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木辙碾过街石的坚硬路砖，惊起两三只啄食的鸟雀，四散飞起。
沉默维持了很长时间。车厢里的黑篷少女斜撑着脑袋，无精打采地扫视着车窗外、一栋栋楼房顶端飞扬的长条形旗帜，对长椅侧旁所坐的英俊青年的微笑视若无睹。
海伦娜的内心颇不宁静。她试图将昨日刚进入瓦蒂斯城时、到今天早晨以来的一系列事情联系在一起看，包括那位敢于抢夺妇女财产的邋遢贫民、依次相遇的两位身份神秘的瑟兰狄以及盲眼女孩安洁莉娜、老师的无故失踪、还有取代老师成为店铺主人的少年商人沃伦，却始终发觉不出什么端倪。
天蓝澄澈，鸟雀声声，河道中有船夫撑桨、街道上有生意人攀谈、破篷屋内有绝望的视线对向外面的世界。她的眼中是喧嚣又平安的瓦蒂斯城，每一刻都不尽相同、却每一刻都不曾变化过。
究竟是哪里出错了？瓦蒂斯城会发生什么样的变故，还是说、这只是一场单纯的恶作剧？紫发黑袍少女给的手帕，现在还被揣在口袋里，即使海伦娜难以推测其中用意——她自然宁愿是后者。
遗憾的是，头昏脑涨的情况不曾消减过半分，奥林魔法的反噬又导致精神无法集中，思路混乱；因果线索的连接才有点点曙光、旋尔化为虚无，仿佛有只无形缥缈的手掌在操纵着那名为命运的木偶，规避开理智的轨道。
思考受到限制，这种时间她本该卧床静养以获得最大程度的休养调整。但这是迫不得已的，为了搏取一丝找到治疗花毒的材料的希望，海伦娜无论如何也要前往那建立在唐俄尼斯河畔的集市看看。她同样不想辜负了与盲眼少女的约定。
——另外，眼下还有必须要解决的问题。
……
“你是怎么知道的。”某一时刻，沉下脸色的黑发少女突然发问。
已经拉开头上所戴黑色兜帽的她，精致面容展露于窗侧洒下的阳光，显得晶莹剔透。仿佛有一股深渊在吸引着，使贝弗的视线无法转移，不得不沉浸于少女的美丽中；她的美丽是这样的自然，而那隐隐约约的疲惫又为这种美丽增添了别样的韵味。
“是指，发现您的女性身份的事情吗？”
“没错，”从窗外排列开来的南奥罗兰式建筑中收起视线，黑发少女转过头来，正视青年骑士。她的目光划过斯人整洁的军制骑装，落在他肩上的一枚五边形的金黄流苏徽章上一会儿，复又回到了骑士的和善微眯的金色瞳孔，“你是瑟当夫族人吧。然而我的记忆里似乎从未认识过这样一位来自于洛莎公国的男性骑士，所以才觉得好奇。”
“可真是不好意思了。”低头致歉，贝弗脸上的笑容消失些许，稍稍正色道，“阁下还记得昨天晚上的事情吗？”
暗红瞳孔骤然收缩。
“……不，我忘了。”
“那么还是先自我介绍一下吧。”顺手摘下头上的三角官帽，青年骑士在黑发少女面前彬彬有礼地弯下腰来，“贝弗·萨摩卡，二十六岁，出身于洛莎公国的霍狄斯克，担当现任瓦蒂斯总督之女、安洁莉娜大小姐的护卫工作。”
他脱下皮革手套，友好地伸出右手掌。
霍狄斯克——听到这熟悉的城市名字，海伦娜的心跳有一瞬间的加快；然而她很好地控制了心绪，不形于色，冷冰冰地回道：“艾恩。”
她没有再像十五分钟之前一样，握上那只粗糙有力的手掌。
“艾恩小姐，事情其实是这样的，”丝毫不显尴尬地重新戴好手套，贝弗平静地解释道，“昨天，在大小姐的要求下，由我护送她来到了贝克门街上那家店铺门口。为确保其周遭安全，其后的一个小时内，我始终徘徊在周围的地区负责警戒，直到——她与您陪同从店铺内走出。您应该还记得这件事情。”
黑发少女深吸一口气，捏紧身上的的黑色篷衣，“但当时已经不早了。”
“是的，所以真的很抱歉，在下不是有意发掘您的秘密的。”
“很好，不用多说了！我明白你的意思。”揉着太阳穴以祛除疲惫，仍难免脑袋发胀的海伦娜强作精神道，“为了自家千金、并且还是盲眼女孩的安全，暗中跟踪是情有可原的；且请阁下坦白，你昨天还看到了什么？想必不单是我的真实身份吧。”
“请恕在下失礼。”将三角官帽带回梳着一束金色马尾的长发上，贝弗危颜正色道，“请问，您是魔法使吗？”
“不是。”
“原来如此，在下明白了。”观察着黑发少女不曾动容的面孔，把一点一滴的细节记录到脑海里，金发金瞳的青年摆正帽檐，会心一笑。
海伦娜略显嫌恶地撇了撇嘴。打从一开始，她就很不喜欢这种太过聪明的人；贝弗骑士给她留下的印象相当不好，尤其是，先前他还以自己的女性身份为要挟，故作神秘地邀请自己坐上了同一辆马车，却一直不肯说明缘由、刻意转移话题。
“既然您是骑士的话，您的马匹呢？”
“大概已经被我的扈从牵回城主堡了。”用平和的笑来对待黑发少女刻意发难性的质问，贝弗骑士不紧不慢地解释道，“埃泽蒙只有十三岁，虽出身于贫民窟，事实上是个值得信任的孩子。如果将来您能见到他，一定会喜欢上他的天真的。”
海伦娜面无表情地、再度把视线投向窗外。
“……实在遗憾，”她压低声音，以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响度说道，“以后估计也没有机会了。”
…………
局促不安地捻着裙摆，仰望向不远处的那座灰石大钟楼方位的安洁莉娜不禁深深叹了口气，无奈摇头。她取出口袋中一只圆形的小东西，弧面上散发出璀璨夺目的黄铜之光，光滑精致。
茫然注视着这只专为她打造的特殊表盘，粉发少女不由自主露出了怀念的微笑。笑容一闪而逝。她无需打开怀表的翻盖，仅习惯性地用食指与拇指轻按其边缘，立即从纹路与振动频率中得出了当下时间。
八点已经过去三十分钟了。
柔绿色的唐俄尼斯河这边，舟船齐立，拥挤得没有空处以供停泊。并不宽阔的小港口里、休息区中，人头攒动，摩肩接踵，木制的栏板被汗水打湿，脚下的步伐惊动了水中游鱼，使它们不得不逃窜至河岸对面。
距离集市的开展还有十分钟。现下是准备时间，幕布后有一大早便匆忙赶来瓦蒂斯城的商人农夫，无停歇之空闲，手忙脚乱、却井然有序地布置着篷布屋，摆齐货架；哪怕唐俄尼斯集市是由平民商者自发兴办的，不受到瓦蒂斯官方警制的管辖，任何人都有自觉。这是一种无形之中生成的默契。
而比起这舞台搭建前繁忙喧闹的声音，盲眼女孩只关心一点。她所期盼的人尚未到来。
不。她是不是来得太早了？因为安洁莉娜忽然忆起，昨天晚上她与那位黑篷人的约见时间是上午九点。
可这并不能妨碍她比预定提早一个小时赶到。不知为何，盲眼女孩今天早晨起得特别早，身上几乎不存在倦意与疲惫。若非胸口部分依然隐隐发闷，她都快怀疑那场纠缠了自己整整十三年的病症已从躯体上消失无踪了。这可真是奇怪啊，安洁莉娜直觉感到与那黑篷人艾恩有点关系。
在侍女的贴心服务下飞快解决完洗漱与早餐，处理些简单的政务后，将剩余的全抛给畏畏缩缩的代理行政官——这些工作原本是父亲的，因为他从昨天清晨离开瓦蒂斯城后至今未归，所以便成了她的——随后，还没有走出城堡，少女的心就已先一步沿着唐俄尼河飘到这里来了。
确实是难得的约会。
被禁锢在高墙城堡里太久太久的她，无法不憧憬自由。正值青春时期的十八岁盲眼女孩无比期待着，因此出门前让城堡总管、兰萝太太特地帮她拣选了最最灵巧、亦不会因为过于华贵而显得庸俗的裙装。
为了保证相对独处的空间，她更是遣开了她的护送队伍，同时对与她最亲切的那位骑士的暂时不在而感到失望——圣西叶岛的莎莲娜，对于她来说是个和蔼可亲的大姐姐，对于父亲则是个尽职尽责的骑士；故此番，她是作为近侍与父亲随同出行的，前往数百里之外的铎易小城、夯贝郡。
按路程计算，哪怕在驰道上被堵塞的关卡拦截许久，他们也该于今早返回抵达城主堡了。那时的她或许仍在熟睡吧。
安洁莉娜朦胧间感觉蹊跷，只惜这种怪异的直觉立刻便被洪水般的喜悦冲散了——肯定是天神给了她这样的机会啊，否则她便会重新变成一只折翼的笼中鸟，继续在永无止境的封闭环境中沉沦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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