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日影西斜，照在新霁的雪上，目力所尽之处，都覆着雪。火车一刻不停地奔行着，明明发出很大的车轮同铁轨碰撞的声音，但实际上行驶得很平稳。火车是很老久的款式，之所以选择为行旅的工具，大概是因为长途旅行的人并不太考虑时间吧。不过即使如此，当夕阳西下时，还是会幻想火车走得快点的话便可以追上太阳吧。
我是在始发站乘上这趟车的，或许并没有太多人要坐这班车吧，车厢里的旅客相较于往常少得很多，按照车厢的正常的人口密度称为空旷也不为过。坐在车厢的过道里看着窗外不断流动的景象，心里似乎受到了某种感召，仿佛随时眼前会浮现出什么幻景一般。仿佛袅袅而上的烟霭一样，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编织着回忆的图景。突然，车窗外的景象陡然翻覆，河湾的凹侧被侵蚀得嶙峋怪状的山岭仿佛凶猛狰狞的群兽，自黑暗之中袭来，其下的河道大半已结冰，尚未冻结的狭窄缝隙里墨色的河水继续流动。或许是受了现实的某种惊吓，方才慢慢织成的云霭也无影无踪了。
“天黑得真快啊，”不论是夏天还是冬天，只要太阳沉入山的那头，白昼就会以意想不到的速度结束，我很早之前就注意到了这点，“其实......也没什么好想的，只是有点......有点无趣而已。”
“我想我可以请你喝一杯......”我说。
“喝什么都可以么？”柚子说。她是被我在这个雪霁月明的寒冷夜晚半邀半骗拐出来的。
“什么都可以，点杯饮料再加个圣代都行。”我想在这样大众的茶店里摆出一副大方的样子应该是没有太大问题的。
“嗯......那我要这个红豆抹茶拿铁好了。”柚子看样子的确认真考量了一番。
“再拿一杯蜂蜜柚子茶，要热点的......她的我付，”我付了账并拿着用于在柜台的另一侧领取饮品的两张券，看样子冬日的晚上很多人都愿意来一杯啊，“柚子咱们一起排队吧，稍微要点时间。”
这家茶店在这开的时间并不算长，我的确曾见过它的开张，额，这么说就像我是个讲述帝王降生故事的闾巷老人一样。我几乎忘记那家店面转租给茶店之前是做什么的了，我可曾在那吃过一次饭都不记得。额，我稍微有点印象了，是一位年纪比我稍长的女性经营着一家中式快餐馆，我在那里吃过一餐，是萝卜煨羊肉好像，喝的是葡萄汁，嗯，是女掌柜亲自送我的免费饮料，女掌柜叫栗子好像，对，栗子，餐馆就是以她的名字命名的，当时她说“咱现在是开业大酬宾，吃饭送饮料，葡萄汁，橙汁，盐汽水都有啊，咱自己做的呐”，为什么又是开业大酬宾，明明后来没多久栗子姐就搬走了呐......栗子姐在那家店面待了不到两个月就走了，之后不久茶店就开起来了，在栗子姐到来之前那家店面究竟是做什么的呢，我就真不知道了。不过恐怕现在大家都将茶店的存在视为理所当然的了，就连我也差不多记不得栗子姐和她的栗子餐馆了，不过“乌将军一饭必酬”的故事我记得可牢，嗯，那么好喝的一杯葡萄汁，酸甜的滋味我记得比萝卜煨羊肉的味道记得还清。如果我还能见到栗子姐，一定会说“姐，这次我请。”
茶店的内部装修是茶店老板自己设计的，栗子姐的布局现在已经找不见遗存的痕迹了。茶店进门左手侧是吧台，先付后取，对着吧台的则是几张小桌，如果真的坐下去的话会发现非常拥挤，因为位于街角，所以吧台对面的方向也有个门，但是正方形的一角是小小的仓库兼店员室，实际上顾客所见的是个不规则的几何形。我不是很喜欢这种茶店的布局，并不是能让人舒服得在店里待到饮料喝完的地方。或许这也是这家店价位相对低于同类的原因吧，毕竟如果多出一倍的价钱的话可以在相对安静的小隔间里同柚子聊天。不过，明明是以赏月为名约出柚子的，怎么可能在茶店这种地方浪费一个晚上呢。
“您的蜂蜜柚子茶。”服务生小姐把饮品装在手提袋里递给我，“柚子，你的拿铁还没那么快，不过你自己应该也知道嘛，明晚我休息轮到你来做咯。”
额.....我在柚子休息的时候把她带到她兼职打工的茶店请她喝一杯......
“没事，姐你啥时候回去？”柚子跟服务生小姐的确是同事啊。
“下下周吧，怎么了？”
“我想请你吃饭下下周。”
“好啊，你的拿铁......你们接下来打算去哪呐？”
我想说我打算带柚子在空旷点的地方散散步看看月亮，柚子却先提议说：“我们去雪地上走走吧，月光好亮。”
“原来这家店面有这么多故事啊，我还以为茶店一直在那呢，那家餐馆我好像也去过，不过栗子姐我真的记不起来了，你记性真好。”柚子听了我说的发生在茶店之前的故事，额，其实这是讨论柚子在研究的明清小说时我随口提到了三言二拍里的乌将军报一饭之恩的故事，就一股脑的地把栗子的葡萄汁之恩和盘托出了。
“可能是因为葡萄汁特别好喝吧”，我确实在柚子打工时去那家茶店里喝过柚子做的蜂蜜柚子茶，额，稍微有点烫，不知为何放了很多红糖和生姜，虽然那天我感冒了喝点红糖生姜水也很好，“我见过你在茶店打工的，不知怎的刚才却忘了，真不凑巧。”
“是我告诉你我在那打工的吧。”柚子好像有点生气。
“哦，对的，当时你正式上班的第一天我还去买过饮料，是蜂蜜柚子茶好像，那天晚上雪好大”，我现在觉得自己的脑子真是越来越不好使了，“抱歉，我记性快坏掉了，很多事都记不清了。”
“噗，当时你来的时候快成个雪人了，进店第一句话是我快冻死了来杯热点的啊”，柚子欢快地模仿我当时狼狈的样子，“什么，蜂蜜柚子茶行不行，行啊，来杯热点的，啊啊啊，炉子是在这对吧，呼呼呼，冻死我了，啊，赞美炉子.......”
“看样子当时我确实很好笑啊.......”
“是啊，哈哈哈......”
“不过当时你调饮料的时候也蛮手忙脚乱的，说真的，我是你的第几位客人呢？”
“你自己猜吧，笨蛋。”柚子扭过头。
雪霁月明，的确是非常美妙的意境，但是雪天路滑诸位小心啊。如我这般未雨绸缪的智者，自然准备充分无需大家担心啦。
“为什么你还要带一把这么大收起来都不方便的伞呢，傍晚雪就停啦。”柚子问。
“咳咳，”我煞有介事地清了下嗓子，“在我的家乡，外出的旅人除了带包袱，还会背一把大伞，朱红的桐油纸伞太醒目了，所以外地人把我们叫做包袱伞，好像一说包袱伞就明白我们从哪来一样。”
“你们那里天天下雨么？”
“我小时候有一年春天足足下了三个月的雨，中间几乎没有放晴的时候.....所以我才长不高。”
“一直下雨不会闷么，不能出去玩什么的。”
“雨夜晚上我听雨声容易失眠，我有一盏比我年纪大的老灯，特别适合夜里点，昏黄的，不刺眼，又能照见我写字，我就可以起来给一个人写信，嗯，是个女孩子，我们每天晚上给对方写一封信，第二天在路上打着伞见面时交换信件，嗯，每天都这样吧，每年春雨连绵无事干的时候全凭这个打发时光。”
“好厉害啊，我也好想试试每天跟人通信。”
“其实很普通啦，只是无聊的时候唯有此法可用啦。”
“你们每天都聊些什么呢？”
“妹妹酱，今天我晚饭吃的是煎黄花鱼，又酥又脆，鲜得很，就是稍微有点咸，记得配饭，一面半碗饭，两面饭精光，我大概是说的这一类的家常闲话吧”，我回忆了下她给我的信的内容，“哥哥，我经常想，要是我突然离开，或者说，我突然消失的话，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呐.....她是会说这类话的吧好像我记得。”
“噗，根本不是一个画风啊”，柚子又笑了，“不过后来怎么样了呢，你跟她，还有在相互写信了么？”
“没有了，好多年了吧”，我记得上一次跟她联系而未果已是几年前的事了，“不过她现在过得很好，不会再思考一些自杀之类的事了。”
“为什么呢？”
“或许是因为雨终于停了吧。”
饮料早就喝完了，走也走了好久，我感觉自己再不靠近暖炉就要被冻死了，但是还不想停下来，要是能和柚子一直这样走下去还有多好啊。
“我呀，特别佩服那些喜怒不形于色的大人物，每次我难过或者开心的时候，总是控制不住自己，”柚子说着她的故事，“每当我情绪失控之后，我都会觉得自己好渺小好卑微啊，连这么小的情绪都处理不好。”
“喜怒不形于色太难了吧，我又不是司马懿可以巾帼妇人之服而不怒，我怎么可能有那种境界，再说了，做那种大事的人才需要这样的城府吧，”我的确也曾尝试过掩藏自己的情绪，不止一次，嗯，全部失败了，“没必要纠结这个吧，该哭就哭，该笑就笑，情绪的宣泄本身是身体的自我保护机制呐，没必要强迫自己，率性而活吧。”
额，还好我准备了面巾纸。
“话说，新年马上就要到啦，你有什么愿望么？”我问柚子。
“......我希望新的一年到来之前我喜欢的男孩子能向我表白。”柚子说。
火车还在奔行着，黑夜里灯火的光芒昏暗而闪烁，明暗不定，时有时无，我打开手机里保存的一条柚子发给我的语音信息：
“新年快乐，过去一年承蒙你的许多照顾，谢谢，每年都感觉我们的关系变得更亲密了呢......记得多吃蔬菜水果多穿衣服，少打游戏......新的一年还请多多指教。”
回来已经好几天了吧，雨一直下个不停，听说不远的火车站附近新开了家茶店，还不错的样子，反正今天雨也不是很大，撑伞慢慢走过去吧。
茶店的服务生是个很美艳的女性。
“要点什么呢？”
“蜂蜜柚子茶吧，多放点红糖生姜。”
“感冒了么？”
“没，就是感觉最近湿气有点重。”
“哦，好的。”
雨中山色如墨，徐徐独行的话很有点意思，就是寂寞得可以。到家的时候顺手开了下门口的邮箱，午饭的时候已经从里面取过报纸了，只是不知怎的想再开一次。
这次确实收到了信，还是两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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