菜单放在我们面前。不过,女生害羞也有一分是我们的原因。
比如那边的毫米,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服务员丰满的胸部看。足以让她很是尴尬。
毫米是个年轻作家,年仅20岁便早已成为江城文学界数一数二的先锋派支柱。可是,在这被父辈安上去的光环下,藏着一个卑劣的灵魂。而这个灵魂,却无时无刻控制着他的躯体。
不知哪位先哲说过:好色是男人的天性。确实,男人在衣食住行无忧无虑的情况下,很容易为女人的美貌所俘虏。只是,毫米所做的,未免显得有些得寸进尺了。
毫米是上海人,而父亲是南京军区的高层。他的父亲和我的父亲曾经是军校的同学,年轻时就形成了深厚的革命友情。除了杨哥,毫米、阿奇和我,从小就在江城军队大院里长大,谁知却一点也没有形成父辈那种吃苦耐劳、廉洁奉公的优秀**员思想。由于家长工作忙碌,缺乏父母管教的我们小时候常常聚在一起打桌球,吸烟。
我点了一杯爱尔兰咖啡,而毫米与阿奇则是一百元一杯的极品蓝山。
杨哥是红茶,我知道,这个男人从不喜欢浓烈的饮料,连一丁点甜味都忍受不得。我们从认识他开始,便看到杨哥只喝红茶这一种饮料。
等待的时刻,我可以清楚地听见毫米的小声低语:“这个年头这么清纯的姑娘不多了。”
“她是处女。”阿奇斩钉截铁。这位阿奇,脸上靠近左眉处有道很显眼的疤痕。记得是被那个女孩用钝器砸伤的。
“下颚靠近颀脖处常因天气热而会泛出一片淡淡的红晕,星星点点,白里透红,煞是好看。上臂总是紧贴乳侧,肘以下总是张得很开。这很容易判断。小宋,你也知道吧?”毫米半躺在红木椅子上,样子显得很累,而说话时的眼神则十分鲜亮,简直闪闪发光。
“嗯。”我无奈地点点头,其实我从未研究过这种东西。且如果我去网上查询“辨别处女的标准”的话,我的女友一定会火冒三丈的。沫沫这家伙,绝对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我的咖啡最先被送上来。而端咖啡的并不是刚才的那位少女,而是一个头发三七开的青年。之后,也一直是同一位青年。
毫米生气了,他犯酒疯似向无辜的男服务员吼道:“为什么是你?!刚才的那个小姑娘到哪里去了?”服务员毫不吭声,只是低下头,纹丝不动。毫米的身体从椅子上弹起来,手指着他,用着夹杂着上海话的国语狠狠骂这服务员。
“操呐妈嗰逼!”
我挥手敦促服务员离开,而阿奇则硬将毫米固定在椅子上。
等气氛平静下来,背景的轻音乐再度响起。阿奇望着毫米有些不爽的脸,用好像长者的语气对他说:“这个世界上,你不可能得到一切你想要的。况且你还是一个作家,绝不可以在外头丢了自己的脸面。”
毫米点点头,嘴里泛出的酒味显示出他可能喝醉了。也许平时的他,是内敛的,感情不会这样暴露无遗。
阿奇,华贤齐可能算是我们四个里混的最好的一个了。他说他是玩音乐的,办了一个环球演奏会,上个月刚从新加坡回来。在圈子里很是有些名气。阿奇的性格最近几年变得成熟稳重起来,和先锋作家毫米大相径庭。算是一个值得深交的朋友。说出来的话也比较实在。
阿奇在咖啡里放了很多糖。我甚至能感觉到,这糖分有足以压过咖啡本来味道的程度。取出搅拌勺,用右手拇指与食指紧紧夹起杯子的细把手,将它举到嘴边,轻轻抿了一口,接着放下,往里面继续加糖。
我们自顾自品尝着咖啡,似乎已经忘记了杨哥的存在一般。幸好阿奇发现了这一点。关心似地询问杨哥的出狱后的情况。杨哥说自己没有工作,却又不想继续吃父母的。遂阿奇便想帮他介绍个酒吧保安的工作。况且,那个酒吧,说到底也是阿奇的个人产业,干的好不好,都不会有什么事情。
毫米见状,从包里取出一个黑色的袋子,对杨义说:“这是礼物,是庆祝你离开少管所的。”同时笑容显得有些假。
我没有什么好拿出的。仅是认为我们仨真是应该对杨哥好点。也许是家境的关系,几年前他成为了掩盖我们罪行的可怜“替死鬼”被抓进少管所,吃了不少苦。
不对,我记得是他自己一人面带恐惧地去向警方自首的。
身穿一件白色T恤的杨哥恭恭敬敬地收下礼物,看也没看便放在身边。
“还记得小时候,我们四个人常常去学校舞蹈社偷看女孩子跳舞吗?”毫米问。
“是偷看暗恋的女孩子吧!”我说。
“可不是嘛,阿奇喜欢人家黄爱华,偷窥的时候还被人家发现了呢。”毫米大声说着,说罢,喝了一口咖啡:“你这是叫闷骚!怪不得现在都没找到女朋友。”
“这关你甚么事?对了,等会带杨义回母校看看。宋任杰,你也好久没去了吧。”阿奇朝我笑笑。
“嗯,读书的关系,一直没空去。”我说。那件事情以后,我和这三个朋友就很少联络。逐渐变得沉默寡言起来。为了强迫自己忘记那件事,我的少年时期变的单调无味,除了整天在屋子里读书之外,就没有其他活动了。现在的我和黄爱华都是金陵大学心理学系的学生。
帅气的阿奇歪着脑袋,神色悲哀的小声说:“那里快拆了,学生和老师都搬到新校区去了,留下的应当只是一片纪念曾经的废墟而已。”
离开了咖啡吧,毫米甩开我们三人,有事先走了。咖啡吧的斜对面就是江城中学,我们三人小心翼翼的避开来往的车流,来到学校正门处。发现学校的正门已经被铁链紧紧锁上。而门房间也早就人去楼空。
“要不,我们爬墙?”我提议,难得有心来这里,总要玩得愉快。重新回到孩提时代也未必不可以。
所幸三人身手都不错。几年下来,四肢都还没有退化到翻墙无力的程度。缓冲落地,我抬起头发现自己身处学校的操场上。母校操场已是杂草丛生,远远望去,楼房的玻璃窗已灰尘遍布,有些甚至支离破碎。
整栋4层的校区楼,墙壁被时光侵蚀地斑驳不堪,离开他们,我独自推开学校的木质大门,瞬间一股浓重的霉味从里头散发出来。熏得我有些头晕。行走在学校布满灰尘的大理石地板上,细细品味着这失去灵魂的校园骨架所带给人的那种莫名的悲伤感觉。
走在腐烂的木质楼梯上,楼梯发出烦闷的呻吟。它快支撑不住我一个人的重量。
三班教室里两个电风扇上无不例外地挂满了蜘蛛网。桌椅早被撤走,教室显得空荡荡的,丝毫感觉不到曾多年被我们学生使用过的痕迹。夕阳的光芒从窗外映射进来,使人感觉稍许暖意。我转头望向窗外,漠然凝视着当年仿佛怎么跑都跑不完的偌大操场,现在看来,原来是如此渺小。
果然,我们长大了。
眼眶有些湿润。我竟会为了它而流泪?!可以想像不久的将来,校园被推土机夷平的场景。在可怕的人类面前,再多么坚硬的建筑也是如此卑微、脆弱、不堪一击。
毕竟,这些东西,楼房本身,以及即使是时光赋予楼房的回忆,都是人给予的。
我小心翼翼地吐出一口长气,却又随之将其吸入体内。另外两个人跑到哪里去了?突然想到他们,我的背脊激起一股莫名其妙的冷。我们四人在中午的聚会里,再度闭口不谈当年的事情。其实这件事,在我们四人的脑袋里必定留下了一道不可磨灭的印记!
还记得曾被他们按倒在这里吧?!
我们四人团体早就不是平等的吧?!
他们根本没有把我当朋友看待吧?!
不过确实,为了在班级里存活下去,我必须这样做。找一个靠山,即使被她妈的“大哥”利用,也必须苟且偷生。初中时代,杨义逼迫我冒险去学校对面买咸菜肉丝面,再翻墙将它带回教室,否则就会遭到重罚。不仅仅是这样,我的女人都被杨义的几句话弄成了“兄弟们共同”的物品。
可是,每当我在校外受人欺负的时候,都是杨义站在我的面前,为我主持公道。这条与14岁年龄不符的强壮身躯,从来就是我梦寐以求得到的东西。而杨哥,则畸形的成为了我这十几岁少年心中最强大的支柱。
所以几年后,当支柱碎裂,轰隆倒下的那一刻。我心灵的天空,也随之崩塌了。
我默默地回头。只看见,角落里蹲着一位衣衫褴褛的少女、长发、赤脚。晶莹明亮的双瞳正凝视着我。
这双洁净无垢眼睛犹如镜子般,甚至可以反射出我自己心中的那一切黑暗。女孩缓缓走向我,面带红晕,踮起脚尖,将双臂扣住我的脖子。
她纤细的因伤痛而变得腐烂残缺的双臂是何等的冰凉,光滑,不带一丝温暖。就好像两条蛇,交互缠绕。
于是,我们两人双唇对接,她吻了我,我也默默接受了她的邀请。
这吻,真甜。
就好似7年前在夏日的汽车站,所感受到的香奈儿香水的味道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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