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尔西安没能把拉斐尔活着带回亚利山瑞特。
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它既是克拉克·蒙特尔的处刑日也是南方将军回来述职的日子。女皇故意把两个日子定在一起，警示的意味昭然若揭。处刑台就设立在离城门不远的地方，凡是入城的南方将军都将看到克拉克的惨状。
刑场四周，人山人海。成千上万的亚利山瑞特人自发地汇聚在这儿，即便脚贴着脚肩并着肩也不肯离开。他们为的不过是——亲眼见证帝国历史上最凶恶的卖国贼如何被绞死。
“拉斐尔，这样你就能安心了吧。”马尔西安在心里默念。他来到这儿是为了代替拉斐尔目睹克拉克的死状。
死亡或许可怕，但死亡并不是这位蒙特尔家的将军最终的结局——他的尸体被曝在太阳下，人民依次向前往他已经僵硬的身体上吐唾沫。
克拉克被大牧首开除了教籍，按照传统他的尸体将很难保全。
马尔西安从人群中穿过，他要前往下一个目的地——莫里斯的新家。他的养父现在已经不是大圣宫的管家了。穿过一条又一条街道，马尔西安来到了一个僻静的巷子。
莫里斯的新家从外面看，非常朴素，没有豪华的大门，没有精美的窗条。皇帝的间谍总管临敲门前专门整了整衣服。他听莫里斯叨叨他半辈子了，实在是不想听他再絮叨了。
“进来吧。”老人打开了门，他手上提着水壶一见是马尔西安立即露出笑容，“哦，来看我这个老头子了。”
“做完工作就赶过来了。”马尔西安迈进门。穿过走道后有一个小院子，里面摆满了盆栽。苦于季节的原因，这些植物都光秃秃的，但莫里斯依旧笑呵呵地为他们施肥浇水。
“等到开了春，这个院子就漂亮了。哦，对了，隔壁的老头养了只鹦鹉，我也挺喜欢养鸟的，你说我该养只什么样的鸟呢？”
“你就满意这种生活？”马尔西安提高了音量。
莫里斯的手牢牢地握着水壶，浑浊的眼球里透着智慧。
“是的，我现在确实满足这种生活。20年的管家，在帝国的历史上并不多见，我辅佐了两任英明神武的皇帝，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陛下罢黜了你，你却夸她英明神武？”马尔西安满肚子疑问，“到头来南方军区也只拿下了个尼西亚将军，南方军阀依旧存在！”
“是的，但这正是陛下的智慧。她比你想象中的还要聪明。现在的局面本来就是陛下一手企划的。”莫里斯收起了水壶，他打开里屋的门，“进来吧，在外面让外人听见就不好了。”
马尔西安跟着养父进了屋，房间里有把摇椅，莫里斯舒服地躺到上边发出惬意的哼声。
“趁现在我还能教你，你就说说你哪里搞不明白吧。”
“你为什么在信里说拉斐尔必须死？”
莫里斯笑了笑：“这是最简单的一个问题。我说了，陛下比你聪明得多。你在信里转述了拉斐尔的话，他以为只有安德烈看透了南方的局。但实际上陛下看得比安德烈还远，她从一开始就看清了南方的形势，也知道新政只会引起南北的斗争，但她依旧准了。可结果呢？你看看现在，南方的将军不都老老实实地乖乖回来述职，北方的官员也没翻出什么花来，就连谁是下一任总理大臣都得听陛下的。”
“可这根拉斐尔的死有什么关系？”
莫里斯敛起笑容。
“你总是这么着急。仔细想想，陛下一开始就没打算彻底打垮南方军阀。彻底垮掉的南方军阀也不利于陛下的统治。陛下真正需要的是一个相对虚弱且听话的南方，更何况即使拿下一个尼西亚军区，南方还有好几个军区，他们手里都有兵，怎么可能坐以待毙。”
“父亲，您能说重点吗？”马尔西安觉得心累。
“这些都是重点。现在可以说说拉斐尔必须死的原因了。其一是表明态度，以前的南方遮遮掩掩，现在一切都敞开了，南方军阀能不怕吗？陛下杀了拉斐尔是为了安他们的心，告诉南方军阀她不会完全听任北方官员；其二是警告安德烈为首的北方官员，陛下确实想要削弱南方，但北方集团使出的那些下三滥手段陛下不可能不予以警示，她要告诉大家谁才是帝国的皇帝；其三是因为钱，拉斐尔的死能让陛下赚多少钱？用这笔钱，尼西亚军区明年就能成为帝国在南方的产粮区。随着时间的推移，南方的敛财体系迟早会因为尼西亚的复苏而土崩瓦解。不过还有一个更直接更浅显的原因——大多数官员放弃了拉斐尔。”
“为什么？”
“拉斐尔手上的粮食不光是他自己的，数不清的富贵之家想借着大灾赚钱。他们巴不得拉斐尔死，巴不得拉斐尔带着这些秘密下地狱。”
“好吧。”马尔西安十分丧气地垂下头，“拉斐尔的事是这样，那您呢？您怎么就被退休了？”
“我？”莫里斯缓了缓，“我被罢免当然是因为你啊。”
马尔西安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和我有什么关系？”
“因为我是你的养父，在很多人看来我就是你的后台。你在尼西亚终究是立了功的，陛下没办法处理你，他只能把我撤掉。这是一个比杀了拉斐尔更明确的信号。陛下是在告诉大家她并不打算把南方军阀连根拔起。不然，那些将军就不是来亚利山瑞特述职了，他们八九成会偷偷串联趁科尼亚人还没完全退兵趁机搞事。陛下很清楚自己手中的力量，也很清楚帝国的国力，帝国经不起这种折腾了。她的妥协非常到位，也很及时。她牢牢地把控着帝国，整个局面压根就没有失控过。”
“你的意思，这个结局是三方妥协的结果？”马尔西安不敢置信。
莫里斯点点头。
“是的，在陛下的策划下：南方军阀不得不用退出尼西亚，让出一大部分权力给中央以换取她的不追究。而北方官员看似立了大功却因为拉斐尔的事受到牵扯，陛下借此打压他们，原本可以逼迫塔修斯让位的安德烈现在只能等女皇发话。我想女皇最终还是会给安德烈总理大臣的位置，只不过这样一来，这件事就变成了女皇的恩赐。北方官员今后恐怕只能老老实实地跟着陛下的步子走。闹了这么久，唯一的赢家是陛下，以前你或许还可以偷偷叫她小姑娘，但现在你必须尊敬她。经过这么一折腾，陛下已经大权在握，一南一北两大势力都被她训得服服帖帖。她是名副其实的帝国皇帝了！”
“父亲，您是怎么弄清楚这些都是陛下设计的？或许只是巧了而已。”马尔西安无法相信那个纤细的女孩会有这么缜密的心思。如果莫里斯说得是真的，那女皇简直就是个怪物！
莫里斯想了想反问马尔西安：“还记得女皇要给约翰皇帝封圣的事吧？”
“当然记得。”
“陛下非常清楚先皇临死前为什么要把安德烈和卡特安**中央。在过去的一段时间里，她总共抛出了两件不可能完成的事。一件是给先皇封圣，一件是南方新政。这两件事看似没有关系，实际上却不然。陛下明知封圣不可能还强迫大家表述意见，不是为了别的，她只是想强迫大家站队，看看哪些人相对听她的话，哪些人不听。临退休前，我最后一次用金印是用在一张派发到南方的公文里。里面写明了帝国将要派往尼西亚官员的名单，这些人全部都是支持封圣的。她从一开始就在为削弱南方军阀做准备。”
“陛下就不怕里面全是谄媚之人吗？”马尔西安声音高亢。
莫里斯压了压手示意养子别那么大声。
“你忽略了一点，陛下是刚继位的皇帝，谄媚之人并非不可用。陛下急需巩固她的地位。其次，陛下还很擅长寻找缓冲，她说封圣的事由大牧首盖棺定论，再让大家表态度，你想想这样是不是会有更多的人敢于表态。反正成不成，责任全在大牧首那。而在南方新政的推行过程中，她找到的缓冲是安德烈。自始至终所有话都是安德烈说的，所有事都是安德烈做的，她只是高高挂起，等事态有变，大不了直接拿掉安德烈就是。”
“陛下就不怕真把尼西亚将军逼反吗？”
“你该读读帝国法典的序言，上面第一句话就是’皇帝的威严、光荣不但依靠兵器，而且须用法律来巩固。’没人比陛下更合法了。更何况，陛下还做了相应的准备，就在前几天，陛下让人做了份150万第纳尔的预算，用于防止尼西亚地区的叛乱。按照陛下最初的设想，事态很可能会发展成安德烈预见的样子。那样确实会麻烦些，但结局变不了多少，在这个设好的局里，必然会发生的就是尼西亚将军和拉斐尔的死。”
莫里斯顿了几秒钟，让马尔西安消化。
“好在你先发现了尼西亚将军通敌，罢免他已经成了大势所趋。那天的亚利山瑞特可真热闹，陛下只是让人去圣梅兰教堂问了个问题，塔修斯就不得不低下头。这为帝国省了很多麻烦，唯一的坏处就是陛下不得不让我回家。但我并不伤心，相反我还很开心。你长大了，马尔西安。”
皇帝的间谍总管颓然地倚在墙壁上。养父的称赞并未让他开心多少。
“我不明白……她怎么就知道这么多，她得知道多少情报才能了解这么深。”
莫里斯为他讲解：“陛下手中的力量或许比你想象得还要大。你知道她给一个贫民窟出身的小子取名叫驯鹿吗？”
“驯鹿？”马尔西安楞了楞，“这个外号有什么含义吗？”
“在贫民窟里长相好看不是件好事，但在陛下眼里长得好看是个优点，这个特质就像童话里那只驯鹿的红鼻子。可我跟在陛下身边时，没人告诉过她那个训犬师出身贫民窟，但她知道这件事，这说明陛下可能还有一套情报网。不过这也不是怪事，据我观察，约翰皇帝可能有四套情报网……”
“这么看皇帝还真不是什么人都能当的。”马尔西安笑骂了句，他心里有些打鼓。陛下会不会知道爱葛莎的事？
“要不要喝茶，陛下给了我很多好茶叶。”
“她对你还不错。”
“是的。”曾经的老管家笑逐颜开，“陛下为了这事还向我道歉，作为一名管家能得到主人的歉意，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值得骄傲的吗？”
“可你失去了权力。”马尔西安曾以为和贵族子弟喝酒吃饭泡女人就是上层生活。但现在他明白了，真正的上层生活，核心是权力而不是别的。
“那又如何？陛下专门给我颁发了通行证，她随时欢迎我去大圣宫。我已经老了，现在的我迂腐、糊涂，万事以稳为主。可帝国是个烂摊子，只能下猛药，我知道我的能力已经帮不上陛下了，那就换别人吧，正好我也想享受下生活。”
“好吧，你开心就好。”马尔西安耸耸肩，“厨房在哪里？我给你做饭。”
“我这里可没酒！”
“今晚我不喝酒。”
同一时刻，在大圣宫，在女皇的寝室里。莱茵和雪莉各自抱着一条猎犬，空气里充斥着香味，雪莉从未闻过这种味道，想来是用了新的香料。
“雪莉，陛下怎么还没来？寝宫里怎么也没人守着？”
被问到的女仆捏了捏鼻子，她总觉得这香料怪怪的。
“不知道，可能是和将军们的会议还没开完吧……我们再等等……陛下会来的，她应该不会忘记这场召见。”
“是啊，而且这次还专门提及你。”
“呵呵。”雪莉笑得僵硬，“她只是想让我出糗，我哪里懂得训练猎犬，我都不知道她来了我要怎么表演给她看。”
“雪莉，你是那种没人的时候就会大胆起来的家伙吗？”莱茵敏锐地察觉到雪莉没使用敬语。
这和平时的雪莉不太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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