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你问我答
“哼~哼哼哼~哼~”耷拉在半空的小脚伴着嘴里哼出的小调有节奏地晃动着，拖在背后的尾巴好似立起的铃铛，也跟着左右点头。小银坐在港口的堤坝上等待着露娜与尤丽的归来，如同红玉的双瞳倒映出蠕动的海幔。
仿佛被吸引了一样，冲着女孩而来的浪花争先恐后地撞向堤坝的身躯，只为将粉碎后爆散出的白沫抛向包裹在女孩双腿上的雪白长筒袜，以在上面留下如墨点状的水迹。尽管接踵而至的北风很快就抹去了浪花生命中的绝响，但哪怕有一瞬，透过濡湿的印迹将潮水心脏最后的鼓动，以湿冷的感触传达给女孩，它们也可以对身后追随而至的弟兄们露出胜利的笑容了。
只可惜龙族的女孩由于抗寒体质的缘故，即便是冻得令人直打颤的寒风在平坦的港口肆无忌惮地横行，穿着轻飘飘的女仆装的小银也是一脸淡然，这也难怪偶尔有缩着脖子经过的港口工人会私语着“冬日的精灵？未果的亡灵？“之类的话语，并向小银投以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目光。
幸运的是，纵使浪花的断念未能透过肌肤传达给女孩，它们却以另一种方式，在小银的记忆中留下了印象。
和多米利昂的爱因兹河一样，水是咸的......海潮的气息穿越鼻腔，缭绕于嗅觉神经的末梢，小银回想起离开多米利昂前最后映入眼帘的奇洛缇城的脐带。即使作为源头的龙巢已不复存在，但水源却仍旧从原址的巨大坑洞中朝四面涌出，仿佛是一种定式的概念，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消失。
但海洋不同，它必须遵循大自然的游戏规则，从高山或地下水，亦或是天空赠予的雨水获得自己的肉体，简而言之，眼前这庞然的水体就是大自然傲慢的创造物之一，但这也意味着，它会因外力的影响而消失。
水对于小银而言是个亲切的词，毕竟出生时朦胧的记忆就已将她与水结下了不解之缘，每度凝望跃动的水流，小银都会不由产生一种错觉，它们会把自己从最亲近的人身边带走，就像作为创造物的大海一样，它的肉体无时无刻不在被剥离和填充，一旦离开了母亲的怀抱，就不留痕迹地，怀揣着创造物的悲哀，被重新投入自然循环的漩涡中。
这便是龙族遭到人们疏远或害怕的原因之一吗？本不应存在的，被创造出来的怪物......小银感觉自己有点明白多米诺的想法了，创造物就该有创造物的样子，需遵循创造者定下的概念。
然而这是一定的吗？小银至今没有认真去思考这个问题，因为自己并不抵触作为“道具”呆在琉娜和露娜的身边，至少两人是以朋友的身份与小银交往的，所以琉娜所说的解放、变革之类的，小银还是没有足够的实感去理解。
我不需要其他人以同样的态度去与我相处，只要琉娜和露娜不离开我就行了。这便是小银一直以来保持的想法。
难道我太天真了？亦或是、亦或是作为创造物的局限所致？自从开始在马吉柯宅做女仆之后，小银发现自己竟被原先绝不可能产生的问题所“困扰”。
谁能解答我的疑问？大概同为创造物的龙族可以吧？不，她们或许也是半斤八两，小银傲慢地认为没有比自己更了解同族的人了。既然如此，还有谁可以为我解惑？或许那个人可以......脑海中浮现出了某个高大的背影————
“这身衣服蛮合适你的嘛。”
！！！！！！！！！！！！！！！！！！！！
身体反射性地动了起来，但小银只有余裕做到从堤坝上站起来，因为从声音的来源与距离可以大致推断，对方绝不会给予自己化作龙型的机会。
“别僵在那里嘛，把脸转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哦，可别变成龙哦，衣服被撕破了多可惜啊。”从身后传来的话语中感觉不到敌意，但小银的心脏还是不由自主地砰砰直跳，转过来的脸上写满了警戒之色。
“喔喔，很可爱啊！凯尔那家伙对女性的衣妆可是异常的执着呢。嗯嗯，不错不错。”高大的男人满意地频频点头，与小银一样的银色发丝在半空飘舞。
“琴恩·德拉贡......”从小银嘴中飘出的话语给对方挂在脸上的笑意染上了一抹愁色。
“哈哈，虽然你不用在腹黑圣女的手下扮演无知的龙族少女了，但这角色的转变还真是让人感到寂寞呢。”琴恩苦笑着耸了耸肩，顶着小银警惕的目光往前踏了一步，然而对方却像受惊的猫儿似的，单薄的身子直往后缩，只可惜身在岸边的她已经没有退路了。
“不用那么害怕嘛，如果我把你看作敌人的话，压根儿就不会跟你说话。”为表达自己没有恶意，琴恩张开掌心高举双手道。
没错，小银心里当然明白，倘若这个男人抱着杀意而来，自己早就人头落地了。这是目睹了琴恩在多米利昂那苛烈的战斗方式后，小银可以百分百确定的。然而她也不可能像接洽亲朋好友那样，对这个男人示以亲近的态度，毕竟————
“最近你们在四处打探我的下落呢。”看来琴恩也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愣头司令，他不屑地哼笑道，“可爱的女仆在街头巷尾打听违禁药品啥的，会不会太醒目了？”
“你把露娜她们怎么样了？”即使对方在多米利昂救过自己，而且身上还有熟悉的味道，但一想到露娜她就情不自禁地朝琴恩露出了敌意的獠牙。
“不用担心，我可不想在索第雷吉欧引起不必要的骚动，更不想与那个女仆长交手......”似乎想到了什么头痛的事，琴恩困扰地搔着蓬乱的银发道。
“我只是想和你谈谈。”对上了小银略带惊异的目光，琴恩的语气严肃起来。“本以为已经没机会再见了......”
“和我......谈谈？”虽然多少预料到琴恩有话要对自己说，但小银却没料到他现身的目的只是为了这个。
“你有思考过自己诞生的意义吗？”直白简短的问题，没想到竟出自琴恩·德拉贡之口，字里行间透露着情感的重量。
男女相爱的结晶？物种繁衍的需要？如果未曾被囚禁于龙巢的产室，小银也许会不假思索地如此回答。然而现在她却梗塞了，自打她得知了龙族诞生的经纬，这个问题就被赋予了哲学的含义。龙族是被有目的地创造出来的，以为多米利昂的存续服务的概念而存在，但这便是小银存在的意义吗？并不是。她无法忘记水的味道，徘徊于脑海深处的记忆令她拒绝接受龙族存在的概念。那么，自己该如何回答？她想起了自己最近在思考的问题。
“龙族是为了多米利昂的存续而诞生的......”小银低着头呢喃道，寒风将她细碎的话语送入了提问者的耳际。
“这便是你的回答？亦或是......”仿佛在确认小银的回答，琴恩直直地盯着她摇曳的双瞳。
“我不清楚......但我能否认我是龙族吗？”音调突然变高了，小银宛若在为自己申诉，以一只手摁住自己躁动的心扉，她大声喊道，“这对犄角！还有这条尾巴！我难道可以对其视而不见吗？但是、但是......”小银的声线颤抖起来，就和她涨红的脸那样，正在倾诉她的不安与动摇，“被创造出来的种族就要按照创造者定下的概念那样活着吗？”
你能解答我的疑问吗？面对小银以眼神抛过来的反问，琴恩的面部表情感觉不出丝毫的迷茫，“依我看未必，”将目光转向一望无际的大海，琴恩继续说道，“海洋诞生的初始并不是咸的，但它演变成现在这样并没有遵循谁的意志，即便是作为其“创造者”的自然这一抽象的概念也没法肆意决定它未来存在的形式。”
“我父母的姓氏都不是德拉贡，龙族的母亲本来就没有姓氏，至于父亲的......忘了。”琴恩无奈地摇首道，“于是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思考这个姓氏的意义，为何父母要创造一个本不存在的姓氏？他们又往其中寄予了怎样的希望？亦或是灌注了怎样的概念？不幸的是，已经没有可以告诉我答案的人了。”
朝投以遗憾眼神的小银摆摆手，琴恩并没打算停下嘴边的话，他自嘲地翘起了嘴角，“后来我得知还有另一人跟我拥有同样的姓氏，揣摩着是否能从那人口中得到我想要的答案，但终究是放弃了。因为对方可能也像我一样，活在父母给予的概念外的世界里，这个姓氏原先的意义肯定也无从知晓了。”
“我诅咒我的姓氏，痛恨把我丢下的父母，但这终究是一种不负责任的发泄罢了，可是！”琴恩的笑容忽然染上了一抹狂气，他灰霾的双目撑得溜圆，仿佛得到了什么天启，豁然开朗般，“可是我转念一想，为何创造者就会高于创造物呢？既然我的母亲，作为龙族的她也是出于某种目的而被创造出来的，同时她也是我的“创造者”，那么两者之间其实并不存在必然的区别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从琴恩体内爆发出的狂笑令小银缩起了肩膀，胜于寒潮数十倍的寒意让她直打哆嗦，本能的警钟在脑袋里长鸣不止。
“如果将创造者从高高在上的王座上扯下来又会怎样呢？让他们也按照一定的概念存在，或者是将他们与创造物同化，从而创造出新的可能性？也许这样纷争与矛盾就不会发生了！想想都令人兴奋啊！”自顾自地嚷嚷道，有些恍惚的琴恩终于将注意力转移回了小银身上，他朝颤抖的少女伸出了大手，“怎样？我的想法很棒吧？既然你还在迷茫，何不加入我？”
或许你能从中找到你想要的答案。面对琴恩提出的邀请，小银感到仿佛有迷香的气体直灌脑际，正在试图麻痹自己的理智，但她却探不出藏在身后的小手，因为————
噌————
火光四溅，刀锋间纠缠的爆音撕裂了北风的嚎叫，琴恩背上的双手剑与突袭而来的匕首碰撞在了一起。
“尤丽小姐！”
橘色的火光照亮了女仆长俏丽的脸，尤丽试图将刀尖往前推，但琴恩握在剑柄上的手就像开关的阀门，只是轻轻往外侧一摁，匕首就伴随着清脆的响声断成了两截。紧接着旋风卷起，抽出大剑的琴恩顺势往后一挥，只见眼前掠过裙摆的蕾丝，一阵玫瑰的清香飘过，跃起的女仆一个空翻降落在对面的小银身边，而原先所处位置的空气已被凶猛的斩击划开了一道口子，被卷入朝两面排开的压力的沙石在半空嘎吱嘎吱地哀嚎着。
“没想到你会亲自现身呢。”将小银护在身后，尤丽从大腿根部抽出另一把匕首，反握胸前。
“小银！那个野蛮人没对你做出什么变态的行为吧？”随后赶到的露娜一把将小银搂入怀里，“我们才离开一会儿就被痴汉盯上了，以后我绝不会丢下你一个人了！”
“没、没事的。他没对我做什么。”由于露娜搂得太紧，小银感到有点透不过气。
“有一群好伙伴呢。”脸上浮现出欣慰的笑容，琴恩将双手剑挂回背上，“等等，尤丽·谢安。我不打算在这里跟你交战。回去告诉凯尔，我琴恩·德拉贡既不藏也不逃，我就在工厂等着他，具体位置你们应该知道了吧？”
眼看尤丽并没有摆出穷追不舍的架势，琴恩披在身上的大衣突然往后撑起，两道黑光具现，象征着龙族的翅膀朝肩膀两侧张至最大，“那么我就告辞了，期待与你们的再次见面。”轰————双翼往下一振，仿佛点火的火箭，刮起的飓风将琴恩高大的身躯送上了空中，空气振动的爆音再度响起，转眼间琴恩已化作一枚黑点消失在了港口的另一头。
“你还好吧？看你面色不太好啊。”确认已经安全的尤丽收起匕首道，两枚红瞳上下打量着刚从露娜的束缚中脱离出来的小银。
“嗯，谢谢关心。我没事......”静静地回答道，然而小银却没有直视尤丽，而是把目光压低，漫无目的地在水泥地上逡巡。
“那就好。”似乎不打算追问，尤丽脸上的杀伐之气逐渐褪去，“刚才接到索菲的报告，似乎她那边的情报也与我们得到的一致，可以回去跟主人报告了。”
“之后就是决战了吗？”露娜的话令小银震了一下，“我们跟Innovadora的因缘也许就要到此为止了呢。”
最后一次了吗？回想起琴恩的邀请，小银摇摇脑袋试图驱散自己的迷茫，她强迫自己朝露娜展现出一向的笑容，“走吧，我们回家。”有那么一瞬想化作龙型把两人搭回去，但龙族女仆还是决定以人类的方式归还了。
衣服撕破了是挺可惜的，小银如此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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