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卡琳，再给我多加点蜂蜜.”
女士穿着围裙，用长勺指着盘子里瘪瘪的两片薄饼背上驮着的晶莹蜜山，回了个白眼.“够多了老家伙，已经给你加了八次了.”
“也就相当于两大勺，还不够滋润我的牙缝呢，何况去调剂这寡淡的生活.”男人晃晃头，微长的巻发随之摇动.
“吃这么多对你的健康没丁点儿好处.”
“拜托，我的健康由我的身体机能和上帝保佑，不用你调理.”
弗洛朗端着托盘站在餐台前，正同卡琳女士争论着配餐问题.男人不修边幅的胡髭和眼尾略微刻印下的浅淡皱纹掩盖不住他过去的俊美，只增添了成熟风度.他体格匀称，身形像一把轻巧的细剑，一把插在地面上.
“我们分给你的是营养早餐，不是糖尿病诊断书.”
“哈，真要有那么一天，恐怕也得这方舟先从天上掉下来.”二人的吵闹开始升级.
格蕾莎在玻璃幕墙旁找了个位置，她打开两颗薄荷糖放入口中，和其他已拿到餐食的人与尚在排队的取餐者们一同安静地看着这每天早晨的“例行公事”.
这情形当然影响到了他人享用早餐，但也没人发表意见.许多人已把这看做是恐怖的乏味岁月中的一丝乐趣，或兴许怀有不满，但终究不会说出来.在这种地方待久了谁都可能产生出各种各样的怪癖，只要不背离伦理，宽容理解或至少做到视而不见才能让日子过得轻松些.
“咱们的配给可不缺这几勺蜂蜜，你非要在现在耽误大家吃早餐吗?”
格蕾莎的舌尖左右推动糖果，用两边的臼齿来回轻咬，感受着它们在自己的齿间碎裂剥离.看到弗洛朗先发制人将责任都推给了卡琳女士，毫无疑问，又是他胜了.
“快点儿啊，大家都等着呢.你只是负责挥动那根大勺子，可不是这里所有人的老妈子.”
“......”卡琳一把擓了一满勺蜂蜜，倒在弗洛朗的盘子上.“你怎么不直接喝！”
“哈哈，谢谢女士，我会尝试你的提议的.”弗洛朗满意地转身.“抱歉耽误大家用餐.”微微弯腰屈膝，伸出右手划出了“请”的动作.
随着“好戏”落幕，格蕾莎刚好也咽下了所有糖渣.清晨的阳光温暖着她的脸庞.只是在这云层之内见不到太阳.她看向玻璃墙，浅金色的头发与俊俏的脸蛋儿在其上形成影像——稍浓的柳叶眉、天蓝色的桃花眼和嘴角微扬的薄唇一同与墙外的山峰湖泊叠成数副滑稽的怪脸.少女一边欣赏着下面的自然风光和空中鸟兽，一边慢慢吸杯中的冰可可，享受喉咙上部与鼻腔的连通处残留的清凉感.
——啪——
一个身影进入了格蕾莎的余光，打断了少女关于下面两头并肩翱翔的骏鹰的兽生幻想.她回头一看，是弗洛朗坐在了对座上.男人对上了格蕾莎的视线，示意着她面前的餐盘.温和中又带着些许嗔怪.“你又不吃早饭.”
少女继续喝着她的饮料，握着纸杯的手微微抬了抬手指对着桌上的糖纸，抿着嘴说.“已经吃完了.”
“这点儿哪儿够，”弗洛朗拿起勺子对他的早餐发起进攻.“我像你这么大时每天早上都能吃下一条培根.”他嘴角涂满着蜂蜜说道.“那时候的孩子个个壮得像头小熊.”
格蕾莎一听就知道弗洛朗又打算把话题引向他逢人必讲的“光荣”经历，她不想这娴适的清晨沾染上浓重的黑血，遂赶忙启开双唇打断道.“是，是，是，那是因为我们男女有别，且还差了一杆家传猎枪、一栋林中小屋、和一场波及一片大陆的宏大战争.”
“好吧好吧，不讲那些了.”弗洛朗盘里盛着的蜂蜜之多，五勺下去也没碰到薄饼的边.“但你为了长身体也要多吃点儿.看.”他略微把身子凑上前，谨慎地用目光点出大房间内的几位女性.简、凯特、莫蒂卡，也包括仍在前台配餐的卡琳.悄声说：“教你清贫节制的女人们，个个都是十来岁就发完三愿的铁杆儿修女.看她们获得了什么?不分前后、和后背一样的平滑胸膛.你可不想成为那样吧?”
格蕾莎沉默片刻.“你倒是成了我的老妈子了.”
“哈哈，让你抓到小尾巴啦.”弗洛朗舔干净嘴唇，吸了口杯中的枫糖拿铁——或者应该叫拿铁风味的枫糖炼乳水.“你可是这儿唯一的小孩子，某种方面来说我们确实是你的老妈子.”说罢，弗洛朗注意到了格蕾莎的身后，挥手道:“哦，雷吉纳德，你要坐过来吗?”
格蕾莎回头看，约翰斯顿端着餐盘走来，老人须发皆，瘦高的身形和结实的面颊让他不甚显有老态.“打扰你们了.”雷吉纳德放慢脚步，坐到了弗洛朗旁边的空座上.
“没事没事.”弗洛朗说.“没什么重要要的事，只是我在给小姑娘传授些人生经验.”他风趣地笑了笑.“我想你来不会也是为了这个吧?”
“怎么会，是有事要通知格蕾莎.”比起弗洛朗，雷吉纳德的谈吐要稳健得多.他看向少女，抱着微笑的面庞上坚挺的鼻梁和深邃的眼眶让人不难想象出他年轻时的容貌.“刚接到消息，约翰和那位新来的年轻人即将到达.”
“今天?喔，我都差点儿忘了.”弗洛朗说道.
新来的年轻人，少女回想起，一个在意外的时间下达的离奇的命令，对不可能的人.“我需要做什么呢，约翰斯顿先生?”
“你也知道，那孩子情况特殊.我们希望年龄相仿的你能去带他熟悉一下这边的环境.”雷吉纳德叉起了几条盘中的炒莴笋，有些不好意思地避开了格蕾莎的目光.“顺便帮他适应这边的生活.”
“这是刚刚决定的么?”少女问.
老人空举着叉子并没将食物送入口中，看来是想等到格蕾莎的回复.“抱歉，我们讨论了好久，最后还是觉得由你负责最合适.”
“哈哈，那样最好，有新朋友总比成天跟我们一群老家伙交流要有趣得多.”弗洛朗帮着打圆场，但他的避重就轻在格蕾莎眼里一目了然——之所以做出这一选择，是因为这些长辈们没人忍心再次无情打破一个年轻人对自己未来的美好期许.
“我知道了.”少女对这些养育了自己的老人们抱以理解，应承下来.“他们何时会到?”
“应该是九点左右，我们吃完早餐就去等候吧.”老人松了一口气，正式开动起了叉子.弗洛朗也配合着加快了速度，眼看他一勺又一勺的吞咽着蜂蜜，格蕾莎觉得自己的胸口都像被糊住一样有些喘不过气.
“只是下次请别这么晚.”少女喝完了杯中的可可，吸管在冰块间发出哧哧的声音.在等待的期间她继续看向屋外，天边笼罩着方舟的云层，作为纯白的屏障保护着这里的安全与秘密.但居住其中的人们毕竟不是安睡于保险箱中的金币，那层水蒸气同时也锁住了他们与外界的接触.雷吉纳德给她安排了个麻烦活，但想到老约翰每次都会带来一些有趣的新奇玩意儿，这时的期待倒也暂时盖过了将与那长她两岁的陌生男性相处的忐忑与担忧.老人驾着那块在天空中如子弹般飞转的喷气铁块穿过这无尽的白色障壁，维系着这牢笼内仅有的对外联系，他就是他们的希望骑士、干涸灵魂的锚......这次会收到什么小礼物呢?书籍、服饰、宠物、还是地上新流行的电子产品?格蕾莎期待地幻想着.心神游离间，她好像感觉左侧有一块云开始发暗，在她思绪拉回眼前的片刻，那一个小点瞬间染黑了半边云层.
“是入侵?！怎么回事?！”
“现在是谁在监控室?！”
“先别管了！准备迎击！”
刹那间附近接连传出声声高喊.屋内由于光线被遮蔽变得昏暗的同时随着闪电的光芒忽明忽暗.雷吉纳德放下叉子迅速起身，拉过弗洛朗举着勺子的手臂，“我们快去！”慌乱中他的蜜饯薄饼被打翻在地.
二人刚跑离座位，大厅内的广播忽然响起，从中传出一个浑厚的男低音.“是我！约——！我们意外地——了迎击，现在数控和——连不上线，我——通过索菲亚跟你们——！”噼啪.连线不甚稳定，广播声时有时无，搞得众人一头雾水.
“约翰?！警报?！到底发生了什么?！”有人试着对广播发出质问，但那毫无意义，他的声音无法隔着音箱传入约翰的耳中.其余的人左顾右盼，不知该做些什么.
“快——屋顶——清空！我会在——紧急——！”
人们在原地定格了十几秒方才理解约翰的话.“快！上到屋顶！”待确认联络结束后立刻像上满弦的发条动起了身.格蕾莎也丢下纸杯，紧跟着大家冲向楼梯，突然背后一晃明亮的闪光，引得她下意识地回首一望.
但见乌云来回鼓动，像是在忍受着腹中异物的横冲直撞.片刻，从黑幕中飞出一个小球，它身披火光冒着浓烟，好似一颗流星划破黑夜.
“我的上帝.”
——
——
城堡屋顶停着十数驾用于巡视方舟生态的飞行器，各种维护设备、尚未分拣完的采集品占据着近半空地.圣言、祈祷、叉车、手脚，众人动用一切力量匆忙清空了这片区域，他们都严阵以待，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颗逐渐变大的火球.
格蕾莎被安排躲藏在后面的圣言队伍中，帮不上什么忙的她专心注视着前方的一切.“就是现在！”雷吉纳德发号施令.待在两旁的库尔特和埃德加端起高压水枪对准飞船喷射，顿时浓雾四起，水流浇灭火焰也同时削减着喷气发动机的推力.紧接着抛出数根阻拦索，挂到信使的挂钩和调整身位的机身排气口上.格蕾莎身旁的众人默念颂词，飞船的行进路线上出现数十面金黄色的神圣护盾，相互连结成一张大网，对着船头盖了上去.嘶——飞船和盾网摩擦得火光四射.
“快让他的引擎熄火！”弗洛朗大喊，帮着库尔特拖拽着水管移动位置，众人也调动网面与钩锁，配合二人转身.
“等等！弗洛朗！你别搞坏了我的船！”一声怒吼从信使内传出，是约翰.
“管不了那么多了老家伙！”弗洛朗回道.他与库尔特抬起枪头，强劲的水柱射进飞船尾部的喷气口.
突.突..突...突......一阵黑烟升起，喷气口内的扇叶停止了转动，刚还在半空中与盾网钩锁较劲的飞船咣的一声重重地摔到了混凝土平台上.“终于.”众人长舒一口气，庆幸这次迫降的成功.
格蕾莎还有些惊魂未定，就在大家刚要喝彩之际，约翰大骂着，一脚踢开舱门走了出来.“妈的弗洛朗！里面的引擎都叫你给烧毁了！这可是精贵的现代科技，不是你几十年前用的能靠拳头巴掌修好故障的黑白电视机！”
“谁叫你搞出这么大的乱子，还没怪你害我失去了我的早餐博饼呢！松软的空洞被蜂蜜浸满，本来正是饱**华、最当品尝的时候！”
“抱歉抱歉，我们也是没有办法.”库尔特放下水枪前来帮着解围，见到老朋友，他下垂的苹果肌都被嘴角托了起来.
埃德加也走过来，他迅速巡视一番信使的外壁，又拿出腰间挂着的手电简单检查了一下喷气口.“交给方舟修理，五六天就能完好如初.”
卡琳提议:“得赶紧把它抬下去，各个载具设备返回原样，砸出的凹痕和熏黑的地面也需要尽快清理.”
雷吉纳德微笑道:“别担心女士，我们来处理.”
周围近百人绕着飞船排开，弗洛朗、雷吉纳德、库尔特、埃德加、亚历山德罗、凯特、简、莫蒂卡......人们与约翰拥抱寒暄，方才的紧张气氛瞬间烟消云散.
一旁的格蕾莎也想过去，但眼下她最想知道的是、经过这趟连番折腾，还有没有履行先前约翰斯顿安排的必要.她踮脚探向舱内，寻找着自己的任务目标.
弗洛朗在前面询问约翰.“是怎么回事?工学院的家伙们加了什么奇怪的部件么.”
“那群怪胎只会做些花里胡哨的玩意儿.”库尔特附议道.
“谁知道呢.”约翰说.“也可能是方舟头一次见远东人，有些惊慌失措.”老人将这个问题随口带过.“出来吧小伙子，给你的新邻居们露个脸.”
“......”回答约翰的只有一串寂静.
“他还活着么.”格蕾莎疑惑地问.
“当然小姑娘，”约翰拄着舱门等待，“当然......”但并里面没有人走出来.“我是说......你们稍等一下.”老人回到船内.“索菲亚，给他做个全身扫描.”
过了三分钟，约翰抓着一个青年的上衣后背走出来.“放心吧，我就说一点事儿都没有.话说这次我可一路带过来不少好东西，等着晚上开宴会吧！”
“有你的，老家伙!”
“就等这句话!”
众人欢呼之际，船内的索菲亚拉高音响.“把我带出来约翰，我可不想在这铁棺材里独处一周.”
“知道了知道了.”约翰放下青年，打开舱门内侧的检查面板，拉出一根接线与自己的护目镜连接.
“呃......”青年坐在脚踏上勉强抬起头，膝盖已经无力站起.“我们......熬过了多久?有近三个小时?”他虚弱地说.
“二十五分钟！你还需要锻炼啊.”
“行了约翰，可不是人人都跟你一样结实得不像人类.”弗洛朗说.“看来他需要休息，正好我们去准备晚宴.”
那就是那个新人吗.格蕾莎是第一次见到来自亚洲和与自己年龄相仿的人，她好奇地观察着这个自远东而来的异性，他的头发是纯黑色，皮肤看起来光滑细腻，山根略低于内眼，单眼皮的双眼细而长，有些像她在动物百科中见到过的狐狸照片，五官略显稚嫩，虽比自己年长两岁，可看起来却好像更年幼.
“打个招呼吧年轻人，我叫雷吉纳德.”老人打断了格蕾莎的观察，将她揽上前为青年介绍.“而她，就是这头几个月帮你适应生活和工作的负责人.”
青年听完率先对格蕾莎伸出手.“请多关照，我叫希洛托利·库洛卡瓦.”他看来是顶着不适，正努力挤出一分活力，他环视四周，补充道.“大家可以叫我希洛.”
“很、很高兴认识你.”少女有些害羞，老人仓促的牵线害她脸颊泛起红晕.微颤的右手伸攥抬放，一触二探.最终还是向前握住了青年的手.“我的名字是，格蕾莎.”
——
——
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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