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如此,黑发女骑士的心中仍有疑问需要确认。因此她必须尽自己身为总督近侍长的职责,排除一切潜在的忧患,确保身后马车的安全。
她进而提示道:“已经不早了。”
“确实,”着装古怪的黑衣女人捋顺袖口,翻平从袖管中露出的柔软雪白的蕾丝绣边,“但这是光明神教信徒的葬礼,一刻不能耽误的仪式,我们不能不遵守。”
空气会导致躯体的腐烂,只有泥土才能成为洗净灵魂之所,因为它直通冥府——十字光明神教的圣典如是说。于是对此略有耳闻的莎莲娜瞬间确认了送葬队伍诸人的身份,无一例外都是这发源于大陆西南、雅斯匹尼半岛正中央谷地的某座樊迪华城的宗教的追随者。
光明神教的宗教势力对于奥罗兰大陆拥有绝对的掌控力,这一点毋庸置疑。军事上它有圣殿骑士团支撑,发动过多次针对大陆东部异教徒的十字东征战争;政治方面凭借教会职务人员分派系统涉足各个国家,单一位红衣主教即可在国家的政坛上享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至于经济方面,各个国家必须将税收的百分之四十交付给教会。
签订过特殊协定、宗教自由的瓦蒂斯城是绝无仅有的特例,然而疆域内获得居住许可的市民六十八万余,便有约百分之二十是宗教信徒;而这百分之二十中,光明神教的信徒又占据了七分之六。其余的如来自奥罗兰边远地区、甚至大洋彼岸的宗教,例如北海沿岸的海神教、或信仰涅槃与来世的凤神教,差之殊远。
莎莲娜对神圣兢业的光明教徒并不反感,相反,还保有某种程度上的敬意。因为她只是个尚未完全褪去纯真的少女,将十八年的成长岁月依托于半封闭海岛上的墨色蒲公英,过去是,现在、变成了名副其实的骑士的她仍一如既往。
“我明白了,走吧。”女骑士退了一步。
“感激不尽,愿至高神奥鲁维祝福您。”
兜帽下似乎松了口气,黑衣女人从衣侧口袋内取出一只银色十字架状的链饰,紧贴微凸的胸口布料划出一个十字符号。祝福完毕,她再行一礼,姿势标准且僵硬。
……
随着为首女人归队过后的一次扬手举动,黑色的队伍再度启程。
目光专注地看着这整整十九人的大家族,避让至峡道侧畔的莎莲娜双手交叉。她有些好奇。
想必不是头一回。待在瓦蒂斯的四年里,莎莲娜增长了不少见识;其中,为履行近侍的职责,她曾陪同总督大人参加过大大小小的葬礼,尤其是光明信徒式的。亡者大多为侨居于瓦蒂斯的外来富商,为瓦蒂斯城的税收作出不少贡献,同格晓夫总督的私交不错。
诚然,那种仪式,是静默得教人生畏的。
六边形棺、圣水涂抹、黑色葬服,家属还必须在痛不欲生的心理前提下为死者作出双眼瞑目端卧、双手合捧十字架置于心口的姿势;闭棺后,假若两天之内不下葬,便会导致灾厄的降临——这些在莎莲娜看起来匪夷所思的繁文缛节,竟被如此深刻地随同光明圣典的教义一同铭刻于民众的思想上,变成了某种古板的行事标准,一切都是那么的严肃、神秘、沉重。
与之相比,圣西叶岛的风俗便显得简洁朴素了。
离开故乡前的莎莲娜还是个不到十八岁的女孩,懵懵懂懂不闻世事,就像这座与世无争的岛屿,交通闭塞,它养育出来的文明也是原初的、海洋的、自由的。仅就葬礼而言,每个人都可以按照自己的理想离开这个世界。
圣西叶岛居民,临终前不立遗嘱,而是选择葬礼的形式。他们无私无欲,认为一纸遗嘱并不意味着什么,或者、纸张上的黑字会变成一位已故之人为他们的后代限制的枷锁。年轻人的未来终究是由他们自己刻画的。长者们能在有限的一生中作出的最后一件事,便是让自己在心满意足的愉快中入眠。
自从有记忆以来,莎莲娜目睹的第一场葬礼是魏升太太的。她是位和蔼可亲的老妇人,平生经营着一家占卜铺子,有一半荣顿大陆的血统与另一半普利尔血统,心灵却始终属于这片狭小岛屿。她的葬礼是橙红色的,一串串跳动的火焰从篝木上燃气,被铺在沙滩上、呈六芒星的塔罗牌术阵引向中央。她似乎在火焰中露出了微笑,同时,蒸干周围站立之人的泪水,将他们的悲伤的哭泣变成了欣慰的笑容。
莎莲娜在圣西叶岛目睹的最后一场葬礼是父亲的。他是位喜欢谈笑的开朗男人,时常讲述些不切实际的话题、有时也会独自坐在树荫下怅惘,像怀念着远在异方的伊人。这个男人没有属于自己的名字,只有几个意义不明的符号,“西尼弗号船长”、“皇家御车师”、“流浪剑术师”、或者“溺爱女儿的父亲”。他特别不喜欢多谈过去的经历,喜欢喝酒,装作没有理想的模样,以一名简单的渔夫身份了却了自己的一生。
父亲是随着一叶扁舟缓缓消失在视野里的,那天的海面波浪平缓,蓝得纯粹,明亮的正午阳光下、色彩鲜艳得刺眼。他最终还是会回归到海神的怀抱中的,因为那叶褐木扁舟的底部被挖空了一个小洞。莎莲娜记得,是五年前父亲自己用刀刻的,刻的位置不偏不倚恰巧是葬礼那天静躺在小舟上的父亲心脏之下。那时十七岁的她无法理解,现在她已经明白了。
海洋从他心里来,他把人生投入海洋的怀抱里。
黑发黑瞳的少女至今记忆犹新。
也许我们可以认为每个地方都有它的风俗特色吧,但圣西叶式的葬礼,让一个人可以自由决定自己离开世界的方式,这才是莫大的自由。与之相比,宗教虽神圣,却是格式化的。看着夜幕下背负着巨大箱匣前进的人们,莎莲娜莫名觉得一阵悚然。
让他们在自己的故乡永眠,固然不错,然而那里面装着的可是亡者。亡者的重量压在未亡人的肩头上,亡者的逝世造成了未亡人的沉痛与哀伤,亡者立下的一纸遗书将后代的未来之路缩成一两条直线。
多么可怖的事情……
——不对,此时令她发悚的还包括另外某些事物。
“慢着!”挥手大喊,本能意识到哪里不对劲的莎莲娜,右手重新搭回到腰间剑柄上,柳眉竖起。
黑色的队伍停止了。他们的末尾一人前脚刚刚跨过少女锐利的视线,即将与她擦肩而过;而就是在这样一支靴子上,女骑士嗅闻到了古怪的气息。
过去生活在圣西叶岛上时,她也曾经常闻到过——这是一种鱼被猎人的三叉尖茅刺穿,放在篮子里隔天后的咸湿腐烂后产生的血腥异味。如果这里是瓦蒂斯的港湾、他们又是一队赶去市集的渔夫的话,莎莲娜可以理解;可惜现在,这里是远离海岸线的大威亚拿峡谷,他们是光明教徒的送葬队伍。
过世仅仅一天的尸体不可能发生这样的腐臭,何况,其中的血腥味相当浓重。莎莲娜先前并没有在黑色棺材及其他人身上发觉类似气息,现在她怀疑了。
“还有什么事?”送葬队领头人停下脚步,黑衣女人回过身来,压低沙哑的声音询问。
“出示你们的证件。”
“什么证件?”
“瓦蒂斯公民证。”
“凭什么,这里是弗朗克王国的境内。”
“我知道,”黑发女骑士厉声道,“但你们是从瓦蒂斯来的。”
“……”黑衣女人低头不动。
“不愿意吗?”
“抱歉,这位大人。我们是不久前刚刚听闻父亲的死讯的,匆匆忙忙赶到瓦蒂斯城,尚来不及办理证件;您若指的是外来人士入城许可证的话,早在我们这送葬队离开城门的那一刻,便交给哨所长官了。”
“那就不好意思了。”
打开手头一卷羊毛纸轴,从上往下展平。莎莲娜有意地倾斜些,好让纸面迎着送葬队伍中寥寥无几之人手持的微弱火把光芒,照亮起一行行潦草却整齐的字体——总督亲自落笔的敕令书,授命他的近侍骑士以最高的搜查权限。有亲笔签字。
“如其所书,我是瓦蒂斯总督的近侍骑士,莎莲娜。烦请阁下滞留片刻。”
然后,还没等进一步的举动作出,方才话音落下的黑发女骑士的瞳孔无限放大。她低下头去,看见森冷银光的刀刃上滑落的鲜血;她抬起头来,看见送葬队伍末端之人抽出袖剑后的微笑。
光明信徒的送葬队,所有人都在微笑,所有人都摘下了掩盖面貌的黑色布帽,所有人的面色都苍白无血。夜影晃动下,他们笑得狰狞,胜似魔鬼,胜似亡魂。
瞳孔猛颤间,莎莲娜看到为首之人的身形正在变得肥胖臃肿、不复窈窕。黑衣被油水撑起,纽扣脱落,肥胖的人回过头来,一双混浊灰白的眼珠锁定了极端恐慌无助的女骑士。
他也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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