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龙小说网> 奇幻玄幻> 后日密谈> 六

第二天晚上的描述

我已经失去了许多,现在即将失去更多。

可是,如果说这就是成长所必须经历的话,我觉得这种说法又太过武断、有失偏颇。不如说,这不是真正的成长,而是人生无常、人各有命之类的东西。或者说是“人活着的价值就是不断地被贬抑”,可那未免也太悲伤了,这叫一个只有十七岁的、家境良好的未成年人怎么接受的了呢。我那段时间总是情不自禁地想,假如这一切都是错觉就好了。

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变得极其敏感,随便什么话都可以刺伤我。我就像一个终于开始化脓的伤疤一样,性格多少变得有些不可理喻。

悲痛之后就是怒火。

从小,我就在各种人的喜怒无常里生活,常常为此感到恐惧和无所适从,有时候甚至觉得自己是个孤儿就好了。后来在学校,我也基本上也只是一个人,性格生硬的我给别人留下了傲慢的印象。还有家里对我自以为是的安排,这些都让我觉得很无望。

即便如此,我还是没有放纵自己,为了实现我的愿望,为了证明自己,我觉得我还可以忍耐。但是现在,这个愿望基本上已经无望,于是我就失控了,感觉自己对自己失去控制感了。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的抱负、品格、气质还有道德心统统像散沙一样崩溃了。我觉得莫名其妙,没有伤害过别人的我为什么就非要接受这样一种结局呢。

变成这样以后,我发现自己的优点只剩智力了。

确实,很早以前我就知道自己脑子比别人稍微好使一点。虽说我大智慧是没有,但是小聪明还是有余。这点多余的智力还曾让我沾沾自喜,也让我胡思乱想了许多。所以你要是问我成长了没有,我就会说:没有,不但没有,而且退步了。

有段时间,我既不去上学,也不想在家修行,每天上午恍恍惚惚地逛到树木茂盛的人民公园里。在这种时间段里,公园都是老头老太,所以我躲在一个谁也不会来的偏僻的、有树荫的角落里,用一天时间,把带来的水和面包吞下,然后慢慢踱回家。

吃的东西是用父母的钱买来的,一想到这个我就感到毫无自尊可言。但是一想起自己目前那种心不在焉的状态,这样下去恐怕连以后想找份工作独立都困难吧。就像那些退役的运动员,我现在除了道术以外,并没有什么立足社会的一技之长。我知道不可以说出“自己没救”这种话,但是我又想不出自救的办法。

觉得自己仿佛一下子衰老了一样,看着身边的那些年龄四十有余的大人都可以做出“做人要认认真真充满希望”的发言时,我就会感到一阵怒气上涌。对我而言,那类人信口夸耀的希望,无异于一种性质恶劣的隐性刑罚。

我无法再对任何东西保持高度的敬意,过去喜欢的东西现在变得索然无味。我不确定我体验到的是不是所谓的幻灭感,以我这等无知的年纪,真的可以体验到那么成人化的东西吗?也许我感受到的仅仅是一种不可名状的缺陷感情罢了。

当然,我不敢死。一想到如果我死掉,就会必定会招来身后许多无聊家伙的冷嘲热讽,于是我只能连死的念头都打消了。我想这个国家目前流行的死亡观还是相当扭曲的,生活在这种国家里,我基本上是不敢寻死的。

过去曾在某本以煽情为目的的流行杂志上,读到过一篇文章。

有一个女大学生和女伴去找他的导师。这个德高望重的导师平日里风度翩翩,学识见地很高,很受女生欢迎。当这两个女生走到导师的宿舍推门而入时,看到导师正在拥吻一个女孩子。见她们进来了,教授像触了电一样松开手,脸色惨白。教授是一个有家室的人,平日里还是一个模范丈夫的形象,并且教子有方。前来的女生当机立断,对教授说:

“这不公平,我们也想这样和您拉近关系啊。”

于是,教授怀着感激和悔恨的心情轻轻拥抱了两个不速之客,并且坦承了自己的过错。

接下来,作者总结道:该女生临危不乱,用莫大的勇气和出色的应对能力,使教授从一时之错中改过自新,而不是把事情盲目公之于众,把本性不坏的老师打入万劫不复之地。不过那也是因为教授的错其实犯得不深的缘故,仅仅是喜欢天真的年轻姑娘,那倒还真是可以理解。说得功利一些,男人只要不牵涉到性,那就还有回旋余地。

但是这心灵鸡汤一样的文章本身就带着理想化色彩,严苛的人或许会把别人的内心想象得更龌龊。再说,如果人人都像那个女生一样处理万事,不就天下太平了吗?

大概是格拉斯觉得我最近的样子太过可怜,于是他任由我先冷静几天,然后那一天他悄悄跟着我去了公园。之前我没打算从老师处获得安慰,原因是我对自己已经失去信心,认为自己不能再和格拉斯这样的人有共同语言,已经无脸见他了。

“邱——我可以过来吗?”他意外出现在后,远远地问道。

我点头。

他身上整齐地穿着浅蓝色的衬衫和黑色西裤,可是领带没有扎好,看上去好像随意套上去的一样。他沿着曲折的石板小路往上走,眼神往上抬,一直注视着坐在高处凉亭里的我。我也注视着他,看他一直慢慢向我靠近。

“可以在这里坐下吗?”他问。

“请。”

他选了一个和我隔开一段距离的位置坐下来。我依然看着他,他的眼神有些游移了。我们就这样谁也不说话,各自沉默了两三分钟。他弓着背坐那里,双肘撑在膝盖上,两只手团在一起,好像在看着地面上假想的什么。

“那是什么?”他指着问道。

“面包,水。”

“这太少了。”

“还好。”没有什么食欲的我这样答道。

“每天都这样吗?”

“是的。”

两人一直进行着内容干涩的对话,来来回回二十几句,我不禁质疑起他来这里的目的和有效性。等到这类话题差不多发掘完时,我们又一次开始了长时间的沉默。在最后,他终于直起腰,双手放在膝上,于是我看了他一眼。

“难过吗?”他问。

本来,我嘴里“难过”二字正要脱口而出,但是又觉得“说了又怎样”,于是我只是再次点点头。

他抬起的脸看到我点头,于是又低了下去。

我看着他把头低下去。

“很久以前,我认识一个跟你很像的人,那个人是我的同学。”他说,“你听吗?”

“听。”

“这是一个非常认真的人,她话很少,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女性,总是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呆在角落里,好像随时会消失不见一样。她很聪明,也有着不为人知的友善,只是她非常的悲观。”他低着头,缓缓道。

我注视着他。

“于是我就喜欢那个人,我确信她是完美的,在我的认识里,这就是理想中纯洁的牧羊女。她是能给人带来属灵的力量的,赋予意义的。”

“那后来呢?”我发现自己莫名地绷紧了。

“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他用力摇着头,有些激动且愤慨地说,但是之后却停住了,看样子他最终选择了不对我坦白,“我……不,不是,如果她……总之,我不希望你这样子,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想说什么,但是喉咙干涩,说不出话来。

“抱歉。”他说。

“我并没有难过。”

“那你就跟我回去。”他怀疑道,“现在。”

“我不回去。”我知道自己在发抖,听自己的声音就可以听出来了。

“对不起。”

“这不是您的错。”

“这是我的错,我之前受你父母的嘱托……”

“请不要提他们!”我情绪失控似得叫道。

这一叫,眼眶变酸,我就蔫倒了,就像一只触电的小野兽一样。

接着,我就抱住了自己的头,抽泣起来。我这个人哭的时候是从来不发出声音的,说得书面一点就是所谓的“无声的眼泪”吧。又在这个人面前哭了,我觉得非常愤怒,但是又不知如何是好。我需要的不是安慰,我想要的明明是答案。

可是男性竟是如此的迟钝,他还是像往常一样走过来试图安慰我。但我当时不知道是怎么想的,一下子扑到他怀里,把脸贴在他身上。

“邱,别这样。”他厉声道。

那就快把我推开吧!我现在没有理智了,快推开这个糊涂的人让她好好清醒一下吧!最好再骂她几句,让她死心,让她为自己的愚行狠狠蒙羞才好啊。

我这样做的一瞬间,格拉斯的身体还是僵硬的。但是过了三四秒后,他也终于像认命一样,把我揽在怀里了。我把脸埋进他的胸口,我的眼泪弄湿了他的领子。

我听到了自己的哭声,我这才晓得女人为什么不可以哭出声来。因为女人的哭声简直像肥皂剧一样令人憎恶,就算是像我这样的未成年人也不能免俗。真是有些可耻呢,用梨花带雨的面容就这样轻易越过了别人的理性防线。想想就知道格拉斯先生处在一个无法拒绝我的立场上,我还要做出这种事来,真是拙劣的作弊行为。

等心情平静下来,我推开了格拉斯,用看上去还算从容的方式抹去眼泪,然后深吸了一口气,免得自己讲话带哭腔。

“刚才的样子,请您忘掉。”

“我会忘掉。”他点头。

我不过我也没打算澄清什么,因为我对格拉斯感情已经明朗了。我略微觉得有些遗憾,如果我此刻的年龄已经二十岁,想必感情就可以更圆滑地表达出来了。年纪尚轻的人很少有“弥补过去”、“有无意义”之类的感触,有的只是近乎野蛮的莫名的饥渴感。如果不是因为年龄太小,我本可以用更加广阔的视角去认识和看待这个男人。

我当时是这么认为的,我可能就是格拉斯眼中新的牧羊女,现在我受到伤害,他就坐不安稳了。我过去一直坚持自己是喜欢同龄异性的,可是这想法已逐渐令自己生厌。

“格拉斯先生,您是怎么看我的。”我问。

他沉默了很久。

“你是我遇见的,最好的学生。”他说。

下雨了。天空一早就阴沉沉的,白天像黄昏一般,深秋的雨终于开始淅淅沥沥地落到地面,散发着灰尘味的地面。周围逐渐升腾起一种公园土壤所特有的濡湿味,雨的味道渲染了桂花的香气,呈现出一种清纯的气质。该怎么回去呢,原来格拉斯带来了雨伞。

“谢谢你。”

“邱,我本想你会好受一些的……”

我叹了一口气。

“这种事本来就无可奈何。”我说。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有什么我可以帮到你的地方吗?”

“您打算可怜我吗?”

“我会可怜一个女孩,但我不会怜悯自己的学生。”

“那就继续当我老师吧。”

他微笑着弯腰伸出手,我接过手,站了起来。这就是正宗的老式英国绅士的邀请吗?亲身体验之后感觉还真不坏,像岩石般坚实而可靠的。雨下得很大,格拉斯撑开伞,我躲了进去,我们一起步入了树荫之外的世界。

秋天是我名字的季节,可是今年的秋天快要结束。我离十八岁越来越近了。我很害怕,虽然格拉斯愿意在我身边,但是一想起未来我还是感到阵阵的忧虑,因为还有半年父母就要回来了,届时格拉斯先生也会回国。我抬头看着格拉斯,发现他也在看我,我于是就想:算了,不去担心未来了,反正这也没有意义。现在就已经足够了,是他让我平静了。

于是,接下的五个月的短暂生活变得有些梦幻色彩。

格拉斯除了每周末要去乡下考察以外,另外的时候他都呆在家里。呆在家里的时候,除去撰写文档、搞私人研究和读论文以外,其他的时间都归我所有了。我们这个行业的人其实比起那些热闹的江湖术士,更多是居家的学者。

由于我无法再使用内功,格拉斯就针对我的情况制定了一套新的学习计划,他甚至违反了业界最要命的规矩,在我发誓绝不泄露的情况下,把他祖传研究的大部分传给了我这个外人。他告诉我,他的孩子因为母亲和其自身的种种缘故,都没有学习机偶术。这样一来,我可能已经是实质上的大机偶师的第三代传人了。

我发现自己比起学生,更像他的助手。我现在虽然难以在内功上有所建树,但是机偶的创作却没有影响,我可以帮格拉斯先生弥补各种技术上的缺陷。我的知识和格拉斯的体系非常配套,他家人做不到的我可以帮他做,就像爱因斯坦第一任妻子会数学一样,我可以相当轻松地帮到他。最重要的是,我到底还是喜欢机偶,他也是一样。我想,如果他有一天要用我的身体做实验,那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接受这个安排。

我和他在这段短暂而美好的时间里,只是醉心于各种神秘学知识和有用的知识。我还花时间入门了数控机床和单片机的用法,没有内功的我被迫通过这种知识来弥补施术上造成的不足。我的机偶越来越依赖非神秘学技术了。就是在这几个月里,我用新学到的知识和积累的材料,做出了我成年前的最后的一个,也是最好的一个机偶——纺工翼(SpinnerGolem),非独立型机偶,两枚外观符合包豪斯设计理念的冷冰冰的金属翼,没有巨大灵力的人是无法驾驭这个机偶的。

我挥舞着自己的新玩具,一把一百六十斤重的刻有Ansuz、Sigel、Ehwaz三段rune的焓剑,撬开了地下丹房的门。我的父亲在那里囤积了很多珍贵的试剂,比如一种进口的叫做“燃酵”(又名卢辛扬氏菌蛋白,Lusinyanmycoprotein,可以作为促使燃素雾散的触媒,让燃素液体的沸点大大降低并且增加反应效率)的炼金衍生物。这种物质很危险,一旦通灵后,就算把它直接掺在普通汽油里,也可以立即制备出性能超越现代技术的、爆燃性和爆轰性都极好的超强云爆剂。现在市面上卖的液化石油气罐有120元和95元两种,便宜的那种**含量高,更容易爆炸,父亲工厂的工人宿舍附近就有煤气店,所以……

我们百无禁忌的做各种过去不敢做的实验,研究各种机偶的深奥学问。有时格拉斯一整个下午和晚上都呆在我身边,他的妻子和孩子似乎都感到有些奇怪了,这时候我们就用搞大型研究课题的理由搪塞过去。

不过,我和他之间不存在进一步的越轨。

恐怕在他眼里,我不是可以娱乐的对象。古代文人有时收个女弟子,在太太活着的时候来个红袖添香,以娱晚景,这在格拉斯眼里大概是不可饶恕的。格拉斯这个人意外的地道,是一个近乎偏执的古板分子。同时和两个女人交往这种事,估计是他无法忍受的。

所以,这不是格拉斯想和我谈一场柏拉图式的恋爱,而是我们已经处于合理与不合理的临界线上。格拉斯就是一个正常男人,他曾坦言给我做手术时看到了我不着一物的姿态,而且是不带伤痕的,然后他有了比平时更强烈的反应。如果说他单纯的是想被我爱着,那么只要他提出来,我大概就不会拒绝他,但是他什么也没说。

也许,这回他是当真了吧,不过说起来,我这里倒也是一片真心。

他心里是怎么想的呢,跟我一样开心吗?我总是想象着对方的心情,就逐渐寂寞起来,这一切可都要很快就要结束的啊,人世间的欢乐为何总不能长存呢?

我知道也许以后再也无法遇到像格拉斯先生一样的人了。这个人对我是有特殊意义的,仰仗着他的几句话,我可以变得更坚强,我会平静下来,不用再惶惶不可终日了。幸福的日子一百年都嫌短,孤单的时光一秒钟都嫌长。就这样,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可是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格拉斯竟已经开始准备拆除我家的结界了,再过一个月他就要回到英国那个庞大的神秘学府之中去了,然后,我或许就会像毕业了的学生一样,从此永不见面了。想到事情会这样发展,前景令我深深胆寒。

这么说,我只剩一个月了。

那是晚上六点。

就像他刚来我家一样,我在工作中帮了他的忙,现在他要离开,我也会有始有终地帮他扫尾。今天,夫人和他的孩子去上海过夜了,他刚刚从地级市结束调查回到嘉兴。吃完晚饭,我们就在别墅的一楼拆结界。结界是神秘家们常用来划分势力范围的东西,就像动物世界里非洲草原上的狮群各有领地一样,它是我们默认中“家”的概念。

格拉斯现在在拆除这个“家”,而我还在帮他,这更加让我感到压力。

他一言不发地用开刀把构件卸下,我接过,在箱子里叠好。这样工作了一个小时。

等到两人都有些累了,我和他一起坐在沙发上休息。

“我买到一件有趣的东西。”他这么告诉我。

接着,他拿出最近从我国道市上淘到的二十年生瓶装食法鬼,我就此观赏了一番。就这样,我们顺势聊起了传说中的精灵生物。

格拉斯先生列举了他了解的几种英国精灵的故事。比如有名的banshee(就是《简·爱》里提到的女妖彭希,说起来,我的英文名Jane就是随书名起的),他那擅长治鬼的娘家曾经分别赠送过一对banshee活体给降灵院和炼金院的两位院长,banshee们被关在刻有四福音的大玻璃匣里,还喂她们新鲜鸡血吃,可她们看上去一直很愤懑的样子。

“可惜我没有那么好运,要不然我也想见见这么稀有的活体。”我说。

“现代人砍光了森林,到处铺马路、造房子,要见野生的精灵比以前困难多了。”他想了想,说,“要说稀有的话,你之前不是差点因为其中某一只丢掉小命吗,这妖怪的品阶可比banshee高得多。”

“可是那妖怪跟我的熟人结合在一起,感觉就不神奇了。”

“说到神奇的话,虽说对我自己而言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我的父亲好像真的遇到过特别神奇的精灵。”格拉斯说。

“愿意和我说?”

“好的,你也帮我想一下。其实这件事到底算什么,我至今都没能全部接受下来。”

这件事是他的母亲告诉他的。

去过北爱尔兰的贝尔法斯特的人都知道,市政厅旁边有一座灰色的方形纪念碑。

韩战纪念碑。

在这场被美国人称为“被遗忘的战争”里,英国军队的人数在“联合国军”的总人数中位居第二,仅次于美国。据本国统计,整个战争期间,面对生活与弹药补给都极其匮乏的中国人,英军伤亡失踪受伤人数在五千人以上,也是排联军第二。

当时学院里流传某种关于人参的流言,他的父亲便抱着“去朝鲜挖人参”的念头,以尉官的身份在军队中服役。父亲不是什么好战分子,不如说他基本不同意英国参战的政策,他真的只是想要挖人参罢了。况且他觉得联军不会在一群“东方的乌合之众”的挑衅前后退一步的。就算出了意外,那么只要军队能保证他的个人安全,他又可以挖到想要的高丽参,那么祖国即使输掉这场战争,他也不会有丝毫难过的。毕竟我们是一群几乎不问俗事的人,而战争正是最俗之俗。

很不幸,他所在的部队是有名的格劳斯特营。美国人总是赶着他们的英国祖宗上前线,去承受凶神恶煞的中国人第一波的猛攻,撤退时则留在战线最后去抵挡源源不断的中国人残酷的追击。中国人在除夕夜渡过临津江南下,前面的韩国人马上作鸟兽散,后面的联军开始逃跑,美国人居然把侧翼暴露的英军二十九旅丢在阵地上自己逃跑了,结果很悲惨,中国五十军一四九师把英国部队在高阳以南截成两段,少校营长以下的军人都被俘二百二十七人,装备大量损失,其中乌尔斯特来复枪营在退却中伤俘失踪共计一百零八人。

但是,相比为了牵制中国军队,全军覆没于中国第六十三军的格劳斯特营这又算什么呢,缺乏坦克和炮兵掩护,被张牙舞爪的中国人重重包围,近千人的队伍最后仅仅生还几十人。我的父亲和营长是多年的至交,所以他才到了这个营,结果事情居然这样不顺利。性命攸关的时刻,他只好凭借着超自然的力量击倒了几个敌人,总算是死里逃生了。

父亲丢下了朋友,但是又不愿做“黄种人的俘虏”,所以他一个人踉踉跄跄地逃到荒郊野地里,没有吃没有喝,春寒料峭但是衣服破了,四下无人又没有任何通讯手段,小腿受了足以发炎的弹片伤,还有到处乱窜的北韩游击队,机偶在现代兵器的连续攻击下也很快报废了。他躲进了一处小山坳,他很困惑,他到朝鲜只是去挖稀有人参的,何苦非要遭这种罪呢?

这时,他听到了泉水的声音,“简直像青春之泉一样”,他像着了魔一般,忍着疼痛挪步到泉水前。他看见了一个身穿朝鲜民族服饰的女子站在水边。于是他向女人求救,女人就用水壶喂他喝了水。他告诉女子他不是朝鲜的敌人,他只是来挖人参的。但是女子好像不懂英语,不知道听懂没有。女人后退几步,用正面面对着他,他预感要发生些什么不寻常的事了,于是屏息静待。

很突然的,女人升到半空,当着他的面变成了一截人参,发出一道“神圣的炽热幻象”,这道光芒照进了父亲的内心,他感到自己一切的罪性都被洗尽了,是“自然的启示”,是“心灵伟大的召唤”。那光线恐怕是焚毁他身心里必要的黑暗部分,于是,他藉此变成了一个残缺且纯粹的人。他顿时热泪盈眶、跪地不起,他身上的疲劳和伤痛也都消失了。接下来的事情,我们就全然不得而知了。

最后,父亲不知道靠什么奇迹,带着女人变的人参回到了军营中,但是他拒绝再履行作为军人的义务,于是他被不光彩地遣送回国。

我们看见父亲平安归来都很高兴,但是父亲好像仍沉浸于痛苦之中。本来他是一个传统的好丈夫、好父亲,但是他现在认为和母亲已经完全结束了。总之,一趟朝鲜之行后,他似乎变了一个人。他整天随身佩戴那个人参做的挂件,只对独处感兴趣。他变得异常孤僻,好像他的生活里不需要别人的友爱一样。母亲认为这是他的谎言,猜想他只是爱上了一个卖人参的南韩女人,然后编出了一大段童话般的说辞来欺骗她。最后,他们只好离婚了,这对我、姐姐和母亲打击都很大。我们逐渐发现,他对亲人和朋友冷酷得难以理解,对某种信念却报以极大的热情。

后来,听说他孤身一人去了韩国的乡下,估计是在寻找下一次神圣的震撼吧。

几年前,母亲在纪念碑前对我提起了这件事。真是巧合呢,纪念碑上“Thepeoplethatwalkindarknesshaveseenagreatlight”的铭文,说得不正是父亲吗?而那些为了一场对祖国毫无意义的战争,枉死在异国他乡的,原本有着大好前程的青年们的生命中,又何曾真正照耀过那道名不副实的“黑暗中的光芒”呢?

“我觉得最近越来越理解父亲了,心情层面上的。”格拉斯说,“好像《月亮与六便士》的感觉,高更的感觉。”

“您相信那是人参精,是这样吗?”

“我宁愿相信这是真的,一个曾经受到神启的人是没有说谎能力的,你觉得呢?”

“啊,既然这样,那您有怨恨父亲吗?”

“是的,”格拉斯低下头,有些失落地谈起一些往事,“他把本来很幸福的家庭莫名其妙地结束了,虽然不是不能理解他的所作所为,但是站在他的立场上,追求自我就必须连带付出周围一切人的惨重代价。母亲的精神大受打击,又不愿再开始新的婚姻,这一切都让我的愤怒无处发泄,也无可发泄。”

“您在嫉妒自己的父亲吗?”我想多没有多想,就鬼使神差地说出这句话。

他略有些惊愕地注视着我,我被盯得有些紧张,他缓缓说道:“嫉妒,我好像确实是很嫉妒这个人的。不,这也许不能叫做嫉妒,但也不能说是羡慕……”

“是你们的倾向性?”

“是的,这么说大概就没错了。”格拉斯点点头。

“那么,您的倾向性具体是什么呢?”

周围的空气顿时变得暧昧起来,我有些后悔做了刚才某些在国人看来好像“没大没小”的发言,感觉自己好像刚刚犯下某个尚未产生恶劣影响的弥天大罪,但又感觉我可能只是小题大做了。格拉斯用有些悲哀的目光注视着我,我大概也在用同样的目光注视着他。

“你幸福吗,邱。”他下定决心似得,问道。

“我想我是不幸福的,”我喉咙有些哽咽,但我还是坚持说下去,“也许我一直以来只是因为一些琐事而痛苦,但是我非常想找一个人来爱我。好不容易遇到您这个可以讲话的人,我希望他可以来救我,但我辜负了他的期望。在我眼里,您一度成了一份可抢夺的财产、一张去欧洲享福的机票,我因为您马上要回国感到焦急,我是一个没有道德的人。我只是一个极其贪婪自私的女孩罢了。”

“我可不管这个,反正我现在只注视着你。”他说完,我们开始握住对方的双手。

“您是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到我的呢,格拉斯先生。”

“在机场你独自神伤的表情,还有被人们嘲笑后露出的高傲姿态,和人群时刻保持着必要的距离。还有后来你过人的悟性,你实在的才华,你对我和机偶的理解,必定可以助我以自己的道路,通向世间万物的真理。即使后来遭遇那么巨大的变故,你也没有因此一蹶不振,你那天的眼泪我根本无法忘怀。其实我之前是不怎么想来中国的,但发现你之后,我在方方面面的看法都不同了。不可征服的,桀骜不驯的牧羊女。”

“您对牧野上的事物好像很执着啊。”

“旷野之中的居民,历来比围墙里的人更好客。”

“在您的眼里,我是什么呢?”

我看着格拉斯的眼睛,他的眼眶有些湿润了,他说:“我已经找到了,属于我私人的神圣幻象,我觉得这辈子已经别无所求了。”

“可我并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人。”

“我仰慕你的自卑。”他直视我的眼睛说道。

“您不后悔吗?”

“不想后悔了,我再也不想独自一人了。”他有些悲切地说。

“可怜。”

我抱住了他低下的脑袋,抚慰男人的体验还是第一次,把成熟的男子当成男孩一样安慰的感觉,实际试过真是美妙至极。眼前这个男人竟是如此的寂寞,我第一次遇见一个比自己还寂寞的人。我总觉得或许我对他依然还是一无所知,这也让我感到近乎燥热的想要去了解的欲望。

“我爱你,格拉斯先生。”

“我也爱你,邱。”

我们终于如同那类面向少女的读物里的师生恋一样,拥吻在一起了。大概得救了,我想。不管最终现实中他有没有带我走,我都暂时得救了。

本来,互相坦白之后,正常的男女都会做那件事,事实上我也有了相当的感觉。不过我们终归还是克制了自己,我打算给他和自己留一个回旋余地。

不过尽管我们没有发生关系,但我们终于越过了另外一条线。格拉斯毫无疑问已经是世俗意义上的出轨了,而我也无可争议地以十七岁的年纪成为了破坏他人家庭的第三者。我们没有纵情,毕竟弄得太仓促的话,对大家都不好。回头一想,我本身也不是完全没有困惑。

从第二天开始,格拉斯和他的夫人就不再同房了。

在这天的晚上,他立即就把自己做出来的事全部向夫人坦白了。说起来,格拉斯这个人,之前无论是为人夫、为人父还是为人师,都做得出色且有分寸。在平日里,他与夫人相处的时候尽管感到孤独,但是可以看出他还是时刻为夫人着想的。这对夫妇是去年七月份来我家的,一直相处到今天,我也差不多可以看出一些端倪了。

他对自己这个强势能干的妻子其实并未有过不能完全容忍的不满。虽说对世俗隐秘,但维多利亚塔本身就是一个学术官僚机构,所以像在乎发表书籍或论文署名先后,还有进行重要职务选举时两派人的互相攻讦,抑或研究经费申请和家族政治存在的腐败,再不过有些人的行为像极了世俗中的学棍,这一系列现象也都是寻常之事。说起来,其实格拉斯之所以会申请到中国设立协和塾,一方面也是为了从那种环境中脱身,是一个出逃者。况且机偶学本身就是最不像神秘学的学科,所以机偶师在炼金院乃至整个学界并不受关注,他们人数总体稀少,就算是顶尖的机偶师费尽心血发表的论文,可能也不如一个资质平平的人偶师写的研究随笔更受重视。格拉斯夫人身为名门之后,愿意嫁给一个势单力薄的机偶师,想必不是出于爱情以外的什么,反正格拉斯是亲口这么告诉我的。

虽然她本人正如格拉斯所说,并不认可机偶学的价值,对机偶也没有真正的兴趣,但还是用尽各种手段,为那时还年轻气盛的格拉斯在塔内谋取了可观的职务、地位和名誉(但也许又是因为,从格拉斯的角度来看,最后发现妻子只能给他这些东西,所以才顺势接受了,毕竟接受好意也是相处所必须的一环)。,格拉斯之所以会来华实践,据说也是因为他妻子发现他情绪低落,才安排一个机会让他出国散心的。他和妻子相处多年来大体上相安无事,日子甚至过得有些得意洋洋。格拉斯也像一个普通父亲一样爱自己的孩子,虽然孩子一个也没有继承机偶学这点,让他着实感到不安。

因为这些原因,他仍是一个会把自己移情别恋的事实报告给妻子的人:亲爱的,上述这一切在遇到我的新学生邱知秋之后,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我认为她就是神圣的幻象,我已经爱上了她。我知道这对不起你,但是我自己也感觉快走投无路了。

我也有些担忧,我总觉得这种级别的出轨,可能比那种单纯因为**的出轨要更伤人一些。格拉斯夫人平时待我还算不错,住院时也照料了我。现在做出这种事情,我已经没有任何脸面再去面对她了。

于是,格拉斯在书房里打起了地铺,我则躲到了自家位于余兴的五金工厂的厂房里。我不免想,如果协和塾教师格拉斯最后选择了作为学生的我,那么在大家都彼此熟悉的业界里,我肯定会很快声名远扬,成为远近皆知的伤风败俗之人。这样一来,我可能得做好无法在国内业界立足的准备(其实格拉斯也是一样,就是我不确定英国人对此的宽容程度)。所以,我之后几天一直处在一种又惊又怕的状态中。现代道士是不被世俗接纳的群体,难道我和老师要继续发展成连这个特殊群体都不接受的异类吗?

我无法下定决心。

就这样过了一星期。

我独自一人住在工厂里,孤单得忍无可忍。每天一个人睡在装饰单调的职工宿舍里,煤气灶和电饭煲都在室内的水泥地板上,墙上贴着格调很低的明星挂历,打开三合板衣柜扑面而来一股寒酸的霉味。没有书和书桌,只有摊开的医疗保健杂志。

有些新来的小工不认识我,看样子他们还以为我是哪里新来的女工,稍微多聊了几句,就问我“你为什么不工作”或者“出不出去一起吃个饭”、“妹妹你今晚嗨不嗨”之类的话。这样一来,我就不敢再去车间玩设备了。

我就成天躺在那里的床上。躺倒第五天的时候,我已经感到一股无法抑制的烦躁,成了一只困兽。躺倒第六天,我感觉自己想要破坏眼前一切看到的东西。躺满一周时,我反而变得平静了,只是这平静似乎是异常的。当天夜里九点,我下定决心步行回家。我觉得不能再浪费时间了,我还想趁最后的时间多看看格拉斯先生的面孔,就算是最后不能在一起,我也想再多看看他。

我一个女孩走在城郊深夜的道路上。如果我是普通人的话,那还真是相当危险的举动。在走着寂寞夜路的时间里,我想到了自己没有朋友的事,自己不能选择婚姻的事,自己无法控制未来的事,自己的天赋变得破破烂烂的事,自己刚刚做了第三者的事。我走在一排路灯由近及远延伸到远处灯火中的国道上,四周在路灯的照耀下发出骨骸般白色的荧光。从外侧看着城市的光亮,这使我感到一种莫名的欢乐,就这样,我边走边唱着莫名其妙不成曲调的歌曲。

你不陪我走夜路,

我就种棵栗子树。

一铲一铲一铲土,

种好了,

转身一看什么也没有。

可惜唱着唱着,我的眼泪就掉下来了,还把脸弄得脏兮兮的,我就这样蹲在了地上。我明白这大概是我一生中最后一次为自己哭泣了。我从此下定决心,从今以后绝不再为自己流泪,我未来的眼泪只会为别人而流。我再这歌声中得出了结论,我觉得邱秋还是一个人好了,我最终果然还是无法接受自己做出那种事,这样格拉斯也会走他父亲的老路。因为如果做出那样的事,我总觉得会失去更重要的什么。

反正结论已然得出,或许格拉斯要为此失望也说不定。

夜越来越深了,我有些担心自己会被巡逻警察遇见,作为深夜游荡的未成年少女带到公安局。所有的路上都没有了行人和车辆,所有的路口黄色交通灯都跳个不停。直到到凌晨一点,万籁俱寂的时刻,我终于走回了位于市区的家里。

推门进去,尽管没有开灯,我还是发现餐桌那边坐着一个人。

我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于是走近观察,果然坐有一个女人,双手抱臂的。

这个坐着的人,是格拉斯夫人。

她的面前摆着一只酒杯,里面的酒剩了一点点。我本打算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溜进家里,现在被发现之后我就呆住不能动了。格拉斯夫人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我感觉自己像进了政教处的学生一样,况且格拉斯夫人本身给人的印象就是世间学校里那种教导主任的感觉,想必她在英国的学校里就是这副样子吧。在黑暗中,我站着,她坐着,我低下头,等着自己挨训甚至被打。我已经做好了绝不抵抗的准备,我希望自己被多扇几个耳光,所以还下意识摆出人被打前的保护姿势。

“我丈夫和孩子的话现在已经睡了。”她说,“我们要安静一些。”

我点头。

“你今晚会回家,是预测出来的,所以你不用惊讶。”她接着说,语气像平时一样,看不出有在生气的感觉,“真是的,预测这种本事,到头来原来是这种用处。”

我当然无言以对。

“不说话?不说话就先坐下吧。”她指着她对面的椅子。

我摇头。

“请坐下。”

我坐到了她指定的座位上。

她用困惑的眼神打量着我,好像在评估一个犯下大错的学生一样,又好像在打量着刚刚从学生那里没收来的古怪违禁品一样,好像试图从我的外在所流露出的信息中,去理解我犯错的那部分原因。

“你确实爱我的丈夫吗?”她沉默半响,突然问道。

“是这样的。”

“顺利的话,你们就会结婚。”

“有可能。”

她听罢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声音并不响,质感却沉重得如同人生根本的不快一样。她先是拿起杯子喝了一口酒,然后放下杯子,感觉难以置信似得左顾右盼了一会儿。她问我喝不喝,之前从不喝酒的我点点头,于是我喝光剩下的所有酒。

“也就是说,你悄悄地赢了,而我输了。”

“几乎是的。”

“那感觉真是失败——虽说早就知道你跟他的关系不正常,但是居然还以为,他已经过了想这种事的年纪,所以才这么放任不管。”

“啊。”

“可以的话,我能听听你这样做的理由吗?”

“那您就得先了解我。”

“真是的,竟然说了和我丈夫一样的话。”

“他是个好人。”

“是吧,一直都是。”她对我的话点点头,之前她一直在用一种说不出是什么意思的眼神睥睨着我。我觉得我已经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了。

“夫人。”

“啊。”

“你不介意我先问些别的吗?”

“无所谓的。”

“我们中国的习惯,叫‘百善孝为先,万恶淫为源’的,还有叫‘不孝之人,不可与交’的,您理解吗?”

“知道,你们格外强调‘孝文化’,我了解过一些。”

“如果我是您的孩子,她做出我现在那种事,您会怎么管教她?”

“我会和她谈谈。”

“您真是一个宽容的人。”

“我一直以来都不觉得你是一个坏孩子,不如说相比平均情况,你有些好过头了。从我见你的第一面开始,我就知道你是那种典型的早熟又早慧的女孩。”

“夫人,我可以不孝吗?”我问道,心里的不快再次自暴自弃地涌了上来。

“前提呢?”

“仍然假设我是您的女儿。”

“这也没办法,那不是我能控制的。”

“我国的道士,修道都讲究先做人再修道,畜生莫修道之类的,可我觉得做农夫与蛇那里面的那条蛇其实也不错啊。”

“最后痛苦的人是你自己。”

“是啊。”

“这就是你的理由?”

“只是些比喻罢了。”

“知道吗,莉齐告诉我,跟你同龄的爱德华好像已经喜欢你很久了,他很腼腆,所以你大概还没发觉。真是的,我家的男人怎么全被你抢走了。”

这我还真没发觉,我着实感到有些吃惊。

“您讨厌我讨厌到一个什么程度呢?”

“血淋淋的。”她最后说了实话,“看都不想看见你。”

“我可是不怎么讨厌您啊。”我自虐似地说道。眼眶又有些酸了,但这不又是一种撒娇吗,明明之前已经决定不哭的了。我这个人是怎么了,总感觉自己天生不懂与人交往的办法,好像自己随时准备讲一些蠢话一样。

格拉斯夫人正在拿起酒瓶给自己满上,听到这话,犹豫片刻没有喝。她就这样端详了我好久,她的眼神像在看水族箱里奇形怪状的热带鱼一样。她自嘲似地努了努嘴,朝我微微张开双臂,意思已经表达得十分明显了。

我钻进夫人的怀中,然后她明白了我的意思。

最后认输的是我,于是她原谅了我。

“坦承地回答我,你这只是对目前的状况不满对吗?”

“基本上是。”

“也就是说换个环境就好了。”

“什么意思?”

“我可以把你安置到另一个环境中去的,你看怎样?”

我和格拉斯夫人花了半个钟头就此展开讨论,最后我们达成协定,我在父母回家前可以最后再见格拉斯先生一面,然后格拉斯夫人会把我送到松江的伦敦河小镇,并且给我开出推荐信,获得注册术师资格,可以领到工资。至于父母那边,我能获得注册资格的话,恐怕他们也不能多说什么了。

至此,我认为我所谓的“青春”就这样划上了句号。

就这样,我把我的初恋男友格拉斯先生奉还给了他的夫人,以及在她背后的,那个找不到他幻想中那个“神圣的炽热幻象”的世界。

之后,我来到了上海,开始新的生活。

第二天晚上的描述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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