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在未完全洒下阳光之前，是无限透明的。”
“看不清云，看不透天，乃是万物由神支配之始，也是万物身披神恩之初。”
“暗夜凋零，晨醒方落。”
“晨，清平寡欲者之所享，雄心壮志者之所苦。”
……
伊梅斯特第一个睁眼清醒，晨曦之美已经从窗帘的缝隙中钻入他的眼帘。外面有人在吟诵些什么，中年人的声音，听上去有些耳熟，可一时又说不上来。
莫非是莱顿那家伙在晨练？
肯定是是没睡醒的缘故，莱顿那个家伙总不可能有这种格调，一言不发加上彬彬有礼已经是那家伙伪装的极限了。
相当自如地滚动轮椅，借助魔力下楼梯也不是什么费力的事了。
转眼间，中年人已经不在了，只有一个身穿教士服的老者。这么快就走了？还是说……
“哟，早上好！”
冲那老者问了一声。
“嗯，早上好。”
回应的声音如同他看上去那般苍老。
“果然。”伊梅斯特哑然无语。“这个时间也仅仅是凌晨五点嘛。”
抬头望着天空，这个透明的世界，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化着。绯色的早霞从东方蔓延过来，像一条绵绵的丝带。静谧，反而成了它的配乐，柔和地助其沁入每个晨起之人的内心。
又像清澈的水，在胸腹内编织成河，潺潺娟娟。
可不禁想起。
三年了，那被黑暗污蔑了的天，早就回归纯洁了吗？
伊梅斯特发自内心地扪心自问。
“诶，对啊。天是短促而又更替着的。被污蔑的天，早已经死了。”一个声音回答了他，是那个中年人。
“死了，死了？”
伊梅斯特一如晨曦般宁静的心，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答话扰乱了。
“不，不会，她还在等我，只有我可以的。”
“可以什么？”
“只有我可以替她澄清啊！被染黑了翅膀的天使，只有我可以为她……”
“为她送葬吗？”
如鸣钟般的声音震荡在他脑海里，把他的胸口捶地差点喘不过来气。
喘息变得剧烈起来，伊梅斯特贪婪地抢夺着空气，把他们统统吸入肺里，再毫不吝惜地吐露出来，成了发干发热的气体。
我——不——甘——心——呐！
“呼呼……嗬嗬……”
怎么能甘心呢？这么多年以来的努力，换来的只有迟到三年的澄清昭雪？或者说连这个我也不一定能够做到？
“这已经不只是你和她之间的事了。”
那声音仿佛要让他清醒似的，随之而来的是一道刺眼的阳光，终于从云端穿过，迫使伊梅斯特眯上眼。
“尽你所能地，珍惜吧。”
中年人的声音愈行愈远，像被驱散了的黑暗，从耳膜中消弭。
“哈哈哈哈哈……”
伊梅斯特仰着头，笑了。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到底是为什么啊！
为什么成百上千遍出现在我脑海里的人，就只有你，艾瑞肯？
这种一遍又一遍的幻听，我早已经受够了。求求你吧。我想要听听她的声音，梅璐妲啊，哪怕一次也好。
如果说伊梅斯特现在要是双腿健全的话，一定会跪在地上仰天而泣，可如今他连下跪的资本都没有，双腿极尽颤抖之能事，好似压了万斤重物。
腿，跪不下去；泪，涌不出来。
这种欲哭无泪的状态不知持续了多久，沉默中回应他的，除了更多刺眼的阳光以外，就剩下那个苦修士了。
“您还好吧？”老得像两百年前的坟墓，可由衷的善意却不容忽视。
“嗯，劳您费心了。”勉强笑了笑，眼神却还没有从别处纠正过来。
不过伊梅斯特知道，今天还有更重要的事。于是顾不得失礼，转过轮椅，仓促走了。
熟不知他这仓促一走，却也忘记仔细打量那老修士微笑着的慈霭面容，以及那斗篷下光溜溜的头皮……
*
从住处出发，已经是上午七点左右。郊外的风景很快被越来越密的房屋吞没，兰瑟帝国皇室的专用车行驶在路上倒是能吸引不少目光。
在即将进入城区之前，下起了太阳雨，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了两辆马车，甚至连来来往往的巡逻队也纷纷站住行礼。
目的地是基耶里斯有名的特色建筑，空中竞技场。单是从外观上看，就足以令人终身难忘。
整个建筑群将近六十米高，而恰恰是拥有将近三十米高的阶梯，令人讶然。顶部是平台也是入口，等到一行人真正进入竞技场之后，才真正见识到了空中竞技场的真意所在。
——这座竞技场的竞技台，竟然是悬在半空中的！
四座大型圆台围成一圈，对应着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将主台圈在其中。仔细看的话能看到被魔法遮掩过得钢索，分为数根一端系在每座平台边缘一端系于竞技场顶部的边缘，水平层面上也有钢索固定。普通人看上去就是透明的，如同这平台浮在了半空中一样。
而身处竞技场边缘的观众席则出乎意料地容纳了三万人，包括各国的贵族、外来的使者、各界的商人等等。至于最高处的席位上坐着的，乃是兰瑟帝国的女皇“大厨”佩奥迪娜。传闻说正是因为她厨艺过人才让先王回心转意，撤消了她的赐婚，并使她得以保留继承权。
伊梅斯特等人从老远穿过若干道门之后，圣骑士莱顿带着莉莉丝和安莉可去了休息室。而伊梅斯特则执意要去跟皇帝和教宗，打个招呼。终于，在顶层的包厢，与兰瑟帝国一行人以及皇帝佩奥迪娜碰面了。
她似乎正在与一边的教宗保利一世交谈着什么。
“睿智的女皇陛下。”保利一世微笑着施礼，然后与之并排地入座。
“教宗阁下。”在保利一世即将落座前的那一刻，被佩奥迪娜叫住了。
虽说是一国女皇，但无论怎么看，从骨子里都是一股男子气概：她是个帅气的美人，齐耳的金色短发尤为显眼；细细的腰上代替裙带的是宽而挺的金丝束带，脖颈上本应垂挂着的珠宝却成了象征蒂森家族的银鹰领带；本应毫无遮拦的胸口上，除了缎料材质的军服以外，还有象征着兰瑟帝国军事领袖的暗金色绶带，和一枚为了轻便而象征性佩戴的勋章。
“那里可不是您的座位。”
她的口气生硬而又果断，让人实打实地感到不容忽视，声音里竟带着一丝少年人才有的特色。
不过，单从教宗保利一世的神态就能知道，这句话的分量着实不轻。
“是我失礼了，那么我的座位……”
保利一世始终是没有坐到底，他略显老态的身子又不辞辛苦地弓起来，浑浊的双眼中露出笑意，缓缓向女皇问道。
“那里。”
她面不改色，指着那座位旁边的次座，像个军人在命令一样。
“您别忘了今天在此举办的，是神谕骑士大会。”
保利一世的话不再带着老人味道，嘶哑声和拖泥带水全然不见，取而代之的只有流畅。
“按照兰瑟帝国宪法第二百三十四条，凡在帝国境内举办的骑士大会，主办方一律由国家担任并协调。”
佩奥迪娜拿出了更加冷峻的音调和更利索的语速，几乎是与男声有七分相似。也不带愠怒，就只有命令的意味。
“只要包含‘骑士大会’这四个字，我便是主，而您则是客。”
“您是主的仆人，我也是主之仆，而天上的主在看着我们哩。”教宗保利一世忽然直着身子，向天父做出祈祷的动作。“万能的主，宽恕您的孩子吧。”
“万能的主，宽恕您的孩子吧。”
教廷一方的人都纷纷效仿，虔诚地祈祷起来。
身边淅淅沥沥地站起不少古勒教徒，伴随着教宗的祈祷，也都纷纷念出了祷告词。然而就像风吹过麦田一样，越来越多的人受到感召，直至观众席上超过一半的人都站了起来。
“万能的主，宽恕您的孩子吧。”
佩奥迪娜根本没有站起来的意思，内心已经有些恼火，但却没表现出来。
恰好此时，伊梅斯特挪动着轮椅，从人群中费力地挤过来。
“可是哥廷根帝国皇帝陛下？”
听了这颇为不怒自威的年轻女子声音，伊梅斯特才确信无疑眼前之人的身份。
“佩奥迪娜陛下，教宗霓下。”
伊梅斯特先是对佩奥迪娜笑了一下，之后才无奈地与教宗对视。
“我现在只是以圣骑士的身份出现在您的面前，并非哥廷根的皇帝。而教宗阁下，请恕我腿脚不便，难以起身。”
这样得罪两边的选择反而没有招惹到不满，特别是佩奥迪娜一直保持到刚才的不动声色的严肃模样，突然打破了。像是来了兴致一般，款款起身，笔直的袖管中抽出了双手，极为优雅地一点点摘掉了右手的白手套，军人似的动作毫无迟钝，把右手端在了伊梅斯特面前。
教宗保利一世则示意众位坐下，并开始了致辞。
“凡是古勒信徒，今天聚集于此，是为了一场竞技盛宴。辉煌大陆上最著名的骑士大会莫过于此，神之忠仆在此受礼，这是古勒的旨意，天下众生莫可违逆。我前日接到神启，恶魔即将归来，为此深感忧虑。今天的这次神谕骑士大会也因此不同以往，共有九位圣殿骑士献技比斗，具体规则由主教安涅斯塔说明。”
雄浑的魔力是教皇发音的基础，引来了全场的掌声与欢呼，排山倒海似的朝教皇这边涌来，顺带着淹没了旁边的皇帝佩奥迪娜和伊梅斯特。
不过佩奥迪娜丝毫没有被这份气势压倒，也不急着发言挽回声望，显得极有耐心。当然，这从容的背后，是伊梅斯特乖巧地坐在她身旁，把教宗隔开了。
“您一会儿，可休想再让我为您抵挡了。”
伊梅斯特苦笑着摇了摇头。
方才，闻在军装女皇的手背上，伊梅斯特感受到那纤纤玉手，并非是寻常女人那般柔软。怎么说呢，那骨骼中存在着的是身为王族和军人的傲骨，凉凉的，却很有质感。
等他的嘴靠上去时，感觉到不妙，可惜已经有些晚了。
那只细而长的手，没有丝毫地矫揉造作，直接捏在了伊梅斯特的手腕上。突然一发力，竟然以一介女子之力，生生把坐在轮椅上没有防备的伊梅斯特拉了起来。
“请。”
只说了一个字，却能配合眉间神采，展现出对伊梅斯特的欣赏。
伊梅斯特当仁不让地坐在佩奥迪娜的身旁，恰好教宗刚刚致辞完毕，气氛尤为尴尬。
“伊梅斯特陛下，请允许我这样称呼您。”
保利一世先开了口。伊梅斯特没有礼让和谦虚的必要，因为显然，自打他被女皇拉到这个座位上之后，就已经恢复了哥廷根帝国皇帝和圣歌骑士团团长的至高身份，与其平起平坐了。
“抽签的结果已经出来了，您和您麾下的圣殿骑士安莉可·爱萨蒂诺首轮轮空。”
“安莉可？呵，莱顿这家伙。”
伊梅斯特笑了笑，却引来了一边佩奥迪娜的注意。
“身兼三衔的伊梅斯特陛下，您是为了圣骑士之位亲自而来的吗？”
看得出来，佩奥迪娜并非只是穿着打扮酷似军人，连她说话的口吻也与说话慢悠悠的贵族们截然相反，快人快语。
伊梅斯特摇了摇头。
“一个纵身政治的家伙，如何还能献身于主呢？就连拼着一名圣骑士的阵亡，且事涉恶魔复苏的大事，都无法参与了。您说是吗，保利一世霓下？”
这话语中的明嘲暗讽，终于令保利一世嘴角的肌肉抽搐起来，极重修养内敛的教宗，也泛起了怒意。
“咳咳……你我都无法违逆神之旨意。”
伊梅斯特再次温和地笑了。
“您当真看得起我么，佩奥迪娜陛下？”
“我，佩奥迪娜，向天起誓，打心眼里是佩服您的。”佩奥迪娜整了整衣领，继续说道。
“您与鄙人都是军伍出身，这一点是我首先所敬重的。抱残至此，足可见久居高位而血性未泯，这是其次。而最让我敬重的，则是您三年前那场未完的演说，想必今日定可以重现。”
伊梅斯特被这话所打动，他可没想到自己能得到她如此的器重。
“哈哈，不愧是赫赫有名的佩奥迪娜皇帝。”他自嘲似的笑了出来，“哪怕是天上的父不再瞧得起我了，却还有像您这样举世无双之人的垂青，看来，也要尽我所能了。”
“愿主保佑你，我的孩子。”
保利一世缓缓说道。
……
“……全能的上帝，我需要你的恩典来帮助我面对另一天的需要和挑战。世界和其上的试探常常随着我。”
“今世的王寻求我的衰落。它诱感我邪恶的本性来成为它的同盟。主啊，求你帮助我，不然我将跌倒。只有你的能力能够保守我免致滑跌。”
“求你以大能的手扶持我，这样我将安妥。求你为你名的缘故引导我走在平坦的义路上。求你在今日的每一时刻靠近我。”
主教安涅斯塔站在中心悬挂的平台上，向着在场数万人念完祈祷词之后，看台边缘的凹槽中，一块巨大的木板被钢索吊下，不多时已经衔接在中央圆台上，俨然成了一座吊桥。
“好！”
五万观众无不发出震天欢呼，基耶里斯等待这场盛宴已经很久了。再听掌声此起彼伏，把大会的气氛送入了一个顶端。
待到安涅斯塔离去，这是全场由北侧开始，向外辐射似的，肃静起来，更没有一人站立。除了站在整个竞技场制高点的……兰瑟皇帝——佩奥迪娜·提利奥瑞芙·蒂森，一身笔挺的军装，站立在所有人面前。
玉手如提刀般拔起在额前，金色的发丝还有浮动，转眼看她的右手，早已向前挥出，连带着袖口上猎猎风声，帝王的声音在全场蔓延开来……
“神谕骑士大会，现在开始！”
直到这丝悬在半空中的声音彻底落地之前，鸦雀无声。
接着不只是谁喊了一句。
“兰瑟帝国万岁！”
全场百分之八十的观众瞬间沸腾了，欢呼和鼓掌更如潮水一般经久不息。
“兰瑟帝国万岁！佩奥迪娜女皇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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