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多个罗贝尔家的士兵们已经在河的西岸埋伏好,魔法师们虽然是女子,也只是安排在了空间稍大一点的位置。至于充当临时指挥官的贝昂利多和普鲁妮则躲在了下坡出口处的一个狭窄的隐匿位置,双眼紧紧地盯了对岸的巡哨好一阵子了。
“作为康奈蒂小姐的侍卫长,你对柯布尼森伯爵的了解是多少呢?”
普鲁妮是个经验丰富的侍卫长,在当下的工作上自然一丝不苟。要不是贝昂利多要求她在这里观察敌情,她宁愿现在就和姐妹们一起趴在草里同甘共苦。因而直到反应过来这话所指的对象是自己之前,她冷峻的面容上几乎没有半点变化。
“一个颇有清誉的老骑士。”
回答只有一个数词、一个形容词、还有一个名字,仅此而已。
“杰拉福特家的人,多少都具有着骑士精神嘛。”贝昂利多漫无目的地调侃着,“对待任何事都严于律己,就算大难临头,也不苟言笑。”
在意料之中的,被无视掉了。
“其实,作为他的侄子,觉得柯尼森布伯爵也没有太多过人之处。”
“我生在罗贝尔家,睁开眼见到的第一个人,大概就是柯尼森布伯爵了。到了稍微能理解什么是对父母长辈的必要礼仪的年纪时,就被送给了一个“可靠”的亲戚。”
果然,只是谈及柯尼森布伯爵,普鲁妮也不会就此上钩。而一旦谈及自身的过往经历,不曾动摇的眉头也出现了一层闪动。
“贝昂利多阁下,一个喋喋不休的队长,是不能稳定军心的。”
普鲁妮侧过头,套在臂铠里的食指竖起来,贴在唇边,尽量小声地用鼻音警告贝昂利多。后者听到这话之后,表情平淡自如得很,就仿佛被指责的不是自己一样。
他这般啰嗦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刚刚以“恋情”为借口,骗取普鲁妮信任的贝昂利多,对自己的“忠诚度”可是了如指掌。不管怎么说,自己可是个货真价实的佣兵呐!
而一个货真价实的佣兵就没必要拥有一刻货真价实的忠心。
这一点,像是一把小钉锤一般,把楔子楔进他的内心深处。“贝昂利多,你已经反复无常到了这种地步吗?”他扪心自问。
“出于好奇吧,或许?”另一个声音不紧不慢地为他自己辩解。
这一趟的从军之旅,归根结底,还要从当天康奈蒂为他的伤口裹上的粉色丝带说起。严格来讲,这是这辈子第二个照顾过他的女性呢。正因为如此,她那种对于亡去之人的深深悲悯,着实令他震惊。
“未免有些牵强了吧?毕竟,一个卖保险的佣兵,这种情况见得总不会少的。”
他自己也摸不准自己的脾气,以及待在这里的目的。仔细体会的话,也是机缘凑巧。毕竟,一来意外身亡的是他名义上的叔父,而主持吊唁的则是一个陌生而又令罗贝尔家颇为敬畏的女人。具体点说,是个年纪比他大不了多少、说话铿锵有力的女伯爵大人。
好奇嘛?大概。他有点愿意接受这种推断了,对柯尼森布伯爵的好奇,以及对康奈蒂女伯爵的好奇。17岁当真是个不得不承认幼稚的年龄,是好奇心比之男女之情更令人信服的年龄。
那天在营地外的夜空之下,他似乎无意间触碰到了离她很近的地方。那句临时编纂出来的话,貌似还真的听进去了呢,外表强大的女人。
总之,贝昂利多在此惴惴不安的原因,即是出于对康奈蒂·杰拉福特的忧心。而这一点,也被立在一旁的普鲁妮捕捉到了。
“您自顾自的低语,我多少有听到了,感谢您的好意。”
刚刚还一脸沉寂的普鲁妮,复活了一般,转而对贝昂利多说道。
“不过您大可以放心,康奈蒂伯爵大人,是我见过最强大的骑士之一。自跟随柯尼森布伯爵以来,十五岁的时候,就可以与魔虎单打独斗。那时的她,可以单凭剑技而迫使魔虎进行殊死一搏的彻底魔化。”
“魔化之虎吗?”贝昂利多想到了莉莉丝。那个小女仆将那头没有彻底魔化的特纳虎做成了一道菜肴摆到他面前,而本意却是交换被自己抓住的两只兔子。那灰了吧唧的爪子,蓝幽幽的虎眼,都令他背脊发凉。
难道女人都是这种比魔化之虎还要凶残的家伙么……
“后来在骑士团国的首都洛汀斯特举办的骑士大会上,康奈蒂大人获得了亚军时,具有伯爵身份的她,完全有理由成为皇家骑士团的副团长,并成为当今陛下伊梅斯特大人的贴身侍卫长。”
普鲁妮抚摸着属于自己的高地骑士团副团长的徽章,颇为骄傲地向贝昂利多介绍着,而后者也没所谓地点头听着。否则,贝昂利多如果还要嫌弃时间难以打磨的话,就纯属他咎由自取了。
“但最终康奈蒂大人拒绝了这番好意,‘只是想成为一个堂堂正正的骑士而已’。她当时就是这样说的,而我想这也是大人她傲气的体现。所幸,伊梅斯特大人也是具有这样傲气的人呢,即使是遭逢了那样的苦难。”
贝昂利多再次点了点头表示敬意。
不过看这样子,或许只消再等上半个点,眼前这个对康奈蒂伯爵大人敬佩得五体投地的小妮子,就该把伯爵本人迄今为止的所有事迹全抖出来。其实贝昂利多对康奈蒂最感兴趣的还有立志成为骑士之前的故事,以及后来教皇为她涂上圣油时浑身一丝不挂的场景。
当然,没人会任由他继续嚣张地幻想下去。普鲁妮发觉到她旁边的佣兵良久没有开口的意思,这才为自己无意中的口无遮拦和絮絮叨叨道了歉。
“福瑞森家族有什么动静吗?”普鲁妮急切地问道,言下之意就是假若动静不小的话,就极有可能是康奈蒂伯爵迂回成功的标志,也将是自己这边进攻的先兆。
这话没有立马得到回应,而黑洞洞的视野里,贝昂利多一动不动,甚至让她觉得凹槽里只有她一个人似的。不妙的感觉涌上心头,她想要起身,贴在凹槽里的身体忽的抬起。
“噗”的一声。
这冒失的举动却被眼疾手快地制止了——她的身体很快又贴回了墙面。
那只有力的手,自然是来自年轻的贝昂利多,并以一个很微妙的姿态按在了普鲁妮圆滚滚的胸膛上。随后又竖起食指,示意安静。
夜晚瑟瑟凉风中,隔着胸铠竟能体尝到那手心中的热量。女儿家的羞耻感刺激着普鲁妮,她很想请对方把手移开。不过这次,她终于看清对方平静的眼神,那犹如利刃般雪亮的眼,似乎在捕捉些什么。
“吱……噶。”
是被风吹得乱晃的旗杆吗?回头看着被挂在高杆上的旗帜,孤伶伶地被无常多变的风肆意摆弄着,温差大加上干燥多风的气候,果然是一惊一乍的。
“吱吱吱……噶。”
不过看上去,这风也没有把这么沉的旗杆连根拔起的威力吧?况且,河对岸的旗帜和火炬也只是摇摇曳曳,在反射了点点月光而变得波光粼粼的河水中起舞。为了防止夜袭,为数不少的士兵在有限的城墙上严阵以待;几十个民夫打扮的汉子扛着沙袋,填补着寺院古墙的残缺部分。
“吱隆、吱隆、吱隆……”
几个奋力拽着起重用的木楔子的家伙,每一次用力的时候,重物便随着吊臂向上蹭一步,发出吱吱的声音,到达第二层的时候,拉力卸去的同时,重物落到托具上面又发出“隆隆”的声音,果然连贯起来,和那看不见的声音是很相似的。
“吱嘎吱嘎吱嘎……隆隆轰隆轰隆轰隆……”
不对!
起初很像是破旧摇椅的晃动声,而逐渐的愈发稳定了。问题是离河界愈发的近,声音竟然演变的壮大起来。人为的脚步声紧随其后,对于趴在河岸草丛中的罗贝尔家士兵们来说,就像是什么巨大的东西在他们头顶上碾过一样。可越是这样,越没有人敢动,士兵们不约而同地从喉咙里挤出了“嘶嘶”的吸气声。
再近一点的时候,偶尔能听到的碾压石子的声音就更令人口干舌燥了,那绝对是类似木槌把核桃连胡带壳砸爆的压迫感。拜它所赐,贝昂利多的神色一滞,暮然道:
“喂喂,该不会是那家伙的声音吧?”
“那家伙……”
普鲁妮当然知道这家伙指的是什么,今天下午一百多号人的劳动成果也不过是两架简易的抛石机,这阵仗绝不是这种小不点可以发出来的。说来只有大型的机械,比如重型投石机这样的大块头,才会有这样的扭动声。
戛然而止的轮子滚动声,带来的是更为清晰的装载声。不知从那里找来的投石机载入了本地特有的岩石,即含沙量超高的砂岩,远不如青龙石和花岗岩那么坚硬。似乎还掺杂了树枝和干草,因为听上去沙沙作响。
这些都是为河对岸那一点也称不上坚固、却被自以为是倚赖着的古墙残垣准备的。可这还缺了一道主料。坡上的士兵们把木桶滚上了崖,发出了隆隆的响,那桶中的油料被毫不吝惜地浇在了砂岩上,坡下也被这熊熊火光照亮……这样,就大功告成了吧。
当然,坡下埋伏着的贝昂利多一行人没有一个知道这动静的来历,都以为是预定好的计划,而普鲁妮和贝昂利多只有面面相觑的份。
只不过所有人都能看到的,是对岸上守军慌不择路的反应。他们惊恐地向这边望来,墙上的士兵一下子失了神采。跑得慢的缩在城垛下,敏捷点的则直接攀下墙,更有不少人慌乱之中选择了跳河,总之再无一个人直愣愣地站在墙上。
——“塞伯伦!”贝昂利多和普鲁妮这才不可置信地喊出来,可惜回应他们的却是一道军令。
——“发射!”
“呼咻呼咻……”十多块巨大的砂岩从西河岸的高坡上抛出,燃烧中的火焰几乎照亮了两岸所有的士兵。它们在空中被高温烤得吱吱作响,然后骇人地爆炸解体,分成若干小一号的石弹轰击在对面的古墙之上。
“轰轰轰轰!”
东侧的一段墙最先崩塌,像是被沙子堆好的建筑轰然失去根基,伴随着惨叫,一处倒塌的城墙瞬间吞噬了几十个福瑞森家族的士兵。
接着是迸溅到四处的碎石,燃烧着越过了围墙,闯入了营地深处,像流星火雨一般划过,照亮了一张张惊魂未定的面孔。
还没有结束。
“滚轰隆咚……”
又有什么东西被载入了抛弹勺臂。随着束缚着抛臂的绳子被割断,那些圆滚滚的桶也被一齐送上了天。这些黑洞洞的东西看上去比烧着的砂岩重量轻多了,足足抛出了两百米远。
“塞伯伦居然会有大型抛石机,可他难道不应该事先与我们商量好么?”
“他大概瞧不上咱们这区区100多个杂兵。”
“难道说他已经有了康奈蒂大人的消息?”
普鲁妮说的话又被一个巨大的撞击盖过了,隔着三十米宽的河可以清楚地看到,此时守墙的士兵们死的死伤的伤,活下来的也都躲在角落里一动不敢动。他们兴许还在为目标不是自己而谢天谢地,然而马上又变得目瞪口呆了。
两个福瑞森家的魔法师,召唤出火焰之矛射向这些黑乎乎的桶,企图在半空中把它们摧毁……
——“该死,是火油桶!”
有人疯狂大喊,可惜已经晚了。
天空再次响起了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红彤彤的火光像是泼水一样浇到了对方的头顶上,给正在待命的敌人们淋了个结实。这时候也不管是什么身份的人了,魔法师、骑士的侍从或是福瑞森家的贵族,只要沾到了巴掌大的火油块,无不在地上打滚惨叫,饱受煎熬直至死去。
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知道一个浑身沾满滚烫油液且焚烧着的人,是多么的可怕。那嗓子里发出厉鬼一般嘶哑的喊叫,明明已经烧得不成人形却依然痛苦地连爬带跑。兄弟在火中惨嚎,而幸存者却使出吃奶的劲从他身边逃走。
震撼也仅仅是第二步而已。
塞伯伦指挥下的异族士兵们,再次从抛石机处离开,整齐地在悬崖边一字排开。手持复合弓,搭上火矢,仰角齐发。这些如蝗的箭雨同样以远超一般长弓手的射程越过了烈焰中的围墙,密集地窜入了营地。
“怎么可能!区区骑射手的弓箭怎么会有那样惊人的射程?”
“筋角反曲。”贝昂利多吐出了四个字。
“和维鲁斯的长弓不同,那种弓的上下两端,是向前反曲的形状。射程虽然比不过步军的长弓,却要比一般弓骑手使用的短弓强得多。”
诚然,维鲁斯的长弓独步天下,几乎可以射穿三百米内的所有锁甲。但这种反曲短弓精准度似乎更高,虽然只有两百米的射程,也大大超过一般骑士团弓骑兵的最大射程了。
更要命的是,三波箭雨之后,地上浸入泥土的火油被再次点燃了。就像是无法避免的地狱审判一般,对面营地相继爆发出火情,整个西边的近一半部分陷入了混乱,而剩下完好的东边则在全力抢救着糟糕的局面。
不过也仅仅是控制火势以至于不再恶化的地步。
“贝昂利多阁下,不管怎么说,现在或许是进攻的最佳时机。”
不费一兵一卒就制造出来的惨烈景象,这活生生的人为屠宰,就在河岸上埋伏着的罗贝尔家士兵跟前。没有什么比这更令人震撼的了,他们纷纷站起了身,注视着那终身难忘的场面。不少人浑身激动得发抖,他们是从内心渴望胜利的罗贝尔家人。
贝昂立多也在发抖,只不过却是因为另一个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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