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日的描述
我从小就生活在嘉兴这座城市。
其实这座城市还不错。虽说现在外地人变多了,但是城市环境还是相当怡人的。新的建筑不停地被竖起,新的柏油马路不断被铺设,新的商业设施不时开张,居住在这里可以不停地看见新景色。人们对于五金的需求也相应的旺盛。对,你没听错,就是五金。因为我们家有一家五金企业,不过最近父亲还和几个同行好像还去了趟福建,承包了一座河床,做感觉有点灰色的河沙生意。总之算是有钱人吧,大概。
受此影响,我有一个不是很女人味的爱好,就是钣金工。我从小在父亲的厂里耳濡目染,和外地民工交流,家里书柜里有大量钣金工、车工和焊工的书籍,就连车库里也有现成的车床。我们家的房子是位于秀城区的高档学区房,小区里全是那种半独立式别墅住宅,就是两户人家并在一起的那种户型。家里一口气买了并排的两套,把自家道场设在那里。一个车库里就有现成的车床和气焊。
我们家的道术是机偶术(Golem),你可能听说过清朝那个“江南机巧一百零八门”吧,我们就是排第十四名的邱家。机偶不是我们常说的人偶,人偶是空空如也的容器,机偶则是人类意志的延伸。换句话说,机偶扩大了机偶师的自我,就是人的self,不过这个场合最好特指bios,因此机偶具有器官的属性。就算机偶实际上和道士之间没有物理接触,也有无形的联系。其他流派怎么想我不知道,反正我们家的心法一直在强调这个联系,我也很信服这个。
所以说,我觉得近代机偶学的理论,其实类似于黑格尔对自我意识的看法。“我”之于“我”不是“我”,而是“我们”。“我”要认识“我”的话,需要把自我投射于客体之上,而我们属于创造了客体的人群。就是说,道士从机偶中获得精神上的慰藉与满足。
打个比方的话,大概就像导盲犬和盲人的关系吧。
至于家里机偶具体是用什么做的,我的话更偏向于纯粹的金属材料。不过父母和姐姐更擅长把各种溶剂和金属混合起来做出半固态机偶。所以我们家总是有很多瓶瓶罐罐,靠近地下丹房的位置还常年发出刺鼻的气味。我们善于营造一个特殊的场,用它控制火属的流向,用物理学的话说就是我们违反现有的焓变规律,制造了“马太的温度”。简而言之,我们家的人顺利设计出了最文明的空调机。
我们祖辈是江浙一带小有名气的家具商人,跟沈万三都做过生意。近代的话曾爷爷在苏州开过木材加工厂。那时候我们家就在研究一个秘法了,是曾爷爷邱文藻到英租界俱乐部和来自双塔三院的几个志同道合的“洋道士”一起合作研究出来的。其中供职于维多利亚塔的大机偶师艾德蒙德·D·格拉斯勋爵,他是当时曾爷爷邱文藻在西方魔道圈子引荐人和友人,托他的福,我们家族成了炼金院的注册炼金术师家族。(双塔三院:伦底纽姆塔[伦敦塔],自称现代世界最高权威的魔道行政机关。维多利亚塔,十七世纪成立的现代世界最庞大的魔道学术官僚机构,下辖三院。降灵院,降灵科学的学术权威机构,总部位于牛津的卡法斯塔。炼金院,炼金科学的学术权威机构,总部位于坎布里奇郡乡间。工程院,自称负责一切大道术工程[Grandmagicwork]的管理,两个总部分别位于大英博物馆和爱尔兰的圣三一学院,由“该死的哗众取宠者”阿莱斯特·克劳利的弟子们提议建立)
当然,后来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中国的社会环境对道士变得极不友善,很多本土道士家族和道术门派在无声无息中消失了,有些过于粗重显眼的研究成果毁于一旦。也有像“堪舆四象门阀”前三门一样的,要不是去了台湾,就是随着逃港潮去了香港。你的沈老师就是生于香港的。而我们家比较幸运,仅仅交了家产和土地就算完事。
正因为这样,我们家彻底和堕落的中国道士组织断绝了关系。长辈都说:那些假道士混在普通道士里,把原来的四大道观弄得一团乌烟瘴气,有些败类竟然靠传度和授箓敛财,招进许多不相干的“熟人”,把道术机密泄露给心术不正的无聊人等,传承千年的道统就毁在这些宵小手里,已经没必要留在那种地方了。
于是,我们加入了新成立的、完全没有世俗业务的、作风洋派、宗教色彩日趋淡薄的地下祖庭,这里面的道士求道理念和行业气氛都是比较纯粹的,只不过较之前行规变得非常严厉罢了。
在古代,我们常常可以见到道士在人前作法。这从过去志怪小说的描写里就可见一斑,统治者身边总少不了神通广大的真人,也有讲普通人遇仙拜师的。我们之前其实并不忌讳在人前作法,只是时代发展至今,我们行为准则的超验性突破作为社会文明藩篱的经验性,于是我们就被人群自动驱逐,因而成为了避世之人(最近的科学家也越来越威胁到我们神秘学领地了,“可证必真,真未必可证,故神存在”,最近甚至这么说了)。
所以,出于自保的考虑,我们不得不开始闭门造车。
二零一一年,六月初。
终于,随着伦底纽姆塔“远东政策”的再兴起,我们家族和英国中断的关系恢复了。
那时我高二快要期末考试了,家里每星期必有欧洲人来访。我所就读的纺工中学是比较严厉的重点高中,学业比较沉重。还有,因为家离学校比较近的缘故我不住校。其实叫我住也不行,因为高一曾经住过两个月,太闹太杂,严重不合道士的作息习惯。而且,没有日常性的独处的话,人体内的灵灶会枯萎的。学校里根本没有所谓私人空间可言。
我们道士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搭建灵灶,最好是练童子功。没有灵灶就不能产生灵力,就无法通过干涉天地业力去改变现象了。道术,就是直接干涉业力的技术。所以与一般的世俗方法论不同,道术是由上而下地干涉了现实,这导致效果看上去很不科学。至于西方神秘学流行的由下而上的方法,这我不太了解,所以这里不予讨论。
用西洋的话来说,人体有三个灶:体灶、前意识灶、意识灶。东西方关于人体的构成不是一直喜欢分成三份吗,中国的精炁神,西方的灵肉魂。肉体属于理性之炼金,心灵属于感性之降灵,意识属于现代科学的实证法,可见出发点决定方法。也就是说前两个可以被修行成有实际意义的灶。我们家属于修体灶的,不过我母亲家那里带有一点点修前意识灶的味道。娘家是杭州下沙那边的,跟我们关系历代都比较密切。
三个灶是人类生命的三种形态,是人的三个人格,围绕着人的自性(self)而转。自性就是生命,自性之灶就是人的命灶,产生的不是灵力而是生命力。这是任何人都有的。命灶的熄灭被视为魔道意义上的死亡。
扯得有些远了,说一下我们家的情况。
我们家秘法叫astghik,这是一个需要强大灵力去推动的道术。我的父母对姐姐的灵灶不满意所以生了我,但是我比姐姐还没用,灵灶更平庸。姐姐的体灶是550盏左右,而我只有350盏。(盏,这是德国近代炼金术师N.V.本生Ⅲ制定并推广的,用于描述灵力质量的计量单位)我们家的做灶办法受正一派的影响比较大,属于血缘依赖型。全真风格的方法感觉可能会好一些,据说无锡有个姓孙的普通人一进道观马上就靠练气功变成有灵灶的真道士了。所以说运气真是不好,但是父母又不敢再生第三胎,换做古时候的人或者外国人的话,估计会一生再生,直到满意的吧?。所幸姐姐的灵力并非完全不足以发动秘法,如果从小下足功夫还是勉强可以的。
然后说一下那时候的自己。
可是怎么说呢,其实青春期烦恼是一种很没意思的东西,简直连讲的价值都没有。每个青少年都是独一无二的,最终都要怀着不同的心情被迫去得出同一个结论。前者没有普遍的价值,尽是琐屑的无聊小事。后者缺乏积极的意味,这个大多数人会慢慢心知肚明,不说也罢。广义的青春之所以被大家描述地那么美,无非是一种因为年龄增长记忆力衰退,通过美化过去,使自己的人生看上去曾有过更多美好可能性的集体催眠。
一切的青春期烦恼大致上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不断舒张的自我与世界产生的激烈的边界认同战争。还有一类就是特殊环境中人生的首轮人际灾难。我也不想夸大事实,也不想拿自己不值一提的小事当成特殊和重大。我想说的是,我觉得大多数人的青春,包括我,都是臭气四溢、惨淡无光的青春。
我的父母对于辜负了他们期望的我从小缺乏应有的关注,当然也不是说我被很明显地虐待什么的,只是他们的注意力集中在姐姐身上,还要管理企业和进行研究,甚至还做着让姐姐飞升成仙的美梦。他们有着“复兴中华之道”的宏愿,所以当然就顾不上我了。总之我也大致上了解他们的苦处和担忧,毕竟现代道士家庭不好强求什么正常的生活。可是,看着周围的同龄人全是独生子唯独我是某人的妹妹,这种感觉真不好。
真是令人难以想象,文明已经发展到现代,但是这个世界上居然还存在像我们这样,不得不按照血统论行事的小农思想般的人群。所以我很疑惑,我们这个行业究竟属于文明的推动力量呢,还是仅仅是作为文明滥觞的神话对文明自身的反动呢,还是基于那个价值的“否定之否定”呢?这确实有必要去好好探讨的,毕竟,老子就是小国寡民思想的提出者。
在家里,姐姐是第一位的,我的活动必须为姐姐的修行让道。我不可以在姐姐室内修行时发出任何声响,甚至用水龙头不可以,用油烟机和灶头也不可以。为此我甚至挨过打。
记得是高一下学期,有一天下午我和姐姐道术病(magicillness,灵灶即病灶)来得又急又凶,老师打电话叫来家长,家长马上开车到学校来了,把我们带到校门口,我和姐姐身体都又虚弱又难受,他们竟给了我一千五百块叫我自己去住旁边的妇保院,然后把姐姐扶上车飞驰而去,看样子姐姐的道术病他们打算马上找专门的小道场去针灸。我一个人被丢下,而且这景象还被陪同的班主任和搀扶的同学目睹。我也很纳闷,为什么待遇差别会这么大,难道他们真的是想要我病死吗?
后来,自己打出租去了紫阳街那个意大利人韩日禄造的圣母堂,里面的教士边治疗还边问我要不要皈依基督,弄得我好不心烦意乱,却又不敢立即赌气离开。可笑呢,我们家族历代与伦敦塔交好,如果皈依你们,那恐怕就不是家族惩罚这么简单了。如今需要偷偷跑你们这来已经是无奈之举,还指望我会信你们?我塞给主一千块以后就狼狈地逃了出来。
回家时,已经凌晨两点了,一进门就直接瘫死在客厅沙发上。道术病不同于发烧,除了发昏还会从身体深处一点点冒出奇痛,并且全身乏力。此时家里果然一个人都没有,我就一个人啜泣,痛得难以入眠,最后都不知是昏过去还是睡过去的。
以上还只是举了一个自己印象比较深刻的例子。知道吗,我遇到这种类似的事早已不是第一次了。我常常想究竟何时才是个头呢?然而一直没有任何转机在我面前出现。
更不幸的是,我在学校里也得不到其他安慰。
首先我不可能和男生有交集。一方面,学校严禁早恋。另一方面,家里对我的安排是找一个道士家族的男性继承人嫁了。我的年级里没有“男性道士”,更没有“继承人”。可是偏偏喜欢和我搭讪的人有不少,而且几乎都是又无聊又低俗的小男生。真是奇怪,难道我专门吸引这类人吗?我又是那种对陌生人态度比较生硬不擅长应付的类型,把他们很多人都弄得没面子,然后就有人传我是同性恋,对一个女生单相思。
那个被传和我同性恋的女生是我初中就认识的闺蜜,闺蜜的为人是不错的,她没有那么无聊。不过她到高中后很吃得开,除了我还有其他很多朋友,跟大家关系都很好。她被开玩笑的话完全可以一笑置之,况且我是“单相思”嘛,那么她的取向就没说。
而且令我最气恼的是我确实对闺蜜抱有独占欲。她初中的时候只和我好,我甚至让她看了一些小神通。(初三实验课上有学校的酒精灯,我把手指放在火上烤,还向她展示了所谓的“永不沸腾的水”)这要是让我父母知道了,请人对她深度洗脑都有可能。但是要交朋友就不能瞒着对方,还有就是因为我可笑的小孩般的自尊心,所以小孩脑子一热就告诉她了。她现在和这么多人好,我担心她泄露我的秘密(喂喂,听我说,其实邱知秋啊是个女巫呢。哈哈哈哈,真的吗?),虽说这种事万一说了也没人信,但是我父母可就麻烦了,估计会被业界同僚耻笑的,还会不被伦敦塔信任,更有可能被新祖庭下山调查。
还有就是我确实非常喜欢她,精神上也需要她,希望和她在一起。而且我觉得她应该察觉到我那个有特殊性的诉求了。可是她身边却围了一大堆无聊的女生,占了我的位置,而且,围过去的那些人就知道聊那些八卦,那可是惊人的无聊,而且老师一来就装出一副人样。女生小团体之间的斗争之激烈,真不是男生可以理解的。所以虽然闺蜜她也没有刻意疏远我,但是我和她独处的机会已经快没有了。其实这也不能全怪她,因为她就是那种比较善于相处的个性,她身边聚集起人是一种天性。
另外,我严重偏科。我觉得一些课程不客观,老师也断章取义,接近于胡说,要不就是些“正确的废话”,于是我有非常大的抵触情绪。我可没打算对自己不认同的东西俯首称臣。真是可鄙呢,原来消灭自我不仅仅是军队,也是学校的职能呢。我把这个想法告诉同家里人,可是他们说了些风凉话。而且某些老师似乎也讨厌我,觉得我辜负别人的好意,这也给我造成了不小的压力。
就这样,我似乎陷入深深的嫉妒里,我感觉自己厌恶所有人。那些浅薄的蠢家伙反复咀嚼称颂着虚伪的“理想”,把麻木不仁当成素质,个个活得有滋有味、神气活现,我却需要忍受那么多痛苦。我真的只需要一点点,我并不需要大量的朋友,我只要你一个人稍微对我关心一下,一下就好,可是你居然那么的迟钝,连我这种程度的明显诉求都感受不到,而我连责怪你的理由都找不到,你简直让我一筹莫展。
一个人的灵灶是需要维护的。虽然我的灵灶是体灶,但是那不代表我只要保养身体就可以了。任何一个流派的心法都在强调身心和谐,我们要保持一种特定的心境。如果我因为上述无聊的原因破坏了心境,影响到灵灶的功能,那我还活什么?
我每天都不知今天应该怎么熬过,每天都提心吊胆,生怕别人再对我做什么,这样的日子我真是一点也不想在过下去了,可是我又无处可去。我无法逃离学校,更无法逃离父母,想死又觉得不甘心。
况且当时还年轻的我还雄心勃勃,觉得自习的道术是特别的,集大成的,高度系统化的,最终必能博得肯定,就这么放弃生命的话就没机会了。
真是可悲啊。身为一个求道者竟然被这些东西绊住手脚。难怪古代的求道之人会隐居于名山洞府之间,亲近天地灵气,远离世俗纷扰。我知道自己的追求但是却遭到外界许多有意无意的妨碍,这种状况真是令人绝望。
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今年五月。
五一节第一天的时候听说一个意外。
闺蜜四月三十号深夜突然生起了病。
她马上住院了。医院给她做了各种检查,开了各种各样的药,请了各种专家,甚至她的父亲带她去上海看病,都没有用。查不出病因。完全查不出。
查不出是当然的。
我最后一次见她是在第一医院,见到她的一瞬间我就看出这是道术病。不是我干的,我也不知她为什么会得道术病,对她这个普通人而言,要得道术病比要治道术病更难。她的症状和我不同,为乏力,嗜睡,盗汗,贫血,有轻微的横纹肌溶解症状,是比较严重的道术病。
第一医院把她的病当成贫血和中毒来治,也验了血,但是没有查出异常。因为查不出病因就开了点补铁剂,在我看来这等于没治疗。
可是我又不敢告诉她我能解决。我现在才十七岁,她的普通人父母,我的道士父母,她的普通性,我的特殊性,我自身的无能,都成为我救她的阻碍。我目前还无法承担把一个普通人引入魔道的后续责任。大概没有性命之忧,我想,她的症状是可以恢复的。
但是,后来我再也没机会见到她好了的样子。
除了上面这个让我比较在意外,还有家里的暑假安排。
期末考试刚刚结束,家里就通知我他们要去一趟英国。他们是指父亲、母亲和姐姐。他们将前往苏格兰的克拉蒙德小镇一所专门为后代(Heir)准备的林间寄宿制学校,父母去当驻校远东学教师,姐姐则是去借读了。英国这种学校保证洋道士们的小孩既可以做小洋道士,又可以享受青少年正常的人际交往。
作为交换,英国也有一个家庭要来嘉兴。根据新的远东政策,西方的决策者认为即便是大道旁落的中国大陆依然是极有价值的东亚灵根,有必要去了解和获得好处。根据这个方针,从上世纪八十年代起,中国几个主要的道士聚落里就设有“协和塾”,以外国模式办学。据说有不少道士的孩子从高中开始就停止接受世俗教育,去读协和塾然后获得塾师的推荐信就可以出国留学了。现在仔细想想,这条路说不定挺适合我呢。
比较有名的协和塾像伪装成教辅机构的上海三大塾,还有首都的那些“观中观”,在内地的话也有一些。嘉兴市内的道士还是比较多的,大约有四五家的样子,已经具备单独设塾的条件。怎么说呢,他们这些外国人,性质上类似我国从城市去山区农村的支边教师吧。
他们应父母之邀住在我家。
住我家的英国人一共有五个,和一般身世显赫(highborn)的洋道士不同,他们的名字意外的普通,分别是丈夫亨利·F·格拉斯(Heinrich·Frigate·Glass,不知为何,他的教名用了“巡航船”这一词汇),是三十九岁的大机偶师,艾德蒙德勋爵的第二代传人(就是他的孙子),还有他四十二岁的妻子安妮,十八岁的姐姐伊丽莎白,与我同龄的弟弟爱德华和七岁的小女儿埃米莉。唯一意外的是,夫妇俩中文竟说得不错。
乍一看根本就是拖家带口的英语外教嘛。
他们按照我父母的邀请住在我家。
其实他们一家对我这个房东还是相当客气的,很有做客人的礼仪。他们每天有说有笑,请我一起喝下午茶,对我也很友好。但是我当然感到一种不协调感,我甚至有意无意间把他们视为闯入我生活领地的异物。
在机场初次接待他们时我显得很拘谨,明明知道应该热情迎接但是语气无法做出应有的样子,甚至有些对答生硬。
“你好,请问你叫什么名字?”英国少年爱德华用生涩的中文友好地询问我。
“Jane,我叫Jane。”我随便给自己起了个名字。
同行的那些道士名门的大人还拿我开玩笑,问我为什么会被父母一个人留在家里。这可以视为一种对我的侮辱吗?我在那群人眼里的价值就是给外国人带路吗?我气得咬牙切齿,却又不能耍小孩子脾气,只好咽下这口气。
外国人来中国的目的是开设协和塾,就是寻找、联系并启蒙那些所谓的“大陆旧族”的后裔。而嘉兴大市的常住人口就有450万以上,除了市区,他们还需要去海盐桐乡这种地方去走访,最后足足找来三十几个道士后裔,又选出五六个资质比较好的,叫他们天天来我家授课。也就是说,我感觉我的家里每天会来很多麻烦的陌生家伙。
尽管他们的行为合情合理,而且可以说是让父母高兴的。毕竟他们一直以嘉兴地区的“坛主”自居,协和塾位于自宅是一种对地位的肯定。可是他们没考虑到,如果这样的话,我的立场就会渐渐变得奇怪起来。
这几天外国人一直住我家,他们用我家的厨房,上我家的厕所。而且因为客房不够,夫妇住进了事先整理过的我父母的卧室,姐姐和弟弟睡客房,我姐姐的卧室被锁住。每天吃饭时,一桌子除了我全是别人家的人,明明在自己家却像在当交换生一样。就是这种气氛,做不了主的气氛,估计如果他们对我不客气我也无力反抗吧。
要问我何来这种想法,那样我就这么说吧,这只是一个高中生单纯地缺乏安全感而已。我最近的幻想里总是充满了自己被迫害,然后痛苦反抗的情景。
鹊巢鸠占,我是这么形容的。我总把并无恶意的他人视为生活中不应存在的异物,感觉他们侵入了自己的私人领域。也许是我这个人根本就心胸狭窄的原因,反正我觉得我长久以来就不甚坚定的存在立场像受了某种鲜明的启示一样,后来就一泻千里地动摇了。
走访结束的那天,我帮助他们做着协和塾的布置工作。
明天就会有一群不认识的讨厌的同龄人陆续来到我家,这让我不快一整天。
嗯,跟做家教一样嘛,真没意思。
我也会和这些不认识的人一起上课,我的父亲嘱咐我要跟外国友人多学一点。其实不用他说,姐姐承蒙你们关心进步这么快,如果我懒惰的话那就彻底拉开距离了。
但是很快,我在这些外国人中里发现了自己感兴趣的人。
左边空别墅的地下有家里自制的地下室,是父母用的丹房,临走前被锁住了。格拉斯先生一个人在左边别墅的一楼客厅里架设西式道场,身为占星家的格拉斯夫人则在二楼部署占星用结界,姐弟在帮她的忙。
我走到一楼,看见格拉斯先生在工作。格拉斯先生有每天把胡子刮尽的习惯,端正的五官,茂密的黑发,深黑色的瞳孔发出有力的视线,脸部肌肉紧绷,眉头微锁,神态让人联想起任军校校长时期的麦克阿瑟,总之他看上去就是比实际上要年轻。
前几天因为走访时间上落后了,格拉斯先生一个人工作进度显得有些吃紧,于是我去帮他两晚。格拉斯的结界用的是复式物理翻译结界,他的夫人不懂物理结界,儿女不懂复式翻译法。我既懂物理又会复译法,所以能帮他的只有我。
工作快结束了。
“很难把你的表现和一个十七岁的孩子联系在一起。”格拉斯先生踩在梯子上,把我从他的红色大牛皮工具箱中取出递选的Rune和符胆接过,用螺丝固定,“不夸张地说,你现在的水平足以胜任讲师助理。”
“我的姐姐更优秀,所以我被留在家里。”
“可是我毕竟没和你姐姐直接合作过,”他顿了一下,仿佛在脑海里找恰当词汇,“要就事论事,我确信你是出色的。”
外国人的想法真是直接,如此直接地认可了我,我感到意外。一时间我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我几乎是强忍着眼泪,控制着起伏的呼吸,心脏几乎悸痛。我此刻是那么的自卑,那么的怯懦,就像一只猫嘴里叼着的小鼠。
我花了几分钟来控制情绪,我想到他刚来我家的时候注意到我家车库里的车床,于是询问他:“那您有兴趣看一下我的作品吗?在结束以后。”
他同意了。
我领他去室外闷热的车库里,我平时就在这里做一些机械。他进入以后饶有兴致地拿起几个工件琢磨起来。
他拿的是一组孔系组合夹具的试装:“这是你做的?”
“是。”我踮脚从架子里取下另外一套沉重的切削组装件,“不过那只是一个小工具,我想出示的是这个。”他放下夹具过来帮我托住。
这是一套重四十公斤的作品,一个身体像铁皮垃圾桶般的机器人。
他蹲下捧起机器人的左臂,问我:“你铣刀学了多久?”
“三年。”
“这个四爪卡盘也是你手工做的?”
“对。”
“而且是魔偶?”他用陈述的语气发问。
“是。”
“可以动一下让我看看吗?”
“好的。”
我们后退几步。我理一下气机,摆一个步罡,掐一道手诀,道一声“起”。那个机器人就先是晃晃悠悠地用两臂撑起躯体,懒懒地摆出一副蓄力状。
我忽的撤掉手诀,这大约是我两成的输出。
格拉斯只觉得机器人像一个异常敏捷的活物一样用灵活的四爪到处漫步,追出车库后,还看到机器人在别墅墙壁上如履平地,最后从高处落下然后稳稳落在地面,让人不禁联想起蟑螂壁虎水蜘蛛那样动作密集的生物。他还注意到整个过程无声无息,而且灵力辐射用固定的中式符法消去,使它难以被灵感探知。这显然不是粗心大意的人可以设计并制作出来的,如果把它用于歪门邪道,估计会成为一大麻烦吧。
我手指向下一挥,机器人脱了力似得瘫在地上,演示结束了。如果不是灵力不够,我还可以驱使更大的机偶。
其实我一直在等他的下一次赞扬。
从开始把他领进我的车库,到停下机偶为止,我一直试图以我的表现再博取一次别人的赞扬。其实我已经有些自大,甚至为此向尚未成为老师的人展示道术。我竭力做出一副聪明的样子,其实现在看来很可怜。可是我也没办法,他刚才说我是出色的,唯独这个我无论如何也想再听一次,尚且是孩子的我对这个没有抵抗力。
昏暗的路灯下,我一直静静地注视着对面这个男人的脸。
男人的脸背对者光源,表情隐藏在黑暗里。我才渐渐地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行为是在讨巧,这个人是大机偶师的后代,我才想起他的机偶肯定是远超我那种简陋玩意的,甚至连理解原理都困难的高级机偶,我做了一件班门弄斧的事。
他默默点点头。
像是补充说明一样,他咬字清楚地又跟上一句:“你很不错。”
我也默默点头以对。我心里一团乱麻,无法分辨对方言语举止里所包含的实际想法。带着这样混乱的心情,我朝家门走去。
回屋后,我在房间慢慢考虑刚才的事。是啊,除了生了病的闺蜜,已经很久没有人对我表示过这么明确的、不是客套话的、符合实际的肯定。他之前夸赞我的一瞬间我很感动,甚至有种把心里长久淤积的委屈向那个人一吐而出的冲动。
但是那毕竟是个陌生男性长辈,我是不能对他说什么的。这个我确实忍住了。但是我没忍住那突然膨胀开来的自大心理,在行家面前献丑,这才不慎给自己刚刚获得的**找了一小盆冷水泼。
就此,我或许对这个男人产生了某种特殊的朦胧幻想。
接下来几天里,我上了格拉斯的课,他正式成了我的老师。
每天从上午九点开始,我和另外三个人一起听格拉斯的课,但是格拉斯上的是针对水平较低者的基础课程,我在第三天中午向格拉斯先生提出了这个情况。
他把我留下来问了几个比较高级的问题。比如道术翻译(magictranslation)的一些细节问题,问的角度很刁钻,几回合之后我就回答不上了。
然后,他为我耐心做了详尽的解答。我的想法和他的想法总是很相似,但又有细微的差别。他那严谨的一丝不苟的治学态度引起了我的注意。以前也和姐姐一起跟当地的其他道士交流过,可是思维像格拉斯先生这样活跃,态度像格拉斯先生一样诚恳的人,我是一个也无缘见到。
至于说有人会质疑我当时判断出格拉斯为人的方法是否可靠,那我就这么说好了,其实世上有些人初次见面,最多花十秒钟就可以大致知道对方的情调。成年人的话可能善于掩饰,那就花三十秒好了。不过,我想这种人总是没朋友的。
“总之还是可以答上一些的,”他这么告诉我,“不要灰心,如果是你的话,多看几本书就可以了,你们家还有书吗?”
“有是有,不过就是两三本被父母禁止阅读的东西。”
“噢——是吗?那你读什么?”
“我的话,比如黄庭、举形道成还有丹壶之类的,还有专门讲机巧术的古籍,反正都是人手一份的东西。”
“大路货?”他问道。
“就是这么一回事。秘传的东西是只有长女才可以接触的。”
他听罢沉默了一下,不置可否。
“这样吧,我带来一些借给别人也无妨的不错的书,你可以放心借去用。”
“那我就不甚惶恐地领受了。”我急忙谢领。魔道中人,就算是家人师徒之间对书籍的借用也是非常讲究的,“授书”是一种仅次于“收为弟子”的行为。如果不是认为对方愿意,最好不要主动提借书的事。现在格拉斯愿意把书给我,尽管估计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书,我也是需要毕恭毕敬地拜受这份好意的。自从格拉斯来之后我感受到某种令人鼓舞的东西,现在我越来越怀疑这是因为有专业的人在我最在乎的领域认可了我的缘故。
楼上那边今天在集体灵修,出于保持安静的考虑,最好不要在室内开灶,我和闲下来的格拉斯先生不得不外出就餐。
我们选了一家他眼里的“特色中餐店”(价格较低的粤菜楼),他到中国以后一直就想尝试这个了。
我帮他点了三百左右的东西。
在学校里和家里已经长期没有和人类有过正常交流了,和格拉斯在一起,我才发现自己其实还是挺会说的。
“格拉斯先生,来中国已经十天了,您对中国人的看法较之前有什么变化吗?”
“你不先问问我来之前的印象吗?”他用一贯严肃的神情说着这种迂回的话。
“愿闻其详。”
“这样吗?我现在是外来者,一个很奇妙的身份。”他停下双手,做出一个金字塔状,“之前我对中国人的看法是来自那些旅英道士的(这是几天来入乡随俗的结果,他改变了称谓,毕竟在中国称道士为魔法师未免失礼),这些人中的一部分是才华令人嫉妒的那一类型。大家不是时常觉得中国人勤劳勇敢,谦虚好学吗?但那是套话,我过去觉得中国人和英国人的区别就是中国人具有更加具有务实精神,他们不深究人的精神世界,也没有下午茶那样的活动,对受到的待遇不挑三拣四。他们更多讲述关于自己家庭的一些事,不像我们一样谈天气,只谈论钱,讨论怎么攒钱或者挣钱。”
他接着说:“之后我来了,踏上了你们的地皮。在双塔上海办事处在华工作多年的英国同胞,还有中国道术界人士,都给我提了各种友好的特别建议。比方说叫我淘某些东西不要在上面规定的地方买,如果是上海就去八埭头里的小道观找老道长买,三元宫里面也有那么几个女贩子是‘乱来的’,这类人的电话号码都整理成册了,北京的话就去海淀那里的某些道观。这些地方要么和你们祖庭不签收购协议,要么就乱来,中间没有人拿大回扣的,虽说是私货,可是你看,同样一个净明派的大符,祖庭两百块,私货一百二十五,你现在需要一百张,买哪个?”
“破坏规矩买私货。”
“我也是这么做的,可是请我来中国的正是你们祖庭,这就像朋友请我去他新建的游泳池,结果我偷偷在里面解决内急一样。对比我们国家,比如降灵院是个有名的猴子消费者吧。猴子,一种相对廉价的灵长类动物,人的替代品,很受秘传心理学研究者的喜爱。学院每年都从越南、柬埔寨这种地方采购四千只猴子供教学研究用,用完就扔在伦敦郊区的猴子坑。你知道我们是有七大家族议会的,承诺永远支持他们就终身免费发放猴子和各种消耗品,还有比如搞基础炼金的人就白租给仪器之类的。猴子对一般人而言并不算太便宜,又容易用坏,除非你的家庭特别有钱,不然是用不起的。还有就是学院还在东区掌握着三家丧葬业公司,可以不停地提供新鲜年轻的遗体(本属于伦敦居民的),就像热气腾腾的必胜客外卖披萨一样方便。”
“就没有其他办法吗?”我托着腮问道,我觉得这些事情蛮新奇。
“至于其他获取途径嘛,就是成本极高的谋杀了,如今鲜有这方面的学者会愿意采取这种麻烦的方式。我个人觉得这些都非常的恶心,时常庆幸自己是一个研究无机物的干净机偶师。因为以上这一类原因,很多年轻人只能选择支持他们,他们就是做出荒唐的决策,我们也要行使双重标准,边辱骂它边从中获利。所以,你觉得那边比较吸引人?”
“那么这里每个正宗的英国人都像你一样,有类似的看法喽。”我笑问。
“大概不是,但我知道这里已经有不少英国人逐渐乐此不疲。再者,我不是正宗的,我想我也许是半个法裔。我的祖母是法国女人。”
“怎么回事?”
“她来自一个位于维勒芒德尔的炼金世家,她灵灶生得很奇特。有一次我的祖父喝醉了,居然说父亲是配种失败的产物,要再试一次。咳……跑题了,还是说之前的事,就是说说对一般居民的印象吧。”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我觉得有些新奇,毕竟他一直留给我沉默寡言的印象。法国女人?我记得这是一个列·托小说里一个常见词汇。
我点点头。然后?
“实际到了以后,虽说实际能让我看到的东西非常有限,不过我觉得自己好像产生一个疑问。你不愿回答也没关系,我并没有恶意。那就是:你们所有人不累吗?我感觉如果一个人从小去习惯你们的志趣,恐怕将是一件高强度的劳作。当然,我不是就个体的角度去问的,我是打算就整体情况泛泛而谈。”
“我的话……如果一个中国人不够聪明的话,”我斟酌道,“那他现在大概只是感到无聊罢了,是感受不到实际含义上的‘累’的,抱歉,这样说最好是指一个个体。我尚没有批评所有人的胆识。”
“是吗?你说得很有道理。可是我也可以说如果一个英国人不够聪明,他也不会真累。所以你这样说的话,是在转移话题。明明是你先提问的,孩子。”不知是没有立刻理解还是故意的,他在强调之前的东西。
“转移话题其实也不错,况且我已经得到答案了。”我这时毫不相让。
他低下头去沉思片刻,突然像领悟一样发笑了。
“你可真是一个狡猾的人。”他这么评价我。
前几天在车库前产生的不明朗感在此刻一扫而空。我见识到了这个男人健谈戏谑的一面。你是一个很有趣的男性,我心里是这么默念的。我久违地感到安心,希望如同此刻的交流可以在以后的人生中还有更多。我对格拉斯先生的事也更感兴趣了。
我们继续交谈。
“邱,你是怎么看待机偶学的。”他犹豫一番,眉头微微锁起地问出这个问题。
“什么?”我一时没有听懂他的话。
“关于英国道士们对于机偶学地位的争论,你了解多少?”
“我听父母说好像有的炼金术师认为机偶不配像人偶学一样,拥有一个单独的课程,应该成为人偶学的补充。反正就是有炼金院的人看不起机偶,觉得机偶师和有魔力的普通工程师没有区别,属于没有通向真理可能性的下等研究之类的吧。”
“所以,你觉得机偶好吗,是不是好的东西?”
我抬起头看着对方。
“机偶是我的意义。”我说出自己的看法。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略带神秘意味地微笑了一下。
“那么你随时可以来请教我,我会在允许的范围内不厌其烦地指导你。”
“那就感激不尽了。”我低头示意。
他点了下头。
接下来我们很愉快地享受谈话的时间。想起一开始因为外国人要来而感到不快的事情,我觉得自己完全是杞人忧天了。真是一段愉快的时间,像这样不必考虑俗事去与特别的人交流是多么遥远的事呢,我已经快记不清了。格拉斯给人一种温文尔雅的学者做派,凡事都能发表有趣的见解,也可以细致入微地体察我的心情,而且属于那种对东方人没有太大偏见的外国人,我喜欢和他相处。之后我们又参观了一下月河街还有花鸟市场然后高兴地打道回府了。
第二天夜里,来自教会的不速之客在晚上十点拜访我家。格拉斯先生恰好不在家,他说是外出去做一单素材生意,会晚些回来。
来者不是嘉兴地方教会的人,而是自称从上海佘山总部出动的精英武装修士团体“华东青年团契”的特务小组,来者一男一女,看上去都是很年轻的人。
华东青年团契,这在南方一带的道士群体之间无人不知。顾名思义,它是一个以年轻人为对象的团契组织。但实质上是一个与协和塾争夺资源的,专门吸收具有灵感的道士后裔的特殊修道会,由天主教的远东总部佘山教会直辖,据点是佘山大小两教堂中位于山腰上较小的圣母堂。而且传说这些人既接受梵蒂冈应对魔道的某个无关世俗行政的专门机构的指示,同时也是老老实实走三自教会程序的合法神职人员。他们的行动方针与协和塾可谓针锋相对,不过一般不会主动挑起事端。
“尊敬的女士,鄙人不请自来还望见谅。”来者中的年轻男性以格外做作的姿势向聚在客厅里的我们行大礼,俊俏的脸蛋上还堆起一层层甜腻的笑容,“不用这么警觉嘛,我等这次来的目的不是和诸位找茬,诸位大可以安心。”
后面跟随的修女同样身穿西装,不过西装非常适合她,穿在身上可谓成了她人格的一部分。她站在青年修士身后默默地观看自己的上司手舞足蹈地闯入别人家里,自己却一言不发,表情好像在说“关于阁下的行为我既不反对也不赞同”。
“莉齐,带着你妹妹回房间。爱德华,回房间去!”格拉斯夫人命令道。
格拉斯夫人来自伦敦塔势力如日中天的阿特金斯家族,带着名门的骄傲。她平时也是一个比格拉斯本人更加强势的女官员,总是习惯俯瞰的交际姿势,惯于与外人打交道,也惯于管理别人,所以这种情况下最好是由夫人出面的。
(格拉斯夫人是来自权倾英伦双塔的七大执政家族之一:阿特金斯家族(TheAtkinsFamily),祖籍曼彻斯特,擅长结界构成、古典占星和灵体研究,在英国业界拥有500年的光荣历史,过去是用典型的“牛津剑桥圣三一”模式来培养家族成员的那种英国旧式贵族后裔。近年来主张“接触、吸收、支配”的远东政策(Contact、Absorption、Domination),是双塔里的强硬派。不过也曾因此被同僚里的反对者指责为“轻视了东方人的傲慢天性”,也有部分人士发表巴枯宁式论调,觉得贸然正面接触其他人种的神秘体系纯属玩火行为。但是事实证明,阿特金斯家族的战略选择是相对可取的,1993年上海静安设第二塾的惨烈冲突落下帷幕之后,中外业界之间总体上维持着一种互利的关系。
该家族核心成员在20人左右,其中不包括嫁到别处的女性成员。拥有很高的世俗地位,1937年的家主查尔斯·阿特金斯爵士创立了集团公司,涉及建材批发、绿化行业,其中的设计咨询公司非常有名。在他们斡旋和主持下,双塔和祖庭合作出资在上海建造了表面上是高档商业别墅群的“伦敦河小镇”。这座位于松江新城的神秘学者小镇,居住了大量来沪却又逃避都市喧嚣的外国洋道士和香港风水师,双塔的上海办事处也位于此处。小镇的设计理念就是为了方便结界的展开,同时也作为保护长三角内的协和塾和对抗华东青年团契的远东总据点。)
“无礼狂徒!既然不想找茬,又何必在这种时间闯入当地协和塾?”夫人面色阴沉,显然是对对方的各种举动感到不满。
“欧,NoNoNo,夫人您对在下有天大的误会,”年轻修士朝前微微探出身子,“在下此次造访完全是奉命行事传递情报而已,在下只是一只为诸位送来有利情报的小白鸽。”
他不顾我们目瞪口呆的表情,自己径直走到客厅里,“噢,有电视吗?好的,这里有一台大的,来,请容许我擅自打开电视为诸位播放一则新闻,也许你们中有些人已经略有耳闻,不过在下还是要播,因为这件事关乎诸位与我等的性命嘛,呵呵呵。”
他打开我家客厅里的大电视,走到茶几前抓起遥控器,快速地翻了几个频道。
“啊,有了,就是这个。”
夫人已经无力也无心去计较他的做作态度了,只好顺从地围到电视前,那个西装修女也走过来在一旁站定。
据本台报道,全市自进入六月以来,累计已有五十名以上的少年女性患怪病,目前已有四例死亡病例。据医院内科专家分析,这可能是一种由病毒引起的综合疾病,并且传播人群特殊,传播方法隐蔽。医院建议全市少女的家长做好假期家里的卫生安全工作,减少外出,等待疾病研究的下一步进展。
然后,电视上放出几张患者的图片。从电视上是无法看出道术病和普通疾病的区别的。
我咂了咂嘴,其实我早就知道电视上这条播了好久的新闻的异常之处了。
抬头一看,青年修士朝我露出期待什么般的灿烂笑容,看我沉默不语这才转身大声宣布:“没错,普通人治不了这种病,她们全部患上了道术病。”
“这不可能,普通人绝不可能得的病就是道术病。”夫人看上去像听到什么天方夜谭的事情一样,表示难以接受。
“可是夫人,最初在下也像您一样根本不信什么一般人会得病,”修士的表情看上去非常悲哀,好像因为什么崇高的事物感到痛苦,“但是直到亲自走访了几个病人,在下就不得不接受这样荒唐的事实。”
他从上衣袋里掏出一片布头一样的东西递给格拉斯夫人。
“在下小心谨慎地将这片沾有试剂的小布片贴在不幸的一般人少女病房外侧,绝对是一般人,她们所有人的家庭背景我等都调查过的”他的表情看上去像圣人一般哀伤,双手抓在自己胸前,用抑扬顿挫的语调地描述道,“仅仅经过一夜时间,布片就因为小小的灵力辐射变去了原本纯白的色彩,成了一片令人不快的褐色。”
格拉斯夫人像不得不像观察什么秽物一样用手指捻起布片,确实如年轻修士所言,试剂变色,说明被灵力长时间辐射过。
“可是为什么?我可没听说过这种因果。”夫人问。
“问得好,夫人,我也想问为什么。”青年紧紧注视着夫人的脸,“因为一只有名的妖怪来到这座宁静美丽的小城了,啊,多么邪恶啊。”
“妖怪?请讲明白。”
“夫人来中国,在下万分荣幸。但是夫人听说过一个中国成语叫含沙射影的吗?噢,听过,那再好不过。里面的妖怪叫做‘蜮’,见人的影子就喷沙子,被喷到的可怜虫就得病。嗯,这只是个比喻。妖怪本身也只是一种说法。我们这次已经从宗座得到消息了,一个学名叫做‘Tenebrarum’的怪物逃离异种监狱,据说本体是太初创世纪第四日与太阳同时出现的第一道影子,与影子交媾的妖怪,通称‘影媾妖’,现在正被远东教会掌握踪迹。在下可以确信得通知诸位,就是这个残杀过我等十人以上兄弟姐妹的怪物,现在正在这里残害无辜的普通人,夫人会作何感想?”
青年志得意满地玩弄着自己确实很漂亮的手指。
“今天就先到这吧,毕竟行内行外的道士都是不欢迎基督徒的,在下恐怕已经留久了”青年开始准备离去,随后像回忆起什么是的说,“教会现在不打算与诸位争执,莫如说我们急需中外魔道朋友的协助。你们恐怕会把这个情况上报的吧,就是说呢,估计香港甚至欧洲的魔道朋友不久就会齐聚嘉兴一起狩猎的。在下认为这只妖怪必须就地处死,夫人您看呢?还有,这里有二位可爱的小姐,在下离去前恳请二位最近务必注意夜里的安全。”
说罢他从容优雅地退去了,西装修女站在门口朝我们略一鞠躬,脸上好像在说“让你们看到这幅丑态但我也没什么好抱歉的”,然后小心地从外面合上门离开了。
那天“做作神父”的到来并没有对我们的日常生活造成太大影响。夫人确实联系了伦敦塔,然后被调集的执事队伍驻扎在嘉兴秀洲区郊区一处高档别墅小区内,和协和塾开展两不相干的业务。我们这边还是照常上课。
在这段平静的时光里,我继续在格拉斯先生的指导下学习道术。
说到这里也许你也许感受到了,我对格拉斯先生是抱有好感的。现在这好感已经渐渐超出了一般世俗意义上的学生对老师的感情了。但是这仅仅是我单向的感情,只是一个人想想的问题。既不涉及道德问题,也跟人的责任无关,所以我也没什么心理负担。
我不觉得这是什么“爱上老师”,我想这大概是更复杂的东西。格拉斯先生对我而言就像天上的客星,只是熠熠生辉一闪而过的事情。我曾一度担心自己这样下去会无法喜欢上别人,以至于生出变态,是格拉斯让我重新认识到某种久违的温煦东西。
有一次我向格拉斯询问英国农村的事,于是格拉斯向我描绘他小时候在老家的回忆。他的童年是在圣艾夫斯附近度过的,可以骑自行车直接去Mutton湾看那有名的灯塔,以及下面礁石上躺有成群的海豹。那果真是典型的乡下田园生活。他的父亲和母亲带着他去喂牛,三个人兴高采烈地手持运草料的长叉,互帮互助奋力工作,度过了一个充实愉快的下午。
一听到这里我忽然悲从中来,心里难受得不行,无法抑制自己的眼泪。于是我赶紧捂住眼睛。最近总是这样,突然地流下眼泪,但是每次都是一个人的时候。这次终于不慎在别人面前没能克制住,这让我觉得丢人。
他的话声停了下来。
在黑暗中,我想象着对面这个男人的想法,恐怕是在想应该怎么嘲笑我吧?谁让我是一个未成年的小孩子呢。我站起来想夺门而出。
他过来拉住我,把一只手按在我肩上,就这样过了很久。
“没什么,”我睁开眼,冷冷地说,“让您见笑了。”
他沉默不语。
我也把头扭向一边。
“邱。”
“啊。”
“先回去吧。”他半蹲下来,这样告诉我。
我点点头。
我当时究竟是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情呢?就像一个人倚在阳台上数着夏天寂寥夜空里的星星一样,就像一个人在凌晨里醒来又睡下脑海里浮现的奇异风景一样,就像傍晚橘黄色的阳光从窗户射入室内形成各种温暖的图案一样。但是不可能随心所欲的啊,我不免这样想,毕竟人终归只能考虑自己的事情。
我躺在床上,陷入了长长的梦乡。
第一日的描述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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