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幻想世界
过膝的油菜花在风中摇曳，金黄的花瓣亦随之翩翩起舞，调皮地潜入如夜之溪流的秀发中。金黄的海洋泛起层层波纹，芳香的潮汐沁人心脾。
地平线的一端，怒火喷张的火山染红了焉暗的天际，时而闪现的雷霆于其上留下一道又一道的裂痕。连接天与地的龙卷扭动其诡谲的腰身，贪婪地吸食着脚下的土粒。
在这诡异的空间里，莉泽眺望着不远处身着黑色丧服的女性。如同观察着倒映于镜中的自己，于风中起舞的黑发、如剔透祖母石的绿瞳、还有那浸染于悲剧墨汁里的端庄面庞......“镜中”的女性朝自己泛起了一丝和蔼的微笑。
“那是？”
站在莉泽身边的凯尔问道。
“我母亲。”
“漂亮的人呢。”
“谢谢。”
凯尔过于率直的称赞让莉泽微微翘起了嘴角，
“可是......”
“我知道......”
仿佛知道凯尔接下来要说的话，莉泽静静地颔首道，
“母亲已经不在了。”
尽管如此，莉泽的目光还是追着渐渐变淡的女性身影，就像要将其永久地印刻于脑海深处。
“抱歉，把你卷进来了。”
“无妨，我们都还活着。”
母亲的身体化作了黑色铁砂状的颗粒，随风消逝于金黄花瓣的漩涡里。莉泽的双瞳染上了一抹寂寞的色彩。
“所以说，我们现在是在哪里？”
“世界间的介质层，存在而又不存在的世界，一切初始之地......这里有着各种各样的叫法。”
总而言之，我们是掉到了世界的狭间里了。
似乎说出了糟糕的事实，但凯尔只是若无其事地耸了耸肩。
“奇异的地方呢，就像幻想世界一样。”
油菜花田的尽头，参天的大厦拔地而起，它们扭曲成S、J、M等各种诡异的形状，形似于飞机的飞行器凌乱地埋没于建筑的身体里，给人的感觉就像婴儿拼凑而成的无规则的积木。
而花田的另一头，那是古典城堡的领地。倒挂在空中的残垣断壁，与之粘连在一起的陡峭城墙，以及绵延至地平线的瞭望台......从样式到规模，完全摸不着这些“古迹”的规律。
“幻想世界吗？这个称呼意外的贴切呢。”
抬首仰望天空，虹色的天穹点缀着无数的繁星，它们就像记者的聚光灯一样，重复着闪烁与消失的轮回。还有那紫色、蓝色、绿色......不仅是颜色，连大小也不同的“月亮”，在羞涩地将其暗面朝向这边的不久，又撤去掩盖于其上的面纱，露出别样的面庞。
“世界始于幻想，而又终于幻想。这里每一秒，每一刻都在发生变化。”
凯尔的话音刚落，飓风袭来，夹杂着狂躁的雨雪，仿佛像掀掉了铺在地上的绒毯，眼前的油菜花田瞬间化作黑色颗粒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万里冰封的皑皑白雪。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令莉泽不由地紧了紧披在身上的大衣袖口。
“哈~~~”
白气飘渺，在凯尔的嘴边隐去了她的身影，
“可惜幻想终究是幻想，它们没有固定的规律与形态。构筑然后消灭，再构筑然后再消灭，无尽的轮回。”
仿佛在念诵着什么，原先莉泽母亲站立的地方，再度浮现出了新的身姿。同样的黑色丧服，同样的及腰黑发，然而，瞳色却如足以吸食一切的夜泉，身形也比前者来得高挑。决定性的不同，还是来自于对方给人的感觉，那无限接近于概念的气氛，本身是“无”，但又能确实地感受到她的存在。
“这位是？”
“我姐姐。”
莉泽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来回瞅着看凯尔与所谓的姐姐。经他这么一说，两人还真有点像，至少从外貌上。
“漂亮的人呢。”
“没错，漂亮得无法称之为人。”
凯尔轻描淡写地说道。的确，那位女性的美是概念上的美，而非经过观察后得出的结论，这便是莉泽感到违和的原因。如果要举个例子，那就像问起北方冷还是南方冷，你会毫不犹豫地回答北方冷那样，已经被看作了常识。
“那么你的姐姐......”
“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她在何方，现在在干着什么。凯尔少见地皱起了眉头，看样子并不太想提及此事，而似乎感应到他思考的波动，女性的身躯也和莉泽母亲的幻影一样，分解为黑色颗粒洒落并潜没于脚下白色的绒毯上。
“凯尔，你知道的真多呢。”
你到底是什么人？然而莉泽没有问出口。她总有种预感，如果凯尔回答了这个问题，就会立即从自己的身边消失不见。她害怕着，把有点变冷的身体靠到了男人的臂膀上，肉体的消耗还未完全恢复，莉泽感觉自己现在宛如一缕薄冰，凯尔身体的温热会把自己融化为水。
“这大概可以称之为必要的知识吧。”
模凌两可的回答。两人吐出的白气在空中缠绕在了一起。
“那么，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如果要回去，仅靠我现在残余的力量，能否成功也是未知数。”
没有自信的凯尔，对于莉泽而言，也是不多见的。但即便他逞强，莉泽仍旧能看出来，那被血染红的身体，到底还能撑多久。与其说看见凯尔在这里倒下，还不如......
“回不回得去都无所谓，只要有你在。”
“是吗？”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还是自我意识过剩，莉泽觉得凯尔的表情仿佛释然了起来。
“可是，你还是会选择回去吗？”
“嗯。”
颔首表示肯定，凯尔静静地闭上了浮肿的双眼。
皑皑的白雪此刻化作了浅浅的溪流，娇艳的新荷争先恐后地把花苞探出水面。转眼间，白银的世界已经换上了蓝绿相间的夏色新衣，其中错落点缀着粉色的荷红。
“莉泽。”
“什么事？”
两人面前的空间开始发生扭曲。
“我现在是不是一脸畏怯？”
“不，你在笑哦。”
聚精会神的凯尔，并不像他所想象的那样因紧张而冷汗喷张。相反，他却咧嘴露齿，展露出了谓之灿烂的笑容。
“呵，是吗？我记得人紧张时的表情是这样的啊。一直以来都没有出错，奇怪了......”
原来是这样。这也是所谓必要的知识吗？这个男人至今做出的表情，喜、怒、哀、乐......都是知识构筑的产物，而非发自真心吗？如果是刚接触了凯尔·O·马吉柯的莉泽，她绝对会这么认为。
“没事的。”
蘸满了汗水变得黏糊，却异常冰冷的手，突然传来了一阵暖意。
“我就在你身边。”
凯尔的余光捕捉到了两人重合在一起的手，还有少女仰望自己的温柔视线与似要抚平创伤的笑容。
“嗯。”
空洞的心房被某种热意填满了，身体仿佛一瞬间充满了力量。这就是所谓的勇气？尽管凯尔本人并不明白勇气是怎样的感觉。
嗯？不仅是涌入心底的热意，凯尔的衣兜里竟迸发出了可见的虹色光辉，强烈的热流瞬间包裹了两人。
这是！
啊啊，我差点忘了还给你。
SilverCrown
“我去！差点搞死老子了！”
“琴恩，别太吵，这里还有很多伤员呐。”
不过也难怪遍体鳞伤的琴恩会这么说，文森特环视了一下周围，四处都是精疲力竭的龙族女性，既有偎依在一起陷入沉睡的，也有因忍受不住伤口的剧烈疼痛而呻吟不止或惨叫的。虽然赶到救援的近卫队已经开始紧锣密鼓的治疗伤员，然而这里的场面还是一片混乱。
“文森特，你也乖乖坐好，伤口又裂开就麻烦了。”
聒促左臂被绷带固定在胸前的文森特不要乱动，捧着热毛巾经过的琉娜凑了上来，身后则跟着银发的龙女。趁乱换上圣女礼服的她正在现场指挥伤员的救治工作，这让文森特有了这女孩果然还是多米利昂的圣女的实感。
“对对对，是绅士的话就要听女朋友的话哦~”
之后是穿着女仆装的露娜，她与琉娜一样，身上沾满了灰尘与汗水，还有不少的擦伤。不过这与左臂骨折的文森特和上半身缠满绷带的琴恩比起来，也太小儿科了。
“嘘！露娜别说得那么大声！被别人听到多不好！”
慌了阵脚的琉娜差点把毛巾抖落在地，沾着土尘的雪白脖子染上了一抹绯红。
“嘿嘿~抱歉抱歉~”
虽然嘴上这么说着，露娜的表情却完全没有歉意。
“十分抱歉！圣女大人，我把重要的魔石机给————”
“没事的，文森特。机子坏了可以修，人死了的话就活不过来了。”
瞥了一眼不远处半身埋在土里的魔石机，损坏的程度十分严重，除了位于胸部的驾驶舱还算完好，四肢与肩部都已经不翼而飞，连作为雷达的头部也只剩一半。
“可是露娜我死了也可以活过来哦！”
无视不懂风情的女仆，琉娜把视线转向把灰色大衣披在身上的琴恩，
“明明和魔石机一样正面挨了一发光弹，竟然缠了绷带就活蹦乱跳了。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龙族只有女性，而人类男性的琴恩却长出了像龙族一样的犄角、翅膀、尾巴与鳞片，还有那异于常人的力量与反应力，怎么看都不寻常。而且从正面吃下那怪物的光弹竟然只是轻伤，而魔石机和其他龙族仅仅擦弹就几乎丧失了全部战斗力。
“我可没有回答你的义务。”
不同于文森特，琴恩对多米利昂的圣女没有哪怕一丝恭敬的态度，他只是大跨步走到小银的身前，大大的手掌盖在了长着珊瑚犄角的银色丛林上。
“有哪里不舒服吗？”
像关心家人的语气，文森特差点把面前的小银看成了小时候的莉泽。
“没有。”
抬起头直直地盯着眼前的“巨人”，小银微笑着，背后的小翅膀啪嗒啪嗒地扇动着，而拖在地上的尾巴也沙沙地扫着落叶。
这孩子很高兴。即使不是相处许久的露娜与琉娜，明眼人也看得出来，小银对未曾相识的琴恩有着接近于家人的亲近感。即便是与琉娜生活在一起的时间，能露出这样无防备的表情也并不常见，这令琉娜不由地有些嫉妒。
“是吗？那就好，你看起来比之前还精神了。”
大概是指黑色鳞片的事吧。在战斗中覆盖在小银身上的鳞片不知为何就开始不断脱落，最终就像未曾出现过一样的，于激斗结束后消失无踪了，小银也顺理成章地从黑龙变回了银龙。
“然后，多米诺那家伙这回是真的挂了吗？”
“天知道，不过看样子是回不来了。”
众人眺望着远处盘踞在龙巢原址上的巨大黑洞，其周围的生命力仿佛被吸干了一样，光秃秃的一片荒芜。那头巨兽的的确确是在众目睽睽下被龙族的“怨灵”扯入了脚下的黑洞，虽然些许在意多米诺临消失前说的话，但阻挡在政变道路上的最大的敌人毫无疑问已经不存在了。
“那么最后，请允许我对大家的协助表示感谢。”
琉娜礼貌地拉起裙角，朝众人行了一礼。文森特想要单膝跪地还礼却被露娜摁住无法动弹，小银则背起小手扭捏地傻笑，而琴恩则不屑地哼了一声。
“近卫兵的各位！”
在琉娜的号令下，数名全副武装的卫兵围了上来，
“请逮捕他们！这些人在圣女加冠日试图绑架我，而且有杀害多米诺议员的嫌疑！”
“什！”
“琉娜果然是坏孩子呢。”
“嘿，果然来这一出吗！”
琉娜态度的暴变令在场的众人猝不及防，除了似乎早已看穿一切的琴恩和露娜，文森特则像有颗炸弹在脑袋里炸开了似的，惊得僵在原地说不出话来，而围上来的近卫兵也是面面相觑，不敢动作。
“没听见吗？这是圣女的命令！”
“等等！圣女大人！”
“琉娜！为什么！为什么！”
刚才的笑脸被喷涌而出的泪水无情地撕裂，完全搞不清楚情况的小银哭喊道，而终于反应过来的文森特也试图想要阻止琉娜的“狂乱”，可是在掌握实权的多米诺消失后，如今多米利昂的最高发话人无疑是圣女琉娜·帕佩特，毕竟圣女的命令是绝对的，是不容置疑的。
“啧，现在只能这样了！”
琴恩二话不说就把露娜和小银揪了过来，像抱着两篓稻草一样，分别把两个女孩夹在腰的两侧。与此同时，从背后展开的白银双翅反射着盈盈月光，令围上来的卫兵不禁后退。
“呜哇，琴恩君。真是大胆！”
“琉娜！琉娜！琉娜！”
即使在琴恩的臂弯里拼命挣扎哭喊，对于耗尽力气而无法化作龙形的小银来说，一个十来岁女孩的反抗是那么的脆弱。而琉娜倾洒在自己身上，那毫无感情的目光更是击碎了小银的心。好不容易三人又在一起了，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还不赶快？犯人要逃跑了！”
“圣女大人！请等一下！”
无视被两名卫兵拦下的文森特，琉娜大声命令道。接到命令的卫兵操起长枪想要去刺振翅起飞的琴恩，却被袭来的龙尾夺去了武器。
“两位可要坐稳喽！”
“那么，再会喽，琉娜~”
“不要！放开我！我不要走！”
“老哥也是，再会！”
掀起的飓风吹飞了试图用魔法追击的卫兵们，如一支离弦的箭矢，抱着两名女孩的琴恩扶摇直上，径直蹿入夜空的怀抱，不带一丝眷恋地，加速朝天际的一头飞去。
随着小银哭声渐逝于远方，留在此地的人再也无法捕捉到三人的身影了。一时的喧闹再度平息下来，昂首夜空的除了送行之人，还有————
“琴恩！可恶啊！”
砰的一下，拳头砸到了地面，文森特怒喝道，
“圣女大人！为什————”
本想追究琉娜深意的文森特僵住了，喉头仿佛被什么塞住那样，发不出声。映入眼帘的，是双唇绞在一块，双目红肿的圣女，然而却看不到哪怕一滴眼泪。
“露娜，小银还给你了哦。”
轻声道，琉娜赶紧转过身去，
“你们也别懈怠！难保犯人会再回来袭击！继续警戒！”
“是！”
目送卫兵们回到巡逻的岗位，琉娜拖着疲惫的步伐来到跪在地上的琴恩身边，仿佛方才的气势是假的一样，现在的圣女就像一缕轻薄的纱布，随时都会被寒风带走。
“文森特......”
“琉娜......”
赶紧站起身来扶住快要跌倒的琉娜，文森特将她紧紧地搂在了怀里。
“我好累......能带我回去吗？”
“十分乐意。”
一切的愠意与不解都已消散，余下的只有无限的怜悯与说不清是何物的热意。
“呐，文森特......”
“嗯。”
“我会遭天谴吧？”
“也许吧。”
“还真是不留情面呢......”
“如果琉娜遭天谴的话，到那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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