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寂静了许久，阳光照耀过来，大地上所有之前还沉在阴霾之中的东西也开始显露出了自己的身影。
联合军的大家已经从这处阵地中走了出去，在前方那边广大的已经被收割一空，麦秧七零八落地倒了下来的原野上，许许多多的人们，也已经在他们生命中最为强大，也最为悲怆的两小时结束之后，彻底地倒在了这里。
穿着铠甲的军士们零散地在这片空间中搜寻着属于自己人的尸体，时不时的，每当他们找到自己熟悉的同伴，便会有本来豪迈的汉子们爆发出难以抑制的哀恸哭嚎。
那声音，非常沉重。
“小千。”许久，米娅娜又开了口，“咱好像，真的错了。”
她靠过来，继续说。
“咱之前的做法……留下了许多人的性命，也没有伤害他们太多，可真如你所说的那样，他们……或许在之后伤害了更多的人。”
“咱本来，可以阻止有些事情发生的。”
忽然间，米娅娜从我怀中站了起来，她在略微迟疑后，骤然一挥手，如细沙般的魔素让她跟洒落珍珠般抛掷到了前方的空气中，渐渐扩散开去。半晌后，娜娜她捏着拳头，身体里传来了咯咯的响声。
“小千，果然，咱之前感知到的东西没错，这些人身体里和喜鹊一样，都有湮库巴斯那个家伙的味道……”
“真的是他啊……”我应了一句，还没想到随后该说些什么，娜娜忽然间便一拳击在了地上。
她裹着魔素的拳头并未受到伤害，可那近乎发泄似的狂躁能量毫无保留地爆裂在了土地之中，霎时间，沙石飞走，尘埃飞扬。
“小千，这些人，都因为湮库巴斯的原因，而死在这里了。”
半蹲在地上，她向着右后方扬起了脑袋，侧脸在尘土与日光之中映出了一种迷离的光芒，赤红的眸子中，一缕泪无声地滴下。
“也就是说……是咱害死他们的。”
“喂，等下啊娜娜！你怎么又说起这种话来了？”我眨眨眼，心中骤然间升起一丝不妙的预感，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要发生了般。不安之中，我伸出手去，打算拉住她，“听好了，虽然我们之前是打不过湮库巴斯，给了他这机会，害的这么多人死去，但是……”
“可以杀掉他的！”米娅娜突然间吼了一句，我从未听过她如此抑制不住的吼叫，“可以的……但是我放了他一条生路啊啊啊——”
惊起附近树上飞鸟的凄厉叫声持续了好几秒，方才沉寂下去，在我愣住的时候，娜娜她咬着唇回过了身去，身子软软地双膝跪倒在地，朝着前方那些染上了无数的鲜血，似是有怨灵在哀嚎的土地，她又是一声吼，双手砸在了身旁的地面上，纯净的魔素爆发开去，碎裂的土石崩塌、开裂，在它们上边，又是激起了无数的能量涟漪。
“娜娜……”
我靠近过去，在她身后蹲下，伸手在半空中，却下意识地不敢触碰这让我现在觉得有些陌生的少女。
“小千……”
过了好一会儿，娜娜她终于是虚弱地应了一声，魔素在自己的泄愤中消耗来所剩无几的她勉强直起了背，随后在我心疼的眼神中，身子一歪，砸进了我怀中来。
“呐，小千。”双眼无神地聚焦在了空处，有些矛盾的光芒在其中闪烁，娜娜嚅嗫着唇，就像是一只离开了水中，搁浅在了海滩上的小鱼，“咱刚才的话还没说完呢……你知道吗，那天在咱跟艾拉他们一起埋葬了那位女亡灵法师后，因为天有些迟了，于是咱们就在那里扎了营，准备第二天再赶回去。可是……就在那天夜里，湮库巴斯那个家伙，他过来了……”
娜娜的身子跳了跳，随后在她苍白着露出了无力表情的脸上，浓厚的痛苦神色现了出来，她咬着牙，身子颤抖不已，但仍然坚持着讲话说了出来：
“他那个时候，应该是跟什么人战斗过，受了重伤，而且他看起来也没有料到咱们会在那里出现的样子，冒冒失失地冲到了我们的营地里面来。只是稍微抵抗了一下，他便让咱的法术给击中了，接着给咱们控制了起来。可是，咱那个时候，因为那个女亡灵法师的事情，于是而犹豫了很久，最终……咱没有杀他，而是选择将他的身体给用法术彻底禁锢了起来，让当时顺位守夜的艾拉看着他，打算等到第二天把他带回去，交给上面的人处理……”
说到这里，娜娜沉默了起来，‘哈’地呼吸了好几声，随后猛地闭上了眼——
“啪——”
“娜娜！”
“别拦我，小千……不要拦我。”
突然间，娜娜她抬手给了自己一个巴掌。这声响中，我瞳孔陡然放大，看着她迅速变红的侧脸，不由伸出手去，想要触碰她。但看到我的动作，娜娜她流着泪伸出手来，轻轻阻开了我抚摸向她的右手。
“我就是个自私的家伙，对艾拉他们也是，对小千你也是……我那时候明明只要杀掉他就好了，可是我却是跟一个傻子一样放过了他……因为自己心里不好受，所以我没有杀掉他，而是就这么放过那个混蛋了……我居然放过那个混蛋了……”
习惯性用来自称的口癖不见了踪影，娜娜她急促的呼吸了几下，两眼注视着自己的右手，随后在我来不及反应的一刹那，她猛地将双手抓在了自己脑袋两侧，十指指尖向内，指甲嵌在了肉中。
风中，有着她的呐喊声。
“啊啊啊——”
挣扎着从我怀中翻了出去，娜娜她落到了地上，但在我一声呼喊后想要追过去的同时，她周身爆发开了剧烈地蔚蓝色的能量波动，恍若实质的魔素从她身体各处不要钱一般溢了出来，看上去，就好像在她刚才在自己的发泄行为中将魔素消耗一空的情况都是假的一样。
因为这刹那间的爆发，猝不及防之下，我被吹到了好几米外的地方。
“呜……”
高密度的魔素差所引动的是剧烈的劲风，一束束风刃激射着朝我脸上压来。即便是勉强重新站了起来，一时间，我也只能是弯腰弓背，放下身体的重心，两手护在身前，以此来抵御这根本让我动弹不得的暴躁烈风。
娜娜……
风压让得我说不出话，用手挡在脸前，勉强睁开眼睛，双眼酸胀到快要流泪的感觉中，我终于看到了娜娜此时的动作。
失去了控制，从她身体中泄露出来的魔素并不能让她刚才就已经开始无力起来的身体变得好过，米娅娜一只手撑在地上，晃晃悠悠地将自己的上身勉力支了起来，可她脑袋还低垂着，展现出了自己的无力姿态。
时间停滞的一刻，在我视线的下方，飞沙走石间，我仿佛是看到，娜娜她好像是向着我转过了头来。
“小千……”
似若低吟般，娜娜的声音这时候显得空洞又无力。
“湮库巴斯那个家伙……为什么我那时侯不知道，他会有迷惑人感知，甚至操纵人的能力呢……”
她……在发抖。
“为什么，我那时侯只让艾拉一个人看着他，不让莱特他们也过去，害得艾拉被他抓走，被杀死了呢……”
颤抖中，少女的身体缓缓站了起来。
“为什么，我会在一天之内做下那么多错误的决定……”
然后举起了右手。
“是我伤害了大家……”
她将右手握成了拳头，而同时，散布在她周身的魔素，愈发暴躁了。
这个家伙……
咬了咬牙，在心中，我对自己也是暗恨不已。
我早该想到的……人类的承受能力是有极限的。娜娜她应该是早就意识到了自己当初做错了事情，甚至就连那些道理，她纵使不能系统地理清，但也该大概清楚才对。她只是不愿意去想，去细细的思考那些而已，因为她知道那样做的话，她可能会承受不住将一切的责任归责到自己身上的罪恶感，最终陷入到崩溃中去。
是了，这家伙……她那个奇怪的口癖，还有胡坦刚才那些奇怪的说话……
她大概是在那些事情发生之后，便早已默默地看清了一切，理清了这些事情之间简单的逻辑关系。而在之后，她依靠着人类潜意识中的自我防护机制，用一层坚固的保护壳将真实的自己隔离了起来，强行将自己的时间维持在了一个微妙又危险的时刻，用一个不会去认真思考关于那个女亡灵法师，关于艾拉的那些事情，而其余无恙的人格来继续生活下去，将内心中明白了一切的自己给隐藏在了幕后……
千钧一发之际，她是将自己保存了下来，给了自己一个机会，一个向湮库巴斯复仇的机会。
或许也就是因为这样吧，这个平时表现得一点都不想伤害别人的丫头，在每次跟湮库巴斯碰上的时候，都会跟变了一个人一样，充斥着强烈的战斗欲望……或者说，这才是真正的她吧：杀伐果断，行为果决，也敢于承受责任，为了自己设下的目标，即便是在自己的思维并不完整的情况下，也会动用自己手头能够利用的资源，去尽可能去完成它的一名合格的战士以及指挥者。
可是，我……
我说的那些东西，就像是一把钥匙，把她用来保护自己的那把锁给彻底地打开了。
是我，执拗地将装睡的她给叫醒了过来，强迫着她去面对那些她不愿意面对而勉力躲避开了的东西，揭开了她的伤疤……还毫不留情的在上面撒了一把盐。
哈……娜娜，你说自己自私，我又何尝不自私呢？我只顾着自己，想着如果能开导你的话，或许能让你看开一些，却根本没站在你的角度去想想，为何你这样聪慧的女孩子，会想不通那些我都能理解的简单道理呢？
你说湮库巴斯是混蛋……明明，我也不过只是一个混蛋罢了，一个只知道嘴上说为你着想，心里却还是跟当初那个眼里只有自己的自私的蠢货一样，没任何变化的混蛋。
虽然还在咬着牙，抵御着娜娜身上的魔素带来的庞大威压，但我亦是在这一瞬间抬起了头来，风在吹，灌进了眼眶之中，眼睛火辣辣的痛，不过……我还能承受。
也必须承受。
飓风引起的声音轰隆隆地响着，被带动的沙石在空中随着气流旋转，时不时阻挡了阳光的照射。光影明灭间，阴郁的画面，恍然如若是我记忆中多年前一个雷雨的夏夜，闪电霹雳，风雨交加，昏暗的路灯下照耀着的，是我终于在懂事之后，奔波在那些雨天里的稚嫩的脸。
现在，我的脸早已经不再是当初的那种模样，甚至慢慢的，我的记忆也在逐渐将那些十几年前的事情慢慢淡化掉，渐渐地开始忘却那个幼小又而无力，仅仅凭着一口气在努力着的自己了。
但是，我现在依然记着当时的心情，仍然还保留着那为了家人而付出的决心与坚定——它们并没有变，还跟那时我想要照顾我妈妈时迫切的心情一样，让我心中有着不灭的力量去实现自己想要做到的事情。
视线中，隔着那些令周围的天地都变了色的魔素，娜娜的身影印在了我的眼中。
你这家伙，无论是为了你，为了我自己，还是为了我答应过的阿莱蕾……我都得照顾好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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