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突然出现在这条大街上，却记不起上一秒我在哪里。现在似乎是夏天，空气潮湿又炎热。太阳早已落下，灯光和月光照亮了整个城市，在湿漉漉的地上泛成一片。我四处张望这个陌生的环境，转过头就看见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她光着脚站在我身后的街上，脸上的微笑被霓虹灯光冲得有些淡，两手背在身后。
盯着她看了几秒后，我慢慢觉得心里有点发寒，决定无论如何先离她远些再说。虽然完全不认得路，我还是赶紧加快了脚步向前走去。路上人不多，而且大多带着湿漉漉的雨具，想必是大雨刚停不久。我站在马路边等红灯，稍稍回过头瞟了一眼，她竟然还跟在我的身后。她走得越来越快，一开始背在身后的手也挥动起来，红灯还有将近半分钟，而她却没有丝毫停下的意思。我转过身呆呆地望着她，想大声提醒她注意红灯。
两秒钟之后，她来到我的跟前一头撞进了我的身体，和我重叠着站在一起。而我却感觉浑身上下的血在一瞬间结成了冰，冷得几乎无法动弹。几秒钟后红灯变绿，我勉强抬起腿，跟着稀疏的人群到了街对面，她却像是在捉弄我一样，刻意和我保持同一步调。到达马路对面后，我赶紧跨出一大步，把自己从她的身体里剥离出来。夏夜的晚风又包裹回来，我不胜怜惜地吸了一口温暖的空气，回过头看她，忍住不去理会她身边残存的寒气。不知不觉间，附近的人好像也变多了，我壮了壮胆子，大声质问起来。
“你。。。是什么人！？”周围人来人往，不过好像没有谁听见我的声音。
她没有理会我混合着恐惧和愤怒的脸，自己反而一副被吓到的表情。
“你能看到我？你能看到鬼魂？什么时候的事?”
鬼魂？她是鬼魂？别开玩笑了！我刚想大声反驳她，但联想到刚才可怕的经历，又半信半疑起来。
“你别东扯西扯！我只要你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是个鬼魂，趁着鬼节出来逛逛的时候，被台风刮了过来。。。”她用平淡的语气回答了我，然而却一脸惊悚，好像写满了“不可能、不可能”。回答我问题的大概只是她的一小部分大脑，剩下的都被她用来思考更严重、更可怕的问题了。而我，虽然听懂了她的话，却完全跟不上她的节奏。鬼魂？台风？
我想不出要说什么，她像是也顾不上我，周围的路人则更是当我们不存在一样，正当我打算就此罢休转身离开时，她伸出手指指着我。手指和她的衣服一样白。
“既然你能看见我，那你应该也。。。”她的声音颤抖，像是在宣告什么噩耗。
一阵强风刮来，几秒的时间，我的眼前就只剩下一抹白色的幻影。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我的脚也慢慢离开了地面。。。
二
等意识恢复过来时，四周又变得暗了一些。
四周的景物很熟悉，又觉得蒙上了一层灰，就像是长大之后又找到了童年时代的玩具，有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信步沿着路走，看见了一个堆着几根水泥柱的空地。我的记忆突然醒了过来。
这里是我家所在的那个街道，而这里是我小时候经常玩耍的空地。
我走进空地，“哒哒哒”像小时候那样攀上水泥管，坐在顶上。夜晚这里没有什么人，白天却是我和附近的小孩小时候最喜欢的地方。后来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大家再也不能聚在一起了，这里也就属于了另一群小孩。时间一长，偶尔还能在这附近遇见的，只有阿MAY。。。
不远处传来鞋跟敲击地面的“笃笃”声，昏黄的路灯下，有什么人正向这里走来。
不一会儿，一个人影出现在我的视线里。那是阿MAY吗？就着昏暗的路灯看不太清，我站起身，纵身一跃轻轻跳下三层水泥管，凑近了点看。她比我都要高一点，脑后扎着马尾，头发烫卷。她真的是阿MAY吧，虽然和我记忆中矮矮的，留着蘑菇头的阿MAY差别很大，却给我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阿MAY缓缓从我面前走过，完全没有意识到我的存在。我存心吓她，偷偷跑到她前面，又突然跳到路中间张开手臂，想要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她却只管往前，然后轻轻穿过了我的身体，打了个冷战，诧异的回头看了眼，然后快步走开。
我呆站在原地，脑子里一片混沌。等我回过神来，再四顾寻找阿MAY时，她已经走到了街转角。路灯下站着一个我从没见过的男人。阿MAY看见他好像很开心，笑着和他说了会儿话，最后拉着手走进了前方的夜色里。
“既然你能看见我，那你大概也。。。”那个白衣少女的话又在我耳边响起，伴随着呼啸的风声卷进我越发混乱的大脑。
不一会儿，又有脚步声传来，我转过头看向身后，是爸爸。他低着头微弓着背，一步一步慢慢向前走着，手里提着两个袋子。现在差不多正是他下班的时间。
爸爸和阿MAY一样，穿过了我的身体，但他只是稍一停顿，回头看了一眼。
他老了。只是看了看他的眼睛我就能清楚地感觉到，他老了。我仔细回忆上次看见爸爸是什么时候的事，却又记太清，好像已经过了很久。
爸爸重新迈开步子，一点一点向前走。我跟在他的身后，身边的景物也一点一点的变得熟悉起来。终于，我站在了家门前。
爸爸走进门后，我还站在原处，站了不知道有多久。家对于我来说突然有了种奇怪的吸引力，而这吸引力的源头却让我有种异样的感觉，我不知道应该怎么打开这道门，是拧把手，还是用手推开，或者直接。。。外面的风又刮起来了，我咬住嘴唇下定决心，伸出一只手穿过紧闭的大门，然后紧闭眼睛一头钻了过去。
三
家里也没什么变化，所有的东西都如同我的记忆放在那里，只是都陈旧了一些。我朝着灯光走去，妈妈收拾着碗筷，爸爸正在看晚间新闻，主持人是个新面孔，电视音量被调的很低，因而主持人叽叽咕咕的声音更加令人烦躁。客厅左边是一道紧闭的门，我弟弟大概正坐在里面，为了考试在拼命。就像那时的我一样。
客厅里有一个半人高的储物柜，上面放着一棵奇怪的植物，旁边，放着我的照片，套着黑峻峻的框子，背后撑了根支架。照片前的三支香刚烧了一点，还很活跃的冒着青烟。我就地坐下，看着照片上的我，努力做出和他一样的表情。
晚间新闻快结束了，主持人开始播报天气。“台风的影响还稍有残留，明后两天全市将有少量降水，从下周开始。。。”
爸爸关了电视和灯，离开客厅，留下一片黑暗，房间里只有照片前的三炷香在发光。我还是坐在原地，不想动弹，目送三颗火星慢慢坠落。被黑暗吞没的我的身体好像发出了一点淡淡的荧光。现在站在爸爸和阿MAY面前，他们大概就能看见我了。我感觉到四周的黑暗正在慢慢变浓，变稠，正在慢慢把我吞噬下去。
咚咚。
有什么在敲打窗玻璃。我转过头，是那个穿白裙子的鬼魂，飘在空中，身体散发着和我一样的荧光。她穿过墙，站到我的旁边，似乎隐隐约约在墙上看到了我的照片，沉默了几秒后，在我身边坐下。
“你。。。”
“我大概是死了吧，跟你一样，成了鬼魂。”我轻声说道。明知道没人听得见却还是不知不觉放低了声音，我这个鬼魂身上，大概还残留着不少人类的特征。
她停顿了一会儿，站起来。踢了踢我。脚完美地踢进了我的身体，冰凉冰凉的。
“别再闷着了，出去玩玩吧。机会难得，下次再放出来就是一年后了。”说着自己先穿墙而出。我站起身，对着透着光的门缝望了一眼，然后闭着眼慢慢走了出去。
四
睁开眼时我浮在半空中，吓得不轻，惨叫着手足无措起来。她浮在低空，冲我大喊：“不要怕！你现在不会掉下来！”
“那我怎么降低一点！”我声音发抖，即将坠落的可怕感觉紧紧包裹着我。
“只要想着向下就行了。”
我紧紧闭上双眼，照她说的在脑中默念“向下、向下、向下、向下”，紧接着就是呼啸的风从我脸上刮过，再来就是她的大喊。
“可以了！可以了！快停下！”
我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里地面已经近在咫尺，赶紧停止大脑的循环播放，身体的坠落也随之停止。她也降落到我身边，凑过来骂我。
“你怎么这么笨！？就不知道停下来？你差点就栽地上了？”
“鬼魂也会摔死？”我喘了口气，擦了擦根本流不出冷汗的额头，用依旧颤抖的声音问她。
“这倒不会，不过你大概会一直钻进地里，然后直接飞到地球的另一边。”她板着脸说。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身体也稍微适应了在天上漂浮。“我们去哪？”我问。
“去人多的地方找别的鬼魂玩。”她回答我，心情好像是好了点。
“鬼魂很多吗？”我觉得很奇怪，鬼魂的存在本来就已经很吓人了，难不成鬼魂到处都是，还能像风一样到处飘？
她好像觉得这问题很好笑，噗嗤的笑出了声来。“每个人死后，都会变成鬼魂。一般情况下，人的鬼魂都会在自己死掉的地方陷入沉睡，仅限于今天，中元节。”她一边说着一边用逗小孩的眼神看着我，“所有的鬼魂都会从沉睡中醒来，自由一晚上。人当然看不到鬼魂，只有在和鬼魂接触的时候感觉到冰凉。”我想到了爸爸和阿MAY，点了点头。
“人虽然是看不见鬼魂，小动物可就不一样了。”
她朝旁边指了指，一个叼着香烟的大叔牵着狗出来散步，任凭他怎么拽着绳子往前走，狗却赖在原地不动，盯着半空，发出呼噜噜的低吼。而大叔看不到的是，一个泛着银光的鬼魂飘在半空，逗着小狗玩的正开心。
“我可以飞高点吗？”
“当然可以，就是要小心大风，鬼魂很轻，会被风刮走，像我一样。”说完她已经飘在天上，还是笑嘻嘻的看着我。
于是我们散步的场所从地上的大街小巷转移到了天空。我这才发现，这城市到处都泛着银光，到处都有鬼魂。
“今天是鬼节嘛。”她笑着跟我说。
空中也有很多鬼魂，有的独自飘飘荡荡，有的扎在一起。就像是小学生秋游。
她对这城市感到很新鲜，她告诉我她一直都呆在在一座山上的小城里，到处都是奇奇怪怪的鬼魂，每年的中元节都只能和山上的动物一起度过。今年刚醒过来就遇到了台风，接着就被吹到了这里。
“城市也蛮有趣的呢。”
我们降落在一栋大楼的楼顶上，等待日出。
“其实。。”她突然发话了，“我以前曾经见过你。”
我深吸一口气。不久前刚见面的时候，她的言行举止就让我觉得有些奇怪，现在似乎是到了解开谜团的时候了。
所有的鬼魂都飞上了天空，他们汇在一起，好像天空中多了了一个月亮，光穿过她半透明的身体照到我的面前。
“几年前，或许是十几年前，我来到过这个城市，怎么来的我是记不得了，大概也是被风什么的吹过来的吧。那次来的时候，我就遇见了你。你那时候还很小，带着一个小姑娘到处乱疯，还被你妈妈狠狠抓回来，揍了一顿，你还记得么？”
说不记得是不可能的，不过就不知道是哪一次了，这样的事在我身上发生了太多回，数都数不清。我歪歪嘴，摇了摇头。
她笑了笑继续说了起来，语气有些加快，仿佛是要赶在什么最终期限之前说完。“那个时候你还活着，倒出上蹿下跳的，比起小男孩倒更像是睡了一冬天的小动物。你才刚变成鬼魂，还感觉不出来，等你习惯了这幅身体后，就会越来越羡慕那些拥有真正的身体，可以结结实实踩在大地上的活的人类，至少我是这样的。当时我就一路跟着你四处转，你是肯定看不到了，但我却一直乐在其中，有时候甚至想伸出手拉拉你，但是那样你也只会打个冷战吓一大跳吧。”我等着她继续说下去，她却一直保持沉默。
天就快亮了。
五
“和我一起回大山里去吧，”她突然对我说，“太阳一出来，所有的鬼魂都会回到自己死去的地方，我也一样。只有像你这样，找到了自己【灵位】的那些鬼魂，就算重新陷入睡眠，也不会在醒来后被强制回到原来的地方。。。”
我想到了黑峻峻的相框和那三颗火星，以及几乎要把我吞没的黑暗。
“我找不到，我都快要把那座大山翻个底朝天了都找不到，我大概就是那种孤魂野鬼吧。”她抬起头，笑着伸出手，“太阳出来的时候你就能碰到我，明年的这个时候我们就会出现在我的那座山里了。”
我没有拒绝，也没有伸出手。只是望着家的方向。
“也许是因为我刚变成鬼魂，我觉得，人和鬼魂只是差一层壳。人的内在是一团流动的物质，依附在被称作【人】的有形的外壳上之后，这物质才变成了人。这物质应该是可以飞的，就像我现在一样。只是因为有了这层【人壳】，才会被地心吸引，站在地面上。”
她也慢慢放下了手，静静的听着。
“现在我死了，变成鬼魂，就是恢复了原状，脱离【人壳】变回物质。但这【人壳】对我仍有影响，我现在不是猫的鬼魂，狗的鬼魂，是我的鬼魂，是我爸妈儿子的、我弟弟的哥哥的鬼魂。和【人壳】共度的这些年带给我的，不是死亡时的痛苦，大概是被叫做【心】的东西。鬼魂的【心】，也许就放在他的【灵位】里，找到了【心】，就能留下。”
远方的光线照来，把我们银白色的身体照的有些透明。
“我想留下，留在赐给我【心】的一切身边。”
“【心】什么的，我也能找得到吗。。。”
“既然你拥有过，就一定能找得到。”
“不过，我就算找到了【心】，估计也不会有什么价值吧。。。”她带着笑容低下头，讲话的声音越来越小。
“找到了【心】，你就可以离开禁锢你的那座大山了，”我说，“一步一步也行，一年一年也行，这个世界就这么大，你迟早可以再来到这里，”
她慢慢抬起头。
“我会一直待在这里。你只管来吧，不管多久我都会一直等下去的。人会死，鬼魂总不会再有寿命这一说了吧。我会一直在这里等着你，就算以后的中元节都不刮台风。”可能是太阳光照射的缘故，脸好像有点热热的，这样的感觉变成鬼魂后还是第一次。
她点了点头，好像又恢复了微笑。“鬼魂的一天，可是有整整一年哦。”
“反正对我来说，也只有一年罢了，”我笑着指向她的身后“太阳要出来了。好好看看吧，一年只有这一次机会。”
我和她并肩站好望着即将升起的太阳。所有的鬼魂都望着即将升起的太阳。
阳光洒过来时候，大家都消失了，而我身边的她也慢慢融化于这金光中，留下了一滴不会落在地上的泪。
六
很多年过去了，中元节再也没有刮过台风。我每年都像小时候那样在这个城市里四处闲逛，几年下来还交上了几个鬼魂朋友。玩累了（鬼魂也会感到累，这令我有些吃惊）就找个安静的地方坐下，天亮的时候站起来拍拍根本沾不上灰尘的屁股，飞到天上跟着其他鬼魂一起消失，然后等待明年的中元节。
这些年里，在路灯下等阿MAY的男人换了好多个，某一年终于来了个熟面孔，他们后来结了婚，一家三口每年都会围着盆大口吃西瓜，孩子梳着和阿MAY小时候一样的发型，笑起来也有她以前的影子。
爸爸妈妈也都长满了白发，很少再走出家门。弟弟也已成家，偶尔会带着妻子出来散步。前年又多了个孩子，小婴儿经常会对着我坐的地方看得出神，今年也是如此。
“看什么呢？”妈妈的声音传来，又苍老了许多。
“是那边的鸟吧？”弟弟把孩子高高抱起，举过头顶，“好好看看！以后要长到这么高才行！”
孩子的头几乎要和飘在空中的我撞在一起，我伸出食指放在嘴唇上。“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不能告诉别人哟。”而小婴儿目光飘忽，好像真的在追逐一只飞着的小鸟。
世间的一切都在变化着，父母变老，弟弟成家，我却仍是原来的模样。不过总有一天，我会和她们以鬼魂的身份重新见面吧。
今年的中元节也快要结束了。我站起来拍拍屁股，飞上天空准备迎接阳光。
万丈光芒从遥远的东方洒来，像是没有形体的水，慢慢将鬼魂们吞没。我偶然回过头，看见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光着脚漂浮在天上。
我笑着我握住了她笑着伸过来的手。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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