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是没有所谓“灵魂”这种东西的。
肉体死亡,意识就会彻底消失,躯壳也随之化作毫无价值的一堆烂肉。
凌霄小姐……就在不久前才说过类似的话。
她还说过,即使是身为仙人的她,也无法避免这种结局。
她确实说过这样的话。
那么,眼前的景象……难道说,又是一次充满讽刺的flag成真吗?
她被残存在腰间的脓液怪物,如同橡皮筋勒断豆腐一般,截作两断。
腰斩。
从腰间——被一分为二。
下半身,还保持着交腿站立的姿势。上半身,已然如同被武士刀斩断的草席般——向下滑落。
在落地的同时,她咬牙展开折扇,挥出一片火雾,将残留在腰间的脓液连同自己的大部分下半身烧成灰烬。直到这时……我才从彻底让大脑宕机的震惊中回过神。
“凌霄霄、霄小小小姐!!”
冲到她残存的上半身旁边。
凌霄小姐对我挤出一个勉强的笑。
“哎呀呀呀,真是彻底大意,让你看笑话了,小峰……不过我没事的,你不用担心。”
“你、你说没事……”
被腰斩——算是没事吗?
她被截断的腹部创口周缘……缠绕着飘袅的白色烟雾,看不见里面的血肉与内脏。那不知是有意如此遮掩,还是说……她的身体其实就是由这些轻薄的烟雾所组成。但有一点毋庸置疑的是——她无法做到像莲那样再生。
她并非不死之身。
如果她是,也就不用制定如此麻烦的计划——直接凭着不死之身与那只脓液怪物正面硬干就行了。
我扶起她残存的上半身,感受到正在迅速流失的体温。
她……要死了吗?
仙人的死亡。
“我不会死哦,小峰,我可不会死的——这点你大可放一百个心。本小姐怎么可能因为疏忽大意,被那些僭逆稍微暗算了一下,就形神俱灭,你也太小看仙人了。我不是说过了吗,我是有‘保险’的,我可是有很多重的保险……况且这具化身本来就有点用腻了,说不定正好是个换新身体的时机呢。”
“化身……新身体?”
“这个稍后再说,总而言之,我真的没大碍啦,倒不如说,看到你这么关心我的安危,还有点小安慰呢,你也不算是彻头彻尾的白眼狼啦,哈哈、哈……咳咳!”
她咳出一口血,那些血还没落到旗袍和我手上,就已经在空气中迅速雾化,化作消散的青烟。
“倒是那边的眼罩妹,她现在的情况有些让人担心。”
凌霄小姐越过我,看向坐在不远处,捂着左脸颤抖的海棠。
她漆黑的左眼依旧在狂躁地跳动着,那令人心悸的鼓颤,即使隔了这么远——隔着她的五指,也能清晰地看到。
“原以为消灭了那堆大的,就能让她眼里那团小的稍微安分一下,但现在看来……好像完全适得其反,她眼中的那些家伙是不是变得更加狂躁,有点暴走的趋势了啊?”
凌霄小姐有些懊恼地苦笑道。
“暴……走?那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事情还没结束啦。总之现在,你们最好离开这里,往人烟稀少……没有车辆的地方走,稍作躲避一下。她眼中的家伙肯定正在呼唤周围的同胞,说不定现在已经在往这边聚集了,你们的处境……不,参照昨晚的情况,应该说是眼罩妹的处境很危险吧。如果你能够狠下心,抛下她一个人逃走的话……应该是不会受到波及的哦。”
“我怎么可能做那种事!”
“啊哈哈……也是呢,那么就赶紧带她逃走吧,莲会掩护你们的。你们只需要尽量躲避它们的袭击,撑到我的下一个化身赶到就行了。”
“你的下一个化身……”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而且,就算她的下个化身抵达……又能怎样?
接着消灭出现在我们面前的脓液怪……消灭一辆又一辆轰鸣而来的幽灵车吗?
那不是……治标不治本的做法吗?
只要她那只左眼还在蠕颤,只要那些“被遗忘者”还在她眼中作祟,事情就无法彻底结束,不是吗?
“难道没有……没有什么从根本上解决的办法吗?”
“当然有哦……小峰。”
凌霄小姐用变得越来越凝滞的声音说道。
“如果不想让她造成的危害扩大化的话,杀掉……她自然是最为一劳永逸的方法了……”
“你……你别胡说!!”
“哈哈哈,咳咳……就知道你反应会这么大,你喜欢上她了吧?你真是见异思迁,见一个爱一个,睡美人妹妹还真是可怜呐……”
“…………”
她该不会是打算在这具身体临死之际,最后耍我一把吧?
因为这时候我真的没办法生她的气。
“稍微和平一点的方法当然也有哦,鉴于你贪恋眼罩妹的美貌,这个方法恐怕也会让你有些心疼,但是没办法,已经没有代价更小的办法啦。所以说,只要让她……”
凌霄小姐的话戛然而止。
“……只要让她?”
我等了好几秒,忍不住出声催促,但依旧没有任何回应,这才发现——
她的红唇,已经褪尽血色。
瞳孔也已经完全散开。
这具躯体已经彻底……死亡了。
“…………”
“小峰……你、你在吗……?”
海棠在身后微弱地呼唤着,刚才她体内怪物的暴走,似乎稍微影响到了她的视力。
“我在。”
我放下凌霄小姐的尸体,走过去扶起她。
“你还好吧?能走动吗?我们现在不能呆在这里……”
“不用管我了,小峰。就像凌霄小姐说的一样,你自己一人逃走吧……那些东西的目标从来都不是你,就让它们……把我吞掉好了。”
“你在说些什么丧气话,像是少年漫画里打算英勇赴义的配角一样……”
这里可不是那种漫画,而且你也不是配角吧。
非要说的话,这一切可都是你惹的祸。
你可是穷凶极恶的女主角。
海棠夹着几丝哭腔,笑了笑,两滴黑色泪珠从脸颊滑落。
“小峰,我现在这副肉体,应该已经没有那份价值,让你不惜拼命也要得到了吧。”
“……”
她竟然出言贬低自己引以为傲的肉体。
她的意志看来很消沉。
“有没有价值,又不是你说了算——不对,我又不是因为那种龌龊的想法才帮你。”
刚才的那副情景——怪物从她眼中透体而出的情景,确实惊悚至极。她会因此而产生自我厌恶感,也在情理之中,但我其实并不那么看——在我看来,被那些污秽不洁的触须所侵染的她,反而……更加美丽了。
美丽在丑恶的衬托下,变得更加动人。
当然,我是不敢把这种“赞扬”说出来的,我知道我自己心中暗藏的那份细微扭曲。
我对那些被丑陋、亵渎的异世之物所侵蚀的人(尤其是女性),对她们在黑暗与困境中展露的姿态——无论是挣扎、痛苦,还是勇敢、不屈,抑或屈从、堕落,都十分着迷。
趋之若鹜。
如扑火之蛾。
那自然是一份十分不正常、不理智的情感,但是……或许正如凌霄小姐所言,我的理智很早之前就已经崩坏了。
我扶着海棠走出废楼,看了看已经完全暗下来的四周。
这里是废弃多年的商业街,自然不会有灯光、人流之类的东西存在,而且——十分幸运的,也不会有任何车辆存在,这一点对现在的我们来说十分有利。但是——也不能麻痹大意、坐以待毙,既然刚才幽灵车能出现在我们面前,那说明海棠眼中的怪物能从相当远的地方召唤来它的同胞,这个地方还是不够安全。
如果那些脓液怪再次袭来,我可不敢有与之战斗的想法。
我的能力,即使在全盛时期,也不是适合正面交战的类型,我没有莲那样的不死之身,也不像凌霄小姐那样拥有强大的攻击能力……如果它们此时袭来,我顶多能再使用一两次减速来自保与拖延时间,如果真的被拖入需要正面作战的泥沼,那就只能指望……
我看向身后的莲,她好像读懂我的心思。抬起手臂捏拳,做了个“放心,我很强”的动作。那姿势多少有点搞笑,因为她纤细的手臂完全找不到一丝肌肉感。
她的攻击确实也对那些怪物基本无效。
而且我心中有股驱散不去的、阴霾般的不祥预感——刚才凌霄小姐虽然消灭了它们,但那搞不好只是类似于“boss战一阶段”般的胜利。
总感觉它们不仅会再次袭来,而且还会……出现变身桥段。
我带着这种阴郁的感觉,拉着海棠,往废街深处前行。
既然要去人烟稀少的地方,那就朝与市中心相反的方向走吧,废街外就是一片未开发的荒地,只有杂草与废水沟存在。但是再往荒地外走的话,还是会不可避免地走到市郊的居民区,更何况还有省道、国道、高架桥、高架鉄道,这些车流——甚至火车流密集的地方存在。想要彻底逃离汽车这种东西,也就只有彻底逃离城市,那是在是一份……过于艰巨的任务。
“小峰。”
“嗯?”
“对不起。”
“……为了什么?”
“为了……欺骗你这件事。”
“你有欺骗我吗?你确实……是被那些怪物袭击了吧?”
“但是,我心中其实隐约知道,那东西……某种程度上是被我控制着的,所以才敢在晚上去找那些成年人,看着他们被车撞飞,满足心中的报复感。就连寻找那些三教九流驱魔,包括凌霄小姐……大概也是在欺骗自己,极力想否定自己就是罪魁祸首。我心底一直知道这一点,知道那些人……包括父母的死都与自己有关,却在你面前摆出受害者的模样,我就是这样一个卑鄙无耻的人。我确实……确实是故事中那个伪装成少女的怪物啊。”
海棠说道。
用哽咽的声音。
我沉默许久。
“……谁知道呢。”
“咦?”
“谁知道你是伪装成少女的怪物,还是化作怪物的少女呢。”
“那有什么不同……”
“两者有决定性的不同吧?”
如果你确实是因为叔叔的泯灭良知而化作怪物。
确实是因为养父母的无情恶行而化作怪物。
“那完全没有可以斥责的地方吧。”
“小峰……”
“再者,你是怪物也好,少女也好……对我来说都没差。海棠,你可能是刚进入我们这边的‘世界’不久,还没意识到这点……凌霄小姐说,你是在8月8日,才真正与你眼中的怪物建立联系吧,你在这边的世界还算是个新人呢,你在这段时间……有看到些什么奇怪的东西吗?”
“奇怪的东西,你是指除了刚才那个怪物吗?……似乎并没有,只是总觉得视线边缘、焦点之外的地方会有不合理的影子闪过。”
“那是初期的症状啦,不久之后你就会看到更多奇怪的东西吧,到那时候……你就会慢慢明白,怪物也好、人类也好,区别并没有那么大。至少并非外表上的区别那么大,皮囊并不是那么重要的东西啦,我对你这副皮囊就完全……不对!”
我在说些什么啊。
把自己都绕晕了。
差点说出难以收回的话。
“修正一下好了,我对你的皮囊很感兴趣。”
“……”
“……”
总感觉说出了类似自白的话。
很羞耻。
“不过更感兴趣的是……姬海棠这个人本身。不管是她霸道、毒舌的一面,还是怯弱、无助的一面,乃至是憎恨、暴戾的一面,都很感兴趣。”
“小峰……如果会错意了的话我道歉,不过,你这是在告白吗?”
“咦?!诶……不是,那个……该怎么说……”
“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小峰。”
海棠笑着说道。
她刚才还布满阴霾,愁眉紧蹙的脸,竟然露出了几丝笑意。
“等这件事结束——如果这件事能结束的话,我们来约会吧。”
“咦?!”
“当然是指互相增进了解的那种约会,然后,如果双方都感觉良好的话……”
“咦?!!”
“你就来当我的备胎吧。”
“你没主胎的吧!!”
“相对应的,我就来做你的小三好了。”
“最好是有这样的对应关系!”
我大吼道。
与此同时也产生某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海棠似乎回来了——那个毒语连绵的姬海棠。
也许这是问出那个问题的好时机。
“海棠,你既然……既然知道那东西是受你控制的,那为什么……它会撞向你?”
为何要控制它撞向你自己?
海棠稍霁的面色立即又沉入阴霾,我原以为是因为我的问题所致,但是她五官拧紧的程度似乎超出于此。
“来了!”
她颤声道。
背后随即传来震耳欲聋的轰鸣声。
“TA-KE-LI——LI!”
是什么东西来了——已经无需多问。
背后缓缓隆起几乎遮盖天地的黑亮帷幔。
犹如垂落的星空。
那自然不是什么星空,也不是什么帷幔。
那是……黑云。
黑云一般的脓液巨兽,狂舞着身上的混乱肢体,席卷着周围的废弃道路,尖啸着、嘶鸣着,排山倒海般朝我们扑来。
它比之废楼中的同类大了不知多少倍,啸鸣声也粗壮了许多,它的身形也不再像是一辆跑车——不再是那种流线型的、利剑般的身形。
那是某种更加沉重、巨硕,更加泰山压顶、震颤大地的形象。
重型卡车。
它们组成了一辆重型卡车。
变身桥段……果然一语成谶。
那显然已经不是海棠的意志了,而是她眼中东西发狂的产物,它们为何唤来这么多同胞,一副誓要杀死宿主的样子——此时也没时间思考那么多,我拉着海棠,同时向旁边的莲喊了一声。
“莲……拜托了!”
银发的娇小人偶点点头,抽出骨刀,冲向轰鸣的黑色卡车。然后……就在我们转身开始逃跑,还没跑几步之时,她已经如同被弄坏的玩偶一般……遍体鳞伤地倒飞着擦过我们身边。
“…………!”
她在空中迅速愈合断掉的手脚与撕裂的身体,甫一落地,就如皮球一般再次弹向身后的脓液巨兽。海棠目睹此景,再次咬紧下唇,我知道他是在为那个不死的人偶作无谓的担心——那确实是无谓之举,但也不是说完全没有价值。
我隐约察觉到,想要停止这场混乱的暴动,只能依靠她自身的力量。
那到底……该以一个怎样的方式收场,在废楼的时候,因为让人震惊的事态接二连三地出现,所以我没什么时间思考。但现在……现在其实也不是什么好时机。
不过,已经到了不得不思考的时候了。
我拉着她跑向荒地。
在半人高的杂草丛间奔跑,同时留意着脚下的坑洼与碎石。
前方不远处是一段荒废的铁轨,越过铁轨就到了市郊的居民区,我们能逃跑的范围已经很小了。
“海棠,难道没有什么办法吗?没有什么让它们消失……至少是停下来的办法吗?”
“凌霄小姐不是说了吗,最为稳妥的办法是……”
“别说傻话!怎么可能做那种事,我可是……”
我可是还期待着和你的约会来着。
莲再次倒飞着摔落在我们身边不远处,压倒了一大片草地。与此同时,身后轰鸣着的黑色卡车也碾进了荒地,它所淌过的地面,连杂草都被扫荡一空,露出光秃的泥地。它就这样轰鸣着、狂袭着,眼看离我们越来越近,我甚至已经能看见它“车头”部位的两个碗装口器,以及口器中翻涌蠕动着的无数眼球。
“这样不行,它就算没有之前快了,也不是我们用脚能跑得过的,迟早会追上我们。海棠,我们之前……是不是有谈论过如何消灭你眼中那些东西的问题?”
“咦?”
“我也不是太确定,总感觉有这样的印象……”
“很抱歉,小峰……应该没有过这回事,因为别说是你,就连我直到不久前都不清楚自己眼中的东西是什么……只是隐约地知道它和幽灵车有联系,所以我们不可能谈到那个话题……”
她边跑边说,有点上气不接下气。
“而且说到我们此前的谈话,很惭愧……基本上都是些闲碎的斗嘴而已,其中只有一次提到过关于我左眼的话题……”
“啊,对了。”
那时候,我曾试图提议帮她治好左眼的“伤”,被她拒绝了。
她说那不是伤口——现在想来,那时候她就在向我隐瞒自身的情况。
现在并非计较这些的时候。
伤口与……治愈。
这两个关键词,确实与我脑中隐约回想起的某些对话有关。
“小峰——啊——!!”
海棠突然尖叫起来。
我只觉脑后一麻。
沉重的轰鸣声已经逼近到了身后。
我下意识将海棠推向一边,且在最后的一霎那将苍血唤醒,随后——就感觉后背被冲撞了。
并非金属。
并非金属的坚硬触感,毕竟那是一滩半液体的怪物。
比起被真正的卡车撞到,被撞得粉身碎骨的下场大概还是要好很多。
而且我在匆忙之间发动了少量能力,在接触它的瞬间使其时间膨胀。我感觉到了发动时的无形震荡,也感觉到它的冲击力在那瞬间减弱了。
大概是……从70码降到了35码左右吧。
但即便如此。
饶是如此。
就算被一个人以百米赛跑的速度撞上,猝不及防间,肯定也会被撞翻在地,连滚好几个跟头,全身挂彩吧?
更何况是这样的一头巨兽。
我被撞飞了。
骨头好像被粉碎了、内脏好像被粉碎了、身体好像粉碎了、世界好像粉碎了。
在空中飞行的时候,我稍微——稍微感到了几丝后悔。
我其实不用这么拼命的。
明明没必要如此拼命。
为了仅仅是同班同学关系的姬海棠,为了一个玩笑般的约会约定,像这样豁出性命,最后落得满身疮痍、甚至殒命于此的结果。这恐怕……并非什么好听的美谈。
只能是笑谈而已。
我重重摔在草堆中。
耳边响起怪物沉重的轰鸣,以及海棠的尖叫。
她跑过来抱起我,不抱不要紧,这一抱让我全身206块骨头都发出惨叫——我自然也发出了惨叫。
“小、小峰……”
我的骨头估计碎光了,肩胛和双臂的骨头是碎光了,因为能清楚地感觉到它们的碎片乱七八糟地插入肉中的痛楚。但相较于肉体上的痛苦,她白痴一样跑过来的行为更让我心急。
“白痴……你想拖着我一起殉葬吗?!”
我已经看到那堆庞然巨物横扫着周围的草地,缓缓转身,把漆黑的车头对准了我们。
它的目标果然是海棠,所以说……
她原本是那么聪明的女人,可到这种时刻,还是像交通事故时掩面尖叫踩油门的女司机一般,完全错失了方寸,竟然昏头涨脑地跑过来。这里又不是言情剧的片场,她就应该趁我被撞时赶紧逃跑才对,该死……
万事休矣了吗?
“不——当然还没有!”
救赎般的声音。
清亮、有力,胸有成竹的高喊,似乎让脓液巨兽都愣住,速度减缓了下来——不过这当然是错觉,它速度减慢的原因是被我进行了时间膨胀。但那个中气十足的高喊就是能带来这样的错觉——让我产生了绝处逢生般的希望感。
我明明对那个声音十分陌生。
但那是谁的声音,根本已无须多问。
而且,声音还是来自头顶。
我和海棠抬起头,在无云的夜空发现了那个身影——以及其下的巨影。
不对,说是那“个”身影有些错误,因为确切来说分为两个。
首先是披着奇异的法老长袍,全身上下佩戴无数华丽金饰,琥珀般褐色肌肤的——女性身影。
然后就是她所骑乘着的,漆黑的……仿佛是直接用夜色凝缩而成的哑暗怪物。
鹰翼狮身,头部被彻底的黑暗所笼罩。
斯芬克斯——无面的斯芬克斯兽。
凌霄小姐的全新形象还附带了坐骑,在天空展翼驰骋——看来这就是她所谓的保险,所谓的另一个化身了,她没有选择个体的不死,而是选择了拥有复数个身体。
就像传说中的神仙或佛陀,拥有着千百个化身,各式各样的形象。
至于她是如何做到这一点,如何让意识在多个身体里传递,我此时没空多想。我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她和坐骑下方的那个巨大黑影,那是一只——石狮子。
没错,就是那种摆放在建筑大门前,据说是用来辟邪的巨大狮子石像。那只巨大的石狮搞不好是被她从故宫顺过来的,看上去绝对有数千公斤的分量,却被她轻松无比地用手指头勾着鼻孔,拎在半空,宛若无物。
“不好意思啦,小峰,姗姗来迟!不过我这个登场还算闪亮熠耀吧?哈哈!我可是犹豫了许久该用哪套造型呢。”
“别给我犹豫啊!”
性命攸关的时候。
接下来,她提着巨大的石狮飞到脓液巨兽头顶。
“像这样的不洁之物果然还是要靠石狮来镇,去吧,镇魔驱煞,破邪显正!”
说完将石狮从空中扔下。
明明念着咒法般的词,用的却是粗暴无比的物理攻势。
石狮正中前行的脓液巨兽。
一声无比沉重的闷响,脚下的地面随之剧烈震动。
它黑色的卡车身形在一瞬间被彻底压碎,化作四散飞溅的脓液、眼珠、器官与烂肉碎片,下了一场恶臭至极的黑色腥雨。
雨点自然也落到了我们身上,海棠连忙把我和她身上那些尚在变幻与尖鸣的小脓液怪使劲扯下来,远远扔开——避免重蹈凌霄小姐的覆辙。
她在不久之前,明明还是个……光是看到这些东西就呕吐不止的正常少女。
这算是神经变坚韧了吗。
又或者,换个说法,她属于正常人的理智——已经在不可避免地逐渐流失了。
凌霄小姐在我们不远处落地,跳下狮身兽,朝我们走过来,亚麻长袍如帷幔般卷动。残余的一些脓液怪则朝着相反的方向,蜂涌般淌离荒地,如同退潮时的细碎浪沫。
“结……结束了吗?”
“不,当然还没有哦。”
她一脸笑容地说。
“我不是说过了吗,只要问题的根源还没解决,眼罩妹就会源源不绝地招来灾祸。别说是以后的事,就连今晚的暴动都还远远没有结束呢,你听。”
她做了个侧耳听的动作,但我不用那么做,我的耳朵现在离地面很近,光是从地面传来的、缓缓加剧的隆响,就已经预示着巨大的灾难又在接近了。
声音是从荒地的另一侧传来的。
那条……废弃铁轨的方向。
本该——已经废弃的铁轨。
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
在废弃铁轨上绝不该出现的声音。
它锈蚀、古旧的轨道被远处逐渐亮起的刺眼白光照亮。
极度不祥的白光。
“不是……吧……”
“很不走运呐,看来那地方停了辆弃用的火车。”
凌霄小姐耸了耸肩,毫无紧张感地继续道。
“小峰,看来还是辆烧柴油的老式内燃机车哦。”
柴油……石油。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吗。
那辆火车逐渐驶出幽暗夜色,在我们眼前展开全貌。
那还……算是火车吗?
它的车头部分,已经完全被翻涌的黑云所吞噬。
黑亮的脓液掀开了它的锅炉,如沸腾般四处喷散,附着在轮毂、连接杆、汽缸与整个外表面,不断地翻生出畸怪的肢体、腔肠、肉膜,血盆巨口与修长触须。然后——在冲出废弃铁轨的末端以后,它们用那些扭曲狂舞的器官抓地,控制着火车头转向,拉着好几节七歪八扭的车厢,轰鸣着驶向我们。
它拉响了汽笛。
“TA-KE-LI——LI!!”
伴随着至今为止最为洪亮的啸鸣,从火车的烟筒中喷涌出火山爆发般的脓液黑云。
那些脓液怪,不管是之前就存在于火车内燃机中的,还是刚刚如海潮般褪走的——现在,它们已经制造出了最后的,也是最高级别的一辆车。
二段变身。
“小峰,你看怎么办?”
凌霄小姐冷不防问道。
“让我继续把这些东西砸个稀烂,也不是不行啦。倒不如说,之前被它暗算丢脸,我现在正有一肚子的火气想撒呢。但是我说过了,这样无法治本,就算我把它们连同那辆列车一并烧个干净,事情也是无法结束的。下一次……它们搞不好会把天上的飞机都拉下来哦。所以说,如果要结束这一切——”
她说着把视线稍微转向,看向扶着我的海棠。
“如果能结束这一切,我什么也愿意,就算是……”
海棠咬紧苍白的唇。
仿佛在用无声的语言诉说——就算是自己的命。
“也不用做到那步啦。”
凌霄小姐转动着一支不知从哪掏出来的权杖。
“我之前说那话有些吓到你们了吧?其实想结束这一切说难也不难啦,如果小妹你真心如此希望,只要……”
“我知道怎么做了。”
我打断凌霄小姐的话,看向头顶上的海棠。
“海棠——释放出来吧。”
“释放……?”
“是的,释放……出来。”
刚才脓液从火车烟筒中喷涌而出的景象,让我幡然醒悟。
她眼中的那些东西,既然无法消灭、无法治愈。
既然那些是“脓液”一般的怪物。
我看向她颤悸的左眼。
为什么我没有早些想到呢。
那本该是十分明显的办法。
那些怪物也好,苦痛与憎恨也好,都是无法被动逃离、无法闭上眼睛就当做不存在的东西。
闭上眼睛反而会让它们积存在体内。
那辆幽灵车、眼前的暴走列车,天知道下次会是什么车——搞不好真的是飞机也说不定。只要那些恶魔——不仅仅是那些脓液般的怪物,还有她心中脓液般的憎恨与愤怒,只要这些东西还存在,就永远不会消失。
斩不断、理还乱。
既然如此,那就把它们彻底排出来好了。
“就像……印第安人,切开血管释放出恶魔一样,海棠……”
既然是脓液——为了身体健康,就应该把它排出来吧?
“把你体内的恶魔……也释放出来吧。”
海棠看着我,怔了几秒。
然后缓缓睁大眼睛——不仅仅是那只湖蓝色的漂亮明眸,也包括那颗漆黑的蠕颤眼球。
“我知道了,小峰……我明白该怎么做了。”
她说完,小心翼翼地放下我,从包中掏出某个锋利的器具。
是那把放血用的“fleam”
她站起身,面向而来的畸变火车头,咬紧牙关,将fleam的三角状刃片狠狠划向自己的左眼。
火车发出凄厉的嘶鸣,掩盖了她的痛叫。
脓液——从她剖开的左眼中喷涌而出的脓液,源源不断地淌落在地。
“请停下吧——!!”
她颤声喊道。
包裹着火车的黑云不安地蠕颤着,从其身体中翻涌出的那些畸形肢体也在慢慢地消退、融解。
列车的速度慢了下来。
“请停下吧——!!”
她再一次颤声喊道。
“已经够了,已经够了,我已经……不想再憎恨了……”
“我想要活下去……我有了想要为之活下去的人,所以求求你们,让我活下去吧……”
她流淌着黑色的泪水,如泣如诉地请求道。
轮毂与连接杆的响动逐渐消失。
伴随着长长的吱声,火车停在我们面前的不远处,带着巨大热量的蒸汽扑到脸上。
盘踞在其上的脓液怪如同被春雨冲刷的污泥,迅速褪去,在地面流淌着,再次如退潮般逐渐消失——不过这一次,似乎是彻底的了。
至于从她眼中流出的那部分脓液,则与地面上的一部分同胞汇流,它们短暂地再次汇聚成一辆保时捷911的形状。
没有混乱的肢体与触须,只是一辆漆黑、平静的幽灵之车。
它对着捂脸抽泣的海棠,静默良久。然后,转动车轮,向远处驶去。在行驶了一小段路程后,化做夜色中的一抹魅影,完全地消失了。
至于海棠,则小声抽泣着,如释重负地坐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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