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的公文一般由大臣起草，皇帝批复后按下帝国专用的公章后再交还给大臣，经审核备案后，便可作为命令颁布。在这套体系中，强势的皇帝往往能居中调控，把权力通通捏在自己手中，弱势的皇帝起码也要保证自己具有批复权。
如今的女皇已然牢牢地把握了批复权，对莫里斯也有着相当的影响力，但总体上看，她对朝局的掌控力并不强，尼西亚的灾情就是个例子。
行色匆匆的莫里斯走出政厅，四周的宦官立马凑上来为他擦汗。他刚刚拿到了塔修斯的签名，这位总理大臣还是愿意卖个面子给皇帝的。现在，公文上有了皇帝的批复，有了总理大臣的签名，还有了金印留下的红印以及皇帝自己的钢印。只要将它拿到约克厅进行备案，这道旨意便算是通过了。
“现在几时了？”
“禀老管家，现在已经11点了，用不了多久就该陛下用膳了。”
“你们好生照顾着陛下，我一会出去趟，你们要当好自己的差事，否则我没法向陛下交代。“
“老管家说得是，不过，依小的看，传旨这种事儿，一天那么多回，哪里需要您亲自去？要不就让小的去好了。”小黄门一边说一边捏了捏莫里斯的肩。
莫里斯的身体可能确实老了，但他还没老糊涂：“不行，不行，这件事必须我亲自去。好了，别捏了，我还能动弹，让人备好马车。一定要快，灾情和军情一样，都是十万火急的事，马虎不得。”
“小的这就去办。”小黄门自知没有希望，便依了老管家的话。
一炷香后，大圣宫的管家火急火燎地从约克厅走向宫门。有辆马车正在那儿等着他，临上车前，忧心陛下的莫里斯又絮絮叨叨地向小太监交代了几句。这才放下心来安稳地坐在了座位上。
皮洛士家位于城市的中心，紧挨着大圣宫。坐在马车里，皇帝的老管家还没来得及调整好呼吸，便到了地方。身为金印的掌管者，莫里斯也是除了皇帝外，少数的几个站在帝国权力顶峰的人。但这一次，他没有丝毫的托大，亲自来到皮洛士家里代表皇帝传旨，可见他对尼西亚一事的重视。
旨意本身其实很简单，不过是一个虚职官员的任命。待到流程结束。拉斐尔笑嘻嘻地为老管家递上汇票，上面的金额很大，谁曾想老管家竟然看都不看一眼。
“要是再年轻个十岁，我一定会要，现在人老了，要不动了，也不想要了。”老管家丝毫不掩饰自己的老态龙钟。
拉斐尔坐在一旁主动拉起老管家的手：“您还年轻着呢，这钱您一定收着。”
老管家依然摆摆手，他的声音不高，语速也很慢，足以让拉斐尔消化每一个字。
“我刚才说的都是真心话。这些钱你还是自己拿着吧。我亲自来这儿，不是为了拿这点孝敬。陛下刚刚继位，你们非要把这个国家搞乱吗？如果你们非要这么做，别怪我心狠手辣！”
讲完，老宦官顺势喝了口桌子上的茶。拉斐尔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作为皮洛士亲王的孙子，他也有幸和莫里斯见过几面。印象里，大圣宫的管家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但是，能把大圣宫打理得紧紧有条却不失法度光靠慈善显然是不可能的。如此看来，老管家的威胁怕不是停留在口头上。他也有自己狠辣的一面。
“老管家，没人想把帝国弄乱，您就放下心吧。”
“拉斐尔，我就不问你和你后面的人在想什么了。我只给你留句话：做生意要留一线，做事情也要留一线，做人更要留一线。光让自己活下不行，还得让别人能活下去。他们文官讲究的那套对你我不管用，你是商人，我是太监，即便你有了个官职，但那是虚职。一旦出了事，我们是没有退路的。所以，你先得忠于陛下。他们文官可以5分为自己3分为帝国1分为皇帝，可你我不行。你我得4分为皇帝3分为帝国。剩下的还得先安顿好这个家，才能考虑自己的事，明白吗？”
“谢谢您的教诲，小子明白了。”拉斐尔说着从坐位上站起来，向老管家深深地鞠了一躬，“小子是忠于帝国的，也是忠于皇帝的。小子一定会在南方闯出一番事业，不让陛下失望。”
“看来你是有了决断咯。”老管家的声音有些颓然，“罢了，能说得我都说了。论起来，我和皮洛士亲王交情还不错，就再多说句吧。南方现在是鱼龙混杂，各个家族缠在一起，牵一发而动全身。好多人想退下来都退不了，你何必陪着安德烈往里面扎呢？”
“我相信……天……总会亮的。”
拉斐尔的话像一记重拳砸在了莫里斯的心口。年迈的大宦官一时间觉得喘不上气来。人与人之间，最忌讳的就是交浅言深，今日他算是着了这个大忌，可拉斐尔依旧死不悔改。
“老了，老了。”一声叹息后，老人最后哑然一笑，像看怪物般盯着拉斐尔，“年轻人，去尼西亚的路慢点走。”
“小子知道了。”拉斐尔扶起准备离开的老宦官，一步一步地把他送到马车上。一老一少，一个67岁年逾古稀，一个刚刚20，青春正盛，谁都没有多话。伴着亚利山瑞特喧嚣的叫卖声，车夫挥起马鞭。拉斐尔静静地站在原地，目送马车渐渐远去。直到再也望不见。
“天会亮的。”拉斐尔使劲咬了咬嘴唇，猛一转身，一言不发地悄悄往回走。
这真是座好宅子，又大又宽敞，一进门是个院子。这里养着安德娜猎场最名贵的猎犬，两边栽着珍贵的花草。再往里走是一扇木门，从极南方的商人手中买得。那里的木匠心灵手巧，雕刻出的花纹巧夺天工。打开木门便进了屋里。香炉点着上好的香料，墙壁上挂着风景画儿，其中不少都出自名门大家。
“多好的宅子啊。”拉斐尔倒在了椅子上，竭尽全力地向后靠。他的手指不经意地敲打着桌子。一名女孩从后堂走出。她用木盘端着陶瓷杯，里面泡着极南方运来的茶叶，一斤就要5个金币。杯子上印有图案，有老人也有小孩，精美程度丝毫不亚于墙壁上的名画。
这些都是皮洛士家族经过数代奋斗才留下的。
“少主，喝口茶吧。”
“交代你的事都做了吗？”
“都做好了。”女孩穿着白色的连衣裙，像雪花样一尘不染。
女孩的名字叫卡莲，从很小的时候就住在皮洛士家，和精于商贸的拉斐尔不同，卡莲的天赋大多集中在算数上。她是一名数学天才，也是老亲王留给孙子的得力助手，他们一起长大，彼此间的性子都十分清楚。十几年来，卡莲早就把自己当做皮洛士家的一份子，即使她没有姓氏，只有卡莲这么个名字。
“谢谢你，卡莲。”
在老亲王还活着的时候，他常常念叨着，要是卡莲是我孙女就好了。
皮洛士家人丁不多，除却兄弟姐妹，老亲王只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唯一的儿子也只留下个孙子便早早地蒙了主召。老亲王一直很照顾卡莲，他总说看见了卡莲就像看见了自己的女儿艾琳·。在皮洛士家，艾琳是个禁名。拉斐尔的母亲在生育过程中因难产去世，没多久，拉斐尔的父亲也随之而去。刚刚十来岁的艾琳自告奋勇，开始和下人们一起照顾拉斐尔，她抚养了侄子四年。最终，在一个风和日丽的白天被盛大的车队迎进了大圣宫。
“少主，您真的要这样做吗？”她知道自己不该多嘴，但她怕自己后悔一辈子。
“我要。我当然要，为什么不做？不这样做，我这辈子都咽不下这口气。只要成了哪怕我死了也值得。”
“少主，您不能这样啊，皮洛士家还要靠您支撑着。”卡莲顾不上裙子碍脚，她像失了魂般跪倒在拉斐尔身前，紧紧地抓着拉斐尔的腿，“求求您了，别走，别去掺和尼西亚的事。求求您了。”
“你给我滚。”拉斐尔烦极了，他坐起来一脚踢开卡莲，站在原地咆哮，“你算什么，敢管我皮洛士家的事？这个家里我说了算，难不成老爷子喜欢你，你就真把自己当什么东西了？你真不知道吗，老爷子只是把你当成了艾琳姑姑的替身，你以为你是什么？只要我愿意，明天你就会出现在亚利山瑞特的妓院里。你只需要按我说的做就好，这不难吧！”
卡莲倒在地上，白色的连衣裙上印着脚印。她默默地哭着，抽泣着。
消了火的拉斐尔像断了弦的竖琴般，无力地坐回椅子上。他向前伸了伸手，声音也柔和起来：“对不起，卡莲。我刚才的话……我不想这样的……但这是必须的，为了艾琳姑姑，为了我老爷子。我一定要做，你先去做饭，我去安排好车子，吃完饭我就去尼西亚。我不怕把命丢那。”
卡莲的心在滴血，她痛苦地挣扎着，光是站起来就费尽了力气。女孩跌跌撞撞地走进了后堂。拉斐尔的耳边短暂地安静了下来，究竟有多久？几秒还是几十秒，
已经走远的女孩终于下定决心开始往回奔，她穿着连衣裙，无数次绊住了自己，但她不在乎。她像猎犬般冲刺，一口气冲到他眼前。她直勾勾地盯着拉斐尔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咬着牙，那力道仿佛要把精铁嚼碎。
“请带上我，哪怕是到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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