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票结果出来时，已接近第二天凌晨两点。由于很在意，信迟迟没能入睡，在右手背一阵震动后，他立即打开了投票界面查看投票的结果，页面显示内容如下：
本次投票（编码：51477580）最终计票已经完成。截止至投票结束时间，受邀1653名选民中共有1641人参与了此次投票，计票结果为：832人选择“学生会‘可以’向监察部获取7月9日21时至7月10日5时20分本校全体师生及其他工作人员的定位信息”；809人选择“学生会‘不可’向监察部获取7月9日21时至7月10日5时20分本校全体师生及其他工作人员的定位信息”；未参与投票的12名用户默认弃权，计票系统将对其处以素质评分-1的消极性扣分。832名胜选用户将在1小时内收到计票系统发放的胜选奖金，感谢你们做出明智正确的选择；另希望809名败选用户能继续完善自己的价值观，提高判断力，继续学习领悟大众精神，系统期待你们以后能为大众国的建设与发展多做贡献！
根据上述投票结果，计票系统将服从大众的正确判断，正式授权与光明高校学生会，他们有权向监察部获取7月9日21时至7月10日5时20分本校全体师生及其他工作人员的定位信息。同时，系统将催促监察部无条件、高效率地向光明高校学生会提供相关数据，以满足大众的诉求。
最后，再次感谢所有参与本次投票的优秀的公民，你们做出的每一个正确选择，都将推动大众国发展脚步的前进。有你们在，大众国的自由与美丽将永葆青春，活力不竭！
———计票系统 大众时代9732年7月12日1:53
此次投票的结果不出信的预料，多数人选择支持学生会。但令信没想到的是，多数人与少数人在人数上的差距居然这么小，他未估到竟有接近一半的参与者投了“不可”票。看来在个人隐私的保护上，不少人还是非常重视且不允许任何侵犯。
接下来，学生会将和监察部接洽，获取相关时段一千三百多名光明人的定位信息，如此一来可以极大地缩小犯罪嫌疑人的范围，这应是一件可喜之事。
然而，从点开收到的投票邀请并阅读完本次投票的正文那一刻起，信心中被不知名的困惑所笼罩。他不知道自己该怀疑什么，只是单纯有种未知的不安，总觉得一切若按正常的步骤发展下去，可能会导致并不正常的结果。但这仅仅是种预感，他摸索不出不安与疑虑的来源，更揣摩不出其实体，有的只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迷信与固执。
“到底哪个环节有问题呢？”
信不慎将心中所思化作脱口所言，发声的分贝还不小。打破沉寂空气的他像是罪犯般惶恐，立马将视线扫向客厅中的沙发。看到苏眼依然安睡，才放下心来。
「没吵醒她真是太好了…」
近两个小时前，苏眼偎在他肩头睡去。信起初不敢轻动，生怕自己一个细小的动作都能将她惊醒，所性就让她这么睡吧，他一开始是这么打算的。但久而久之，信发觉自己无法忍受当时的状态继续延长下去，并非沉眠的苏眼给他肩膀施加不堪的重负，而是因为他害怕自己按捺不住内心的悸动与欲望，进而对苏眼下手。
青丝生温，雪颊蕴热，她长长的睫毛无需任何虚假的矫饰，天然地向上翘起，朝气动人而不显张扬；仿佛经过精雕细琢有如艺术品般巧妙的鼻子吹气如兰，每一簇吐息都令信心驰神迷；温润的桃色双唇虽已闭合，却给人一种随时都会开口诉说心声的轻盈与灵感。
纤弱玉颈，削圆花肩，蓓蕾似的娇乳，芳植般的细腰…苏眼肉体的每一个部分都噬魂似地引诱着信，他总是百看不厌，却不敢久睹，生怕眼睛这扇心墙开得太敞，让蠢蠢欲动如痴如醉的心趁隙脱逃。
他意识到自己必须迅速和苏眼分开，但又生怕自己粗鲁的动作将如水晶雕像般璀璨寻梦的她惊醒。于是他强抑着血脉喷张的冲动**，一而再再而三将抽身而退的时机向后推延，他如同木头人般几乎纹丝不动地又保持二十分钟的固有姿势，直到他确信苏眼已经睡得很熟，才敢和她分开。他一手小心翼翼如握瑾瑜般握着苏眼左肩，另一只手平稳地抚着她瘦弱的背部，即使透过单薄的衣服仍能感受她肌体的微凉。信就这样将她轻轻放平在沙发上，并给她盖上薄薄的被单。
苏眼看来确实睡得很沉，即便刚才收到投票结果手背发生振动，她依然睡态如故，没有一点醒来的迹象。自己无意间发出的话音没将她吵醒，信觉得很庆幸；但看到苏醒竟睡得这么死，他想她身体一定是太虚弱疲惫了，心中又划过一丝切割般的疼痛。
此情此景，信很难不再次想到苏眼白天跟自己奇怪的对话：前后矛盾，似假还真。他找不出能够解释苏眼前后言论不一致的理由，她不可能说谎，不会说一次谎话，更别说两次。但她前后的言论是不能共存的，其中只有一部分是正确的，而另一部分在她未意识到是错误的情况下毫无掩饰地说了出来。
「有没有这种可能，她是忘了自己曾经说过的话，也不记得自己曾经说过的话才是正确的？也许我昨天…啊对了，已经是前天了。也许我前天确实在准备发起某个提案？也许那个夜晚我和阿眼不只是复习和打游戏还做了其他的事？如果真是如此，我为什么完全没有那段记忆？为什么直到隔天早晨还记得的阿眼会在说及此事时突然昏迷，醒过来后却完全不记得了？甚至只要稍微想去追溯有关的记忆头就会像拉响警报一样痛起来？」
信觉得真相就快浮出水面了，但太过循规蹈矩的思考方式如同一个沙包，它系在真相底下，又硬生生把它拉入水底，似乎永无出头之日。和平稳定的大众时代不可能赋予信这个最适合生存在如此环境下的时代产物去联想黑暗与恐怖的能力。他追求答案所寻访的路径，尽是常规正派的康庄大道。他没有想过任何超出常理的可能。其实真相一直都在他脑中盘桓，他曾有数次与之擦肩而过，但他并未回头，仅把真相视作茫茫人海中只在自己生命中存活数秒便即死去的路人，甚至对面貌丑陋的它心生抵触，恨不得过目即忘，抹杀式地否定其真实的存在。
信小声地笑了笑。
「看来还是电影看多了，连失忆这样荒谬绝伦的假想都冒出来了…假如我真的遗失了一部分记忆，头脑一定会有些许不适吧，可我完全没有觉得哪里难受。再说了，如果没有遭受物理上或精神上的打击，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就失忆了？」
「如医生所言，阿眼一定是心理健康出了问题，才会产生不切实际的幻想，影响她的日常生活，以至于偶尔连幻想和现实的界线都捉摸不清。」
一定是这样的，信深信。
次日清晨，信自然醒来。他睁开眼最初的视野就像刚刚被热气呼过的玻璃般迷离朦胧，过了好一会儿才逐渐变得清晰。他看了看墙上的时钟，6:41。也许可以再多睡一会儿，毕竟这两天他睡眠有些不足，但不知为何他感到自己的身体有一股火烤血淋般暴躁的亢奋，当他从坐起身时已全无睡意。
信下了床才意识到自己昨晚睡在床上，而带病的苏眼反而睡在客厅的沙发上。他对自己的疏忽感到可耻与懊恼，也许昨天夜深精神已有些昏沉，但他仍不肯原谅自己。他快步走出房间来到客厅，发现苏眼仍是那副老实规矩却异常优雅的睡姿，每一次舒缓的呼吸与胸口的起伏都均匀柔和，这让信心里稍微好受了些。苏眼看来是个随遇而安的人，即使是在这样一张又短又窄且不算特别柔软的沙发上也能甜睡如斯。信看着她的脸，心中无限怜爱。
他走到苏眼身边，在沙发前蹲下身下。苏眼呼出的每一缕气息都携着只有她才会有的醺醺甘风，信着迷地吮入鼻腔，连肺部都有一种如饮美酒的温热。他拨开垂在她脸上的几撇黑发，冰雪般至白剔透的肌肤透出少女独特的粉红色，就像初春山阴中的桃花般娇艳动人。
「气色好多了。」信很是高兴。
他不打算叫醒她。医生说过她仍需数日静养。信倒是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抱她回床上睡，但无疑这么做会把她弄醒。苏眼既然睡得这么泰然，没理由强令她换一个睡处。
信走进浴室隔壁不大的盥洗室，扭开水龙头放水刷牙。涂着白色薄荷味牙膏的牙刷刚刚伸进口腔，信突然有种将有大事发生的预感。右手刚一拉伸，刷毛与白牙的摩擦将才繁衍出泡沫，手背便回应他的预感般振动起来，如同愤怒的蜂群暴动般空前剧烈地震颤。信手一抖，牙刷啅然坠地。
他弯下身将牙刷拾起，放在水槽边缘。对政治生活的热切关注迫使他暂停刷牙的计划，他用一块干毛巾擦干双手，解开了自由芯片的锁定，虚拟屏如同蜃楼天镜般浮悬半空。
投票图标弹出一个红色的“1”。
信点开，红1又转移至投票界面的左下角的新闻栏。
一定是犯罪嫌疑人的名单出来了，信想。
打开新闻栏一看，弹出来的新闻页面果然来自于光明高校的官方网站，新闻标题为《埃德蒙·伯克雕像被毁案犯罪嫌疑人名单已出》，在标题之下，罗列了5个人名，他们都是在学生会认定的案发时间段曾出现在喷泉附近的人，且都是光明高校内部人员。
「袁继长，二年D班，学生，逗留时间：7月9日23:27～23:31。」
信看着名单，暗自默念。
「安吉丽娜·麦克马拉曼，三年F班，学生，逗留时间：7月9日21:42～22:14。」
「土间慎三郎，一年F班，学生，逗留时间：7月9日22:13～22:14。」
接着，名单里出现令信熟悉而惊讶的名字。
「塞纳·阿隆索，一年A班，学生，逗留时间：7月10日3:27～4:13。」
而且还不只一个。
「托尼·罗德里格斯…三年A班，学生，逗留时间7月10日4:26～4:28…」
同班的塞纳和游泳部的托尼前辈同时出现在这份犯罪嫌疑人的名单内。尽管未确定犯人是谁，但自己认识的人出现在名单上，信难免有些担心，甚至有些失望。
新闻的结尾处有写到，“今晚8点学生会将再次面向全校师生及其他工作人员发出审讯性投票邀请，望各位能够准时、积极响应。”
「怎么搞的，为什么塞纳那家伙和学长会在那个时间点出现在喷泉那里。如果从作案者想要避人耳目的角度来看，凌晨三四点应是最适合下手的时候了…他们可是最晚到场的两人，尤其是学长，嫌疑太大了。」
然而，不知是否因为有一种拒绝自我否定的心态在作祟，信始终认为自己最崇敬的托尼学长不可能是犯人，和自己私交不错的塞纳也不应是犯人。信认为他们都是好人，远比自己要善良优秀。
不管怎样，眼下学生会只是给出了五名嫌疑人的名字和在场时间，影响大众对案情判断最关键的还是今晚对犯罪嫌疑人的审讯。
审讯性投票是一种在线型投票，选民必须在线观看发起投票的机构对犯罪嫌疑人进行即时审讯的直播，以此为根据用尽可能客观公正的视角做出判断。选民在观看审讯直播的同时可通过留言板发表意见，或要求审讯方转提自己想问的问题。一般来说，审讯性投票的级别不会低于三级，受邀的选民不仅限于案件相关群体，往往还会参考其他社会群体的意见。比方说今晚的投票，受邀观看审讯直播并进行投票的选民肯定不只有光明高校内部人员，像一些著名学者、政府机关工作者、科学领域尖子或曾经参加过类似投票的有经验的选民都有可能会受到邀请。有这些更加冷静的旁观者加入，审询的过程才会更加明朗与科学，投票出来的结果也会更为合理、更加彰显大众的理性与睿智。
值得一提的是，控告性投票和审讯性投票性质相近但内容大有不同，二者都是针对危害他人或社会的犯罪行为进行制裁的手段，操作的手法却各有千秋。
控告性投票是个人或团体对另一个个人或团体的直接控告，往往是在掌握可靠证据的前提下发起的。受邀的选民可直接通过发起者备注在投票内容中的证据与陈述进行判断，如果发起者提供的证据不够详实可靠，甚至是正文的内容缺乏感染力，往往会被眼尖苛刻的大众行使否决权关闭掉此次投票。当然，只要发起者准备得足够充分，宽宏大度的大众肯定乐于为之申冤。此类投票往往是在基本认定犯罪事实的前提下发起的，犯罪者的身份、犯罪的内容、犯罪的动机、犯罪的结果都已跃然纸上，无需进行冗重的审讯，发起者负责曝光案件，选票则如古代的法官般公正断案。这样的投票只要在投票时间内的任一时间点做出选择即可，不必花费太多时间进行追踪调查。
审讯性投票的流程显然更为严格繁琐。由于缺乏证据，尚未断定案件的真正犯人是谁，有必要对相关嫌疑人进行公开审讯。由于政府机关中并不存在类似职能的部门，所以负责审讯的工作往往会落到案发地点管理单位的头上，比方说埃德蒙·伯克雕像事件发生在光明高校，负责审讯的单位即是光明高校的学生会。审讯的过程会面向所有选民，通过计票系统的加密网络传输数据进行现场直播，未受邀者无法观看。审讯大致的方法是进行紧张的问答，也会采用线上选民上传的问题进行提问。犯罪嫌疑人必须逐一认真作答，由选民根据他们的回答判断其是否有罪。相比于控告性投票，审讯性投票规格更高，这一方面集中体现在参与投票的选民必须在线观看审讯的全过程，自由芯片会在审讯进行时自动解锁，强制性弹出虚拟屏播放现场的画面，以避免有些不自觉不慎重的选民对案情全无了解便草草做出决定。
怀着不安与困惑，完成洗漱任务的信小声和苏眼告别，离开宿舍后径直朝教学楼走去。他完全没有吃早餐的欲望。替苏眼向B班班主任请完假后，信快步走进一年A班的教室。
从踏入教室的第一秒钟起，信如同没有穿戴任何潜水用具便扎入百米以下的深海，感到一股直逼脑体的待毙式窒息。所有同学都低着头对着课桌沉默不语，脸上仍挂着生硬虚假的面具式微笑，但信分明看见，这些人数十对奔涌着红色浪潮的眼珠子似有似无、骨碌碌地滚跳着，每隔五秒，总会有一瞬间心照不宣地齐齐投射向同一个方位：教室左后方，塞纳·阿隆索的座位。
信有些不悦，当然他没道理去谴责任何人，从大众精神出发，这些同学此时的每个眼神都体现出高度谨慎的民主危机意识，他们心中充斥着誓死捍卫大众国自由秩序的机警与勇气。信理解他们，只怪自己太容易感情用事。
信的座位就在讲台下面这一竖列的第三张桌子，他走到自己的座位，先是和塞纳打了声招呼后才坐下。塞纳显然有些吃惊，在那一瞬间，信捕捉到他有如抓住救命稻草般感激涕零的宽慰神情，不禁更加同情起他来。审讯尚未开始，大家就已经把他当作罪犯般看待，信觉得很不妥。
刚一坐下，坐在信后桌的关南用手指戳了他一下。信脑袋稍稍后倾，想听听关南要说什么，结果他如此说到：
“你怎么和一个晚上就要被抓进监狱的犯人这样有说有笑？”
信吓了一跳，他真的很惊诧，身体甚至不由自主地发颤。这个人刚才说了什么？他的话是什么意思？还有，他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塞纳不是你的好友吗？你上周不是才写了篇四千多字的日志向人们介绍自己和他的不解之缘吗？你甚至用了“兄弟”这样亲热到有些肉麻的字眼称呼他，还说希望和他当一辈子的挚友，你好像还和他约好要考同一所大学吧？如果没记错的话，你和他还是十几年的邻居，绝对算得上是青梅竹马吧？
而现在，有十几年交情的塞纳在你眼里已经是个现行犯了。
信没有回答关南，并非故作深沉，只是因为受到他言语的冲击一时语塞。信甚至不敢回头看看关南长什么模样，他总觉得此时自己若是回过头去，看到的一定是张狰狞扭曲的脸，有些陌生，却又保留着那个大大咧咧的关南的面部轮廓。他脸上一定挂着困扰的微笑，像一只吃了同类尸体却津津有味地用脚趾擦拭牙齿的可爱仓鼠。
那不是信认识的关南，那才是真正的关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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