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自从那次被艾德拉击落峡谷后，祈羽总是在做着那个同样的梦。
梦里，那个金发金翼的厄齐纳斯娅总是站在自己遥不可及的地方，每次看到她的时候，就有一种莫名的悲伤在她的心中扩散，将她的心填满。
一旦她想要去触及那个厄齐纳斯娅，就会有黑暗将他们分离，随即她就会被翅膀的刺痛所惊醒。
可是，这一次的梦却不一样……甚至连是不是梦都无法确定。
在祈羽看来，那更像是她的脑中将那些记忆的碎片所拼接起来奇异画面。
这个梦的感觉……就像是死去了一般。
祈羽从死掉的肉体中，将自己意识抽离出来，在虚无缥缈中逃窜，却被什么漆黑之物束缚住了手脚。
千万灵魂悲鸣着，咆哮着，将她拖入深渊。
前从未有的恐惧涌上她的心头，可是她无法反抗，周围的黑暗如潮水般将她淹没。
可是，在深渊之中，她没有看见面色可怖的魔鬼……反而，看到了一名美丽至极的女性厄齐纳斯娅站在舞台的上。
是的，舞台上。
脑子里有一个意识在告诉她，她接下来将欣赏一处精彩绝伦的舞台剧。
剧中的人物将会有条不紊地按照剧本来演出，他们的台词都已写好，他们的结局……也已经注定。
整个剧场都是黑的，仅有一盏灯从她的头上打下来。
长发像是撒上了金沙般柔顺美丽，黄金色的羽翼光芒四射，足以让太阳都羞愧地躲入云朵。
细密的阴影为她笼罩上一层神秘感，那金色的羽翼在黑暗中发出奇妙的光芒，令人感觉越发美丽，神圣不可侵犯。
而祈羽则身处在舞台下的观众席中央，周围红色的高级座椅上坐满了观众，可是他们一个个都不像人，只有漆黑的影子，勾勒出类似人的轮廓，他们都没有脸，阴影上两点红光像是眨眼般不断闪烁。
舞台的光越发明亮起来，观众们大声欢呼，期待着演出的开始
一开始的音乐令祈羽感到相当熟悉，她发现那是曾在第二学院听过的《翼神在上》，歌声优雅动听，热烈地赞颂翼神，与此同时，表演也正式开始。
第一幕是新诞生的卡奥斯的就职仪式，卡奥斯是全人类的财富，大家都爱戴着他，无数的人民向他顶礼膜拜，而卡奥斯牵起她的手，缓缓的走上台阶，她是卡奥斯的专属，是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存在，人们向他们掷出花圈，赞扬他们的伟大，国王亲自到场，向他们嘱咐自己的期待，教主则是带着神官前来，为他们进行献上祝福。
舞台上的人们欢声笑语，仿佛在庆祝国家诞生般激动不已。
而后，卡奥斯和她开始为人类的幸福而努力工作着，卡奥斯不断研究出新的技术，为人民还有国家都带去了便利，他的地位也进一步得到了提高，一切都是那样和平。
可是后来，卡奥斯犯下了错误，做了不该做的事情。
他企图废除厄齐纳斯娅奴隶制，但是在那时，除了给予卡奥斯的那名专属，其他的厄齐纳斯娅一直都是人类珍贵的劳动力。
国王开始为卡奥斯的行为感到苦恼，于是他想出了解决的方法——杀掉这名卡奥斯，找人替代他。
他们研究出能让卡奥斯的身体能力瘫痪的毒药，他将变成一个普通的人类，然后再派遣部队去暗杀卡奥斯。
某个雨夜里，卡奥斯和她在巷角里四处逃窜，可是终究没能逃过子弹。
那个时候的厄齐纳斯娅使用尾巴行走时，就像是踩在刀尖上，厚重的翅膀也完全无法飞行，完全就是为卡奥斯而生。
卡奥斯若是失去了力量，她也就能是一个累赘而已。
最后，卡奥斯死在了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她虽侥幸存活，却被冠以杀害卡奥斯的罪名，开始被人类追杀……
幕布缓缓拉上，又再次拉开。
第二幕的主角竟换成了一个平凡的人类。
他是个父亲在外的私生子，在家族里没有地位，一直被作为下人所使唤着，直到一个研究机关找到他，说他有成为卡奥斯的潜质。
于是私生子摇身一变，成了家里的宝贝，他们载歌载舞的将他送去机关进行卡奥斯的催化觉醒仪式，可得到的结果却出乎意料。
他没有成为卡奥斯，反而长出了翅膀，而且那灰色的翅膀坚硬无比，甚至连给卡奥斯当床垫的资格都没有。他被继母卖给机关做研究材料，却在那里的牢房里遇到了她。
她带着卡奥斯所留下的高科技武器中最强的两把，一路杀进了机关，将所有用于实验的厄齐纳斯娅都放了出来。
不过因为是舞台剧，所以并不会见血。
但是她挥舞那类似长剑的武器时，那些跑龙套夸张的摔倒和装死动作，却逗得场下的观众的哈哈大笑，拍手叫好起来。
可是祈羽却没来由的感到一股恶寒。
因为若这是真实的事情，那么她到底杀了多少人呢？那把精美的长剑，又将会染上多少层血污呢？
可是观众们全然不在意这些，他们只是抱着娱乐的心态在观赏着。
就这样，被世界所抛弃，没有成为卡奥斯的人类，和失去了卡奥斯的厄齐纳斯娅相遇了。
他们决定破坏机关，将所有被当做奴隶的厄齐纳斯娅解放出来。
这还真是离经叛道的行为啊。
不过他们终究没能成功，所有的厄齐纳斯娅都畏惧着人类，根本不敢与之抗衡，所以进行战斗的，一直都只有他们两人。
可哪怕他的翅膀坚硬无比，她的武器以一敌百，他们也无法与整个国家抗衡。
最后他们以叛国罪被关入监狱。为了杀鸡儆猴，给那些企图造反的厄齐纳斯娅以警告，他们召开了盛大的审判仪式，国王的骑士长亲自与她进行战斗，若她胜利则无罪释放，若失败，则死。
这看似公平，其实只会成为单方面的虐杀而已。
那时候的厄齐纳斯娅，无法飞行的主要原因就是骨骼太过柔软脆弱，所以根本没有力气与人类对抗，若是拿走她那两把武器，任何一个成年人都足以用手掰断她的脖子。
但是，她只是把背挺得笔直，默然地走进决斗场。
她本该跪地求饶，想办法来逃开这场必输的战斗的。
可她的眼神却不卑不亢，没有一丝波澜。
而这时候，音乐也进入了最后的高潮，紧张而激昂的音乐鼓动着祈羽的耳膜。
随即，舞台上的刀光剑影也深深地抓住了祈羽的心。
骑士长的实力毫无疑问每一剑都精准而有力，而反观厄齐纳斯娅，却也毫无落入下风的样子。
她静立的时候那么美，就像从画中走出来的人，可是一动起来，却凌厉无比，每一剑都刺向骑士长的要害。
战斗进入白热化阶段，场下观众也被点燃，开始不断呐喊助威，可是这时候，厄齐纳斯娅的头却转向了另一边。
她看到了那边一个人类的脸。
那是她永远也忘不了的一张脸，他是杀死卡奥斯的主谋！
她忽然变成了一只凶猛的狮子，愤怒地咆哮着，向那个人类猛扑过去，双手的长剑成为了她的利爪，企图阻拦她的卫兵被撕成了碎片。
但是马上又有更多的士兵涌了过来，刺伤她的身体和尾巴，最终她在那个人类的面前被迫跪了下来。
国王对着人民发出命令，要求立刻处这个杀害卡奥斯大罪人，所有的人民兴奋地大声尖叫，表示赞同国王的命令。
那盛大的场面，一如曾经卡奥斯的就位仪式，也许还更为壮观热烈。
周围所有的士兵都聚集过来，将枪对准她。
她精疲力尽地跪在地上，绝望令她闭上眼睛，她决定放弃了。
虽然，在她眼中，自从失去卡奥斯的那一刻她就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可是这时候，那个长着灰羽的人类却逃出牢房，冲进了决斗场，张开巨大的翅膀护住了她。
其实单单几发子弹，是根本无法击穿结晶化的翅膀。
但若是几十发的子弹就说不定了。
围绕在两人身旁的人类足足有五十余名。
他们所有人都持有外貌古怪的机械，无论是攻击力还是射速都不是现在简陋的火枪能比的上的。
“不，不要，不要！快住手！快住手！”
听着那此起彼伏的能把耳膜震聋的枪声，祈羽忽然间清醒了过来，眼前的事情根本就不是舞台剧！只是一场惨无人道的虐杀！
她开始发疯般地叫了起来，想从座位上离开，却被那些站起身来高声欢呼的观众挡住了去路，这些人根本不在意他人的生命，他们自私至极，早就不能被称之为人，所以才会没有脸，只有那漆黑的阴影。
她愤怒起来，一跃而起俯冲进入舞台中，却在进入的一瞬间坠落在地上。
翅膀异常的沉重，甚至连抬起来都做不到，更不用说飞行了。
祈羽睁大了眼睛，想要走过去，从尾巴上却传来了剧烈的刺痛感，像是有无数把刀刃在她的尾巴上来切开长长的口子，并且一刀又一刀地刺在同一个位置。
她几乎疼得想要昏过去了，这才意识到这个时代的厄齐纳斯娅就是完完全全的废物，是注定只能成为奴隶，给人类当牛做马的废物！
可是祈羽忽然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刚刚那名金翼的厄齐纳斯娅，她明明是直立行走的！
究竟要有怎样坚韧的意志才能淡然地行走在刀尖之上！？
枪声依然没有停止，祈羽拼了命地想要靠近，可是那股剧痛却让她根本无法前进。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这么的慌张，可是看到那两个人在弹雨中相拥的模样，她就感觉心楸成了一团，她觉得自己必须得救他们……
前进啊，快前进啊！
她的身体剧烈的颤抖着，可哪怕她不怕疼，她的身体却畏惧着那剧痛。
地上散落着无数的弹壳，根本无法计算数量，那些弹壳在人类的身边堆成一座小山。
他结晶化的灰色翅膀上满是裂痕，裂缝里塞满了红铜色的子弹，子弹嵌入的地方带起血红色的蛛网状裂痕，在羽翼上扩散开来。
他缓缓的举起手，放在她的脸庞上，轻轻地抚摸着。他颤抖着嘴唇在她耳旁说了些什么，可是再次响起的枪声却盖过了他的声音。
围绕在两人身边的人类们，居然又一次开枪了。
枪声像是盛大的合唱曲，带着异样的整齐感，制造出冰冷的弹幕，朝着两个人射去。
那个人再次张开翅膀，将厄齐纳斯娅的头埋到自己的怀里，灰色的翅膀体积忽然增大，将两个人彻底包裹在其中。
他们像是处于一场暴风雨的中央，雨点是子弹，羽翼是大地。
雨点坠落在大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滴滴答答，滴滴答答。
溅起的雨滴有着鲜红的颜色。
数秒后，暴雨才终于平息，那个非人非卡奥斯甚至非厄齐纳斯娅的家伙，也终于倒下。
千疮百孔的灰羽变得血肉模糊，早已破碎不堪，可是他怀中的厄齐纳斯娅，却安然无恙。
而她跪在血泊里，双手和尾巴，都被他的鲜血所玷污，金发也因殷红的血液粘连在一起。
周围的士兵出现了短暂的犹豫，因为他们的子弹全部都打光了。
那个能够忍受行走在刀尖上的痛苦的她，此时却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她伸出苍白无力的手，抱起他，再低下头，将额头贴在他的胸前。
然后缓缓地张开嘴唇……
随即，在一片寂静中，那自内心深处蔓延而开的悲鸣才响了起来。
“呜！！！！！！！！！！！！————————————”
这声鸣叫传入了苍穹，震动着特羽拉大陆上的每一寸空气，然后传入了每个厄齐纳斯娅的耳中，在他们的内心中轰然回响起来。
特羽拉大陆上所有的厄齐纳斯娅都抬了低沉的头，望向同一个方向，他们睁大了眼睛，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神情肃穆，然后像是受到了某种控制般，开始不顾一切地挣扎。
而那个金翼的厄齐纳斯娅此时的身体则开始发生了奇异的变化，她的翅膀不断变大，不再像以前那种柔软蓬松，而是拥有了更坚硬的骨骼。
她开始震动翅膀，带起强大的风压将周围所有的士兵吹飞，就这样抱着他的尸体升入空中。
“呜！！！！！！！！——————————”
又是一声悲鸣，她开始不断攀升，朝着城外飞去。在这期间，她的羽翼地每一次震动，都会有黄金色的羽毛洒落。
这无数闪耀着金光的羽毛自天而降，接触到羽毛的厄齐纳斯娅身体也开始变异，他们也一齐发出悲鸣，然后不顾一切地扯断手铐，打碎脖子上的枷锁。
大量的厄齐纳斯娅也开始升入空中，跟随在她的身后，一齐朝着城外飞去。
世间再无如此壮观的景象，无数的厄齐纳斯娅在空中飞舞，那金色的羽毛闪耀着刺眼的的光，雨宛如新生的晨曦，他们是翼的神灵，是天空的王，是翼神真正的宠儿！
…………。
故事还没有结束，观众们的掌声还在持续，耳边舞台剧的伴乐也未曾停止，女高音一句又一句地重复唱着：
“翼神在上，翼神在上！”
但是祈羽已经不再看下去了。
她低下头，只是觉得一股寒冷从脊髓蔓延而上，于是蜷缩起身体，用翅膀包裹自己。
舞台逐渐暗了下去，观众席上的黑影也逐渐消失，留下来的只有无边的黑暗与她相伴，像一层膜，将她紧紧包裹。
她才明白，什么所谓的舞台剧其实都是自己的幻觉，她从一开始就被困在这片漆黑中。
她和外界只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膜，而在这片黑暗里，除了自己再也没有他物。
她知道，那层微薄的膜只要自己一动手便可以撕去。
可是，她已经不愿意再去触碰外面的世界了。
有一个声音，一直在耳边回响。
那个人的背影无数次出现在远方，对自己轻语。
“祈羽，你一定要……完成我所没能做到的事情。”
那金色的身影是自己的母亲，她赋予了自己生命，给予了自己姓名，将美好的愿望寄托于自己。
但是，在知晓了一切之后，祈羽害怕一个人去承受这些。
于是，她开始终日与黑暗为伴，在梦中做梦。
她不想再醒来了。
就算醒来了，又能做些什么呢？
如此软弱无能的自己，根本无能为力，所以还不如就这样一直沉睡下去。
朦朦胧胧之中，她沉睡了数百年，就好像被冻结在了深不见底的幽暗之中，这期间她什么都不想做。她感觉耳旁有人在欢笑，有人在哭泣，但她只是静静地聆听。
可是在黑暗越发浓郁的时刻，她感觉浑身被千根针所贯穿，疼痛深入骨髓。她忍不出开始挣扎，却根本无法逃脱，于是她越坠越深，像是要被这片黑暗所吸收，成为混沌的一部分。
可是这时候，却有另一个灵魂到来了。
她听见那个灵魂在诉说着什么，在期待着什么。
——翼神大人啊，我希望，人类和厄齐纳斯亚能够消除偏见，友好相处。
哪怕现在有些地方，还在将厄齐纳斯亚作为奴隶来使用，哪怕现在也有极度厌恶厄齐纳斯亚的人们存在，哪怕人类做过很多让厄齐纳斯娅失望的事情。
但这世间的一切，最终都将迎来美好的晨曦吧。
所以，我绝对不会对这个世界希望，希望您，也不要对这个世界失望……
光芒刺破黑暗，祈羽看到那个灵魂站在晨曦之中。
少年虔诚地在她面前低下头颅，表情严肃而认真，目光中透露出坚韧不拔的光芒。
她忽然有种错觉，觉得若是这个灵魂的话，即使被世界一次又一次地背叛，被世界一次又一次的伤害，也终究不会对世界失望，反而会坚定地向前，最终必将为这个世界带来新的晨曦吧。
祈羽忽然想起那自己的母亲。
在失去了卡奥斯时，她认为自己失去了一切。
于是借着拯救厄齐纳斯娅之名，她开始了自己的复仇之旅，她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忽视了身边其实一直有人在陪伴着自己。
在最后拥抱他的那一刻，她才醒悟了一切。
仇恨只能引来仇恨，是绝对得不到拯救的。
所以，在那片弹雨之中，自己的父亲曾经对她说过和这个少年相同的话……
“请不要，对这个世界失望。”
那一刻，她决定了。
哪怕那是错觉，她也愿意相信。
如果她自己的力量无法做到什么的话，那么就和这个少年一起吧。
这数百年的岁月，自己大概就是为了等待这个可以和自己一起同行的灵魂。
他是会将自己唤醒之人，也只有他才能将自己唤醒。
想起来了。
全部都想起来了。
为什么现在才想起来这些事情呢？
明明……是那么重要的事情，自己居然会全部都忘记了……
她从混沌中开始拼尽全力扇动翅膀，每升高一丝都那么艰难，那黑暗于这百年间变得污浊沉重，想要把她再次拖入深渊。
但是，从此刻开始，她再也不会忘记，也绝不会屈服。
她要与他同行，就算这个世界再次背叛自己，就算这个世界再次伤害自己，她也不会再放弃，她愿意相信这个将自己唤醒的灵魂。
“祈羽，你一定要完成没所没能做到的事情……”
耳边，母亲的话再次响起，可这一次，她不是遥不可及的了，她就站在祈羽的身前，淡淡地微笑着，嘴角里却藏着苦涩那是对于自己没能完成心愿的遗憾。
而这一心愿，将交由祈羽的手中，由她代替母亲完成。
新的希望总会从新的生命中诞生，心怀美好之人也将与他们同行。
新的晨曦总会从新的羽翼中诞生，这翼中晨曦，也必将在最后迎来。
是这一次，祈羽再次从梦中醒来。
但这一次，她将不再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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