酆都城内的楼阁与阳间并无不同，单檐歇山顶的一层建筑、重檐歇山顶的二层建筑，还有矗立高处的无数庑殿顶宫殿，灰黑色的墙瓦在檐角处点点阴森鬼火的映照下显得凛然不可侵。可仔细一瞧，还是能发觉许多不同的地方，阴间无日月，所以酆都大街小巷的光照靠的都是悬挂在房屋前的一个个白色灯笼，街上男女老少矮瘦高胖皆有，服饰各异，清一色面容青白，而与阳间有一点不一样，即是穿衣者皆为左衽。
叶灵山跟在身侧苦心劝慰，脸上却有遮不住的笑意：“天师，你就别心疼那些金银了，像老夫，活着的时候扳着铜板苦兮兮过日子，今天几个臭小子要吃多少，明天开讲席要用多少，不自在难过得紧，好不容易熬到家大业大，观里富裕起来，却已经老了，很多东西享受不了了，所以死后多少也要豪迈些，多多体会阴间的富贵生活。”
我眼珠子往他一瞥，“享受？是大鱼大肉还是花天酒地啊？”
叶灵山赶忙板着脸，“哪里哪里，我说的是美味斋饭，舒适床毯被褥。”
我奇了道：“做鬼了还能尝出味道来？”
叶灵山讪讪道：“尝不出来，不过一些样子货，看着漂亮，阴间多数魂魄都是买香烛吸一吸来巩固魂体。”
“那你还当冤大头？”
“咳咳，天师，你不知道，在阴间大手大脚，多少能有一些便利，一群势利鬼看我点菜时眼神都变了。”
“啧啧啧，以前怎么没发觉，你这么爱慕虚荣？”
酆都街巷上鬼魂行走都没有声音，而且他们走路时专心致志，不会和周围说话，专注于自己的事情，所以尽管街上的行走的鬼魂众多，却依旧寂静，房屋檐下挂着的白色灯笼光线昏暗，更平添一分凄冷氛围。
叶灵山停下脚步，低沉的话语声落在长街上清晰可闻，“天师，我知道你看不惯进城鬼卒以钱财分贵贱，根本不是按善恶区分。恶而富贵者进城，善而贫者下地狱，觉得阴间也是处乌烟瘴气的地方。可天师啊，你有没有想过，酆都内的鬼魂为何流连而不肯转世？没有冷暖嗅味触五感，什么富贵，什么享受，其实都是虚的。
还不如早早下地狱经十殿阎王审判转世投胎强，守城的那只骷髅以钱财划分鬼魂已有五百年，经受的金银玉石哪去了？日夜守在城门却不进城的它要那么多钱财做什么？其实它本身也不清楚，那些财物经常会在熙攘的人群中丢失，也不见它如何忧愁焦虑，本来就对金银财物没什么感觉，不过守着一点执念不至于崩溃罢了。
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骷髅老徐每放一只身有孽业的鬼魂进城或者每让一良善人家早早下地狱投胎，便要遭受一份阴间天道的责罚，多一身无眼无珠的孽业，永世不得超生，万世维持那身无肉无骨神智昏沉的骷髅躯体，不成人形。
不过如此行径，倒是能永远不见十殿阎王、酆都鬼帝，不去投胎转世，五百年守城门见人识人，天知道它要等谁。
况且良善人家早点下地狱利大于弊，不闻阎王易惹小鬼难缠？他们见了十殿阎王或是酆都鬼帝这等大神，定会得到好的结果，来世有一生幸福安稳的生活，倒是游荡在酆都内的鬼魂，多数只是平白无故在虚度光阴，妄图有另一种形式的长生。”
长街上没有人理会跟我说话的叶灵山，皆是事不关己的态度，我皱眉道：“那花了大钱进城又有什么好处？没有冷暖嗅味触五感，相当于断了食欲色欲，再多的金山银山，也少了很多可以挥霍的地方。”
叶灵山摇摇头，高深莫测笑道：“人有人欲，古今以来绝大多数人最终的念想就是得道成仙，长生久视，可在此之前，有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
死后成为鬼了，绝了五色五味，不就离长生的想法近了一大截？倒不如说，鬼城酆都才是阴间最削金山银山的地方。”
我恍然道：“你言下之意是，酆都的存在，就是给那些鬼魂留一点修真的念想？”
叶灵山哈哈大笑，“酆都即是鬼修之城，四大部洲、五湖四海的鬼修皆汇聚于此，鬼道的修行功法秘籍、兵刃法宝、灵植丹药，有钱难买，普通鬼魂要将那一点念想实现，也是殊为不易。”
我轻声笑道：“那么说你叫上一碟子好酒好菜，也是在打肿脸充胖子，为的是给那些个普通鬼魂留下自己很厉害不普通的高人印象？装作自己是不屑这一点小钱的鬼修？”
叶灵山尴尬道：“没点过酒。”
活着的时候装神弄鬼习惯了，没想死后这家伙也没把业务落下，不过多亏他边走边介绍，让我对阴间逐渐熟悉起来，以前走过四海千山，想进阴曹地府却找不到门路，这次是个开眼界的好机会，至于唐太宗和李老鬼？大家都成年人了，走一趟阴间而已，不至于像个巨型婴儿要人事事照看吧？
酆都的生活非常具有特色，街边一栋少见的三层楼阁，听他说是这条街上唯一一家青楼，里面却没有妓女，只有一群光着身子的老妪帮人盏茶倒水，不是瘦如枯骨皮若老树就是胖如小山脂肉堆叠，据说这家店主是鬼修，专门向十殿阎王求来在十八层地狱受苦受难的丑陋老妇，特意为城内有心向道但不能绝色心的鬼魂和鬼修而设，在开店第一天就吓得一名孽业缠身的富贵鬼魂魂飞魄散。
这边的一间杂货铺子，卖的不是柴米油盐、胭脂水粉、针线等杂物，而是供鬼魂进食的香烛、最基础的鬼道功法、能略微温养魂体的劣质布料、质量差劲的灯笼等相对鬼魂而言的日常用品，这家店的店主在门外燃着火盘，抖搂胳膊，从干瘦的臂膀出撕开一道口子，然后挖出条条硕大的白色蛔虫扔入火盘，定眼一看，店主青面獠牙，根本非人。依叶灵山所说，那是一只吝啬鬼，卖的东西缺斤少两，香烛少尺寸、书本有错字，本身就是进城的富贵恶魂，想要修煌煌鬼仙之道却被一身的孽业所缚，以至于歪路略有小成，凝成的身躯人不人鬼不鬼，只能算作恶鬼而不是鬼修。
那边一栋两层的客栈，常供给的吃食自然是香烛，有好坏高低之分，除此之外，也有凡间的菜式供人怀念。是的，真的只是怀念，摆在面前吃不出味道又闻不到香味，只是里面的厨子用小小的幻术包装，供一些富贵鬼装相，根本不如其他鬼魂吸的香烛来得实在。再说客栈里的住宿的鬼魂千奇百怪。初入阴间的鬼魂休息时绝大多数会按照死法，据说是死去时留下的阴影太重，要用时间抹平心理阴影。像是投井、上吊自杀一类不算枉死的家伙在客栈内住的是水井，在狭小的房间用一条绳索吊着睡，称水鬼、吊死鬼，能躺着的都是寿终正寝的安乐鬼。
路经一家异常宽广的店门，门前摆放两尊狰狞的饕餮石像，门楣上贴着两张不知效用的白色符箓，一阵阴森的寒风从门内吹出，符纸抖动了两下，欲掉未掉的样子，却忽地闪过一点幽芒，旋即竟有两只小小的饕餮魂魄从门口的石像内跳出，然后张口猛吼一声，阴风便倒吸进店门内。叶灵山解释道，这是家修士的拍卖行，除了钱货两相交后，禁止一切东西出店门，连风也不例外，寓意有进无出的吉祥兆头，老板定是一名小气鬼。而且进拍卖行需要走后门披斗篷，除了安全之外，也示意这是门见不得光不为人知的生意。
叶灵山笑道：“天师你不是好奇我如何返老还童？我就是在这家拍卖行里买下了一瓶能重塑魂体的洗魂水，因其只有改变外表的的功效，故而没什么人要，就让我便宜拍下了。”
我眼一瞪，“空有一具好皮囊有什么用？之前的老头子不帅吗？爱慕虚荣！”
叶灵山皱着脸无奈道：“天师，我之前都老得不成样子了！你怎么短短时间里就学会一些无眼鬼美丑颠倒的眼光了？”
我冷哼一声，没有回答。
叶灵山带着我拐进一家名为“鬼兵阁”的兵器铺子，“没有修道天赋，天师你就不好奇我是怎么驭使飞剑？”
鬼兵阁分上下两层，上层贩卖鬼修用的法器法剑，普通鬼魂不得入内，而一层则是为常见富贵鬼求道鬼开放的兵器，一把把各具特色的兵刃搁放在架上，其间就有叶灵山用的那把飞剑，特意注明了运用鬼魂本身的一丝魂魄可以驭使一时三刻，不过事后要充能补充魂魄，远远比不上真正心意相通的飞剑手段。店内冷清，极少看见有购买兵刃的鬼魂，我觉得其中最大原因，是架子上标注的一个个触目惊心的价格，即使阳间的寻常富贵人家也极难承受，是一个真正的削金窟。
我忍不住问道：“你哪来那么多钱？”
叶灵山有点不好意思，“玄都观身为皇家道观，多少有些公主皇子募捐，这些年累积了点家底，玉箫道长留下的典籍里恰好有关阴间的记载，我就吩咐徒子徒孙们等我走后烧点在凡间没用的，在阴间值钱的东西给我......看来观里没用的金银珠宝很多啊。”
我嘴角微微勾起，“一点？”
叶灵山挺起胸膛，浑然不怯：“偌大的家底。”
我望着通往二层的楼梯，低声道：“一路上你说酆都为鬼修之城，可也没见到飞来飞去的鬼修啊。”
叶灵山眯起一对神采飞凡的眸子，笑道：“酆都城亿万鬼魂，龙蛇混杂，有钱可入的普通魂魄多是身有孽业难以修道者，所以城里有九千万求道而不得的困苦鬼魂，九百万鬼卒鬼兵，九十万牛头马面，九万鬼差判官，只有不到一万的鬼修者，而且多是潜心修行之辈，酆都街巷数以千计，我们才走过一条最寻常的长街，哪有那么容易碰上鬼修。”
我感慨道：“这么一说，鬼魂修道也挺不容易的。”
叶灵山轻轻抚过架子上的长剑，柔声笑道：“可不是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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酆都城内，罗酆六天深处的殿堂。
殿内空荡，只有四根朱漆大柱，一层阶梯，数十名男女盘膝坐在殿中，闭目修行，无人走动交谈，原因无他，窗户门扉皆笼上了一抹流光，宫殿被设下了三界中近乎顶尖的封禁阵法，令他们不得踏出一步。
其中最为显眼的是坐在阶上几名锦衣华服的老者，鸦青色的官袍胸前皆绣一团龙纹案，面带紫气，气势非凡，而阶下有男有女，也是气定神闲的模样，唯有身穿一袭刺眼红衣的貌美女子焦虑不安。
她本来打算找酆都大帝进行鬼修登记之后就前往阳间游历，怎料被卷入一场惊天的反叛之中，进退不得，只有静静待在殿里等待事情结束。
处于乾坤袋里的老者通过水镜之术观察外界的情况，安慰她说：“乖徒儿，别急，没见修为最高的酆都大帝都镇定非常，你自己光着急有什么用？”
白露蹙眉以心念回道：“不知为何，我总是觉得今日坐卧不安，冥冥中我似乎要出去做什么事。”
暂居腰畔古剑现改名为白泾河的泾河龙王惊讶道：“大姐头，这是要出事的节奏，修真者追求的大道直觉天赋万中无一，可具有冥冥感应时一旦心有所感，必精准无误，这是大难临头了？”
乾坤袋内老者破口大骂：“呸你一脸！老老实实待着不好吗，脑子不会转弯非要多嘴，殿里有酆都大帝镇守自然是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非要怂恿我徒儿出去打生打死！”
白泾河委屈地嗷呜了一声，不再说话。
白露笑道：“这么说来，殿里也不是绝对安全之处，天下还有比酆都大帝更厉害的？”
乾坤袋内的老者想说一句“没有”，却始终开不了口。
倒是坐在阶上的一名高额长髯的老者开口道：“比老夫厉害的大有人在，我不过空具修为，实际战力其实在真仙末等。”
白露惊讶地望了他一眼，魂体暗暗发力。
酆都大帝笑道：“别紧张，你身上不过一枚福运铜币，一柄郁垒，一抹古魂，一具龙魂，再加之难得的玄阴一气诀，小小宝物，老夫还不放在眼里，况且，见财起意，杀人夺宝那都是上古桥段了，我们几个老家伙恨不得阴间多几名厉害鬼修，不至于天天让人欺负。”
阶上另一名丹凤眼老人点头，“在场的修为大部分都比你高，看穿你一个小小的知境鬼修还是轻而易举的，不过看破不说罢了，把话挑明，是让你别起什么除我之外皆是坏蛋的想法，鬼修不易，同道中人更少，大伙儿各有缘法，哪会没事打打杀杀，为一点财宝惹得一身孽业自绝前程？老天，都混成鬼修了，还不躲着点孽业？渡劫的浩然天雷可不是吃素的。”
白露红着脸瞥了眼乾坤袋。
酆都大帝哈哈大笑，“不用躲躲藏藏了，小家伙，你教人的方式落后千百年了！”
老者从乾坤袋中显出身形，表情尴尬，白泾河也从古剑郁垒内遁出，满脸尊敬。
比起自己的秘密被看破，白露更好奇谁还能欺负酆都大帝，不由得问道：“酆都大帝不是阴间神职最高的神仙吗？怎么还会被人欺负？”
阶上又有一名阔嘴老者笑道：“老家伙被人欺负好多回了！像是三千年前厘定阴阳神职，本来有望天帝，却被人硬生生联名封到了地府。
再者一千六百年前三教争势，被天上一堆圣人蹬鼻子上脸，要求他不得干涉，其中落败死了的神仙魂魄要保存好，等他们封神再用，谁知道一群未来正神直接被人打成了飞灰，要知道，那天我们哥几个喝了好几壶酒庆祝。
前者记得是五百年前的齐天大圣，哦，不对，它去找的是十殿阎王的麻烦，不关我们事，那时吓得我们出了一身冷汗，那可是近大罗金仙的顶尖战力，有种闹天宫的好汉。
而这次嘛，是北瓜。”
白露觉得画风转得有点快，愣住了一会，“北、北瓜？”
酆都大帝点点头，“北俱芦洲的瓜皮，当年天庭杀力最大的星君，管不住，就被派去三不管的北俱芦洲任由他自生自灭，谁知道差点让他扫平了北俱芦洲，结果被那边的三十六大妖王携力坑杀。
死后魂魄还不安定，叫嚣着要重新杀回阳间，杀回天庭，我们联合十殿阎王和地藏菩萨才勉强镇压了他一千年。”
白露疑惑道：“这北瓜又是何意？”
酆都大帝笑道：“简称罢了，因他横扫北俱芦洲百万巫妖，名为朱瓜，字七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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