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好高，好累。
这是她叶绘第一次攀爬除妖台，以前都是在下面看着各种妖孽被砍首处刑，除了血腥和想呕吐之外，没有太多的感觉了。
毕竟，看多了就习惯了，习惯了开始麻木了。
已经忘记了最初看到妖孽被杀后原地痛哭的原因了，毕竟，自己的妈妈是妖孽杀掉的，在自己的父亲影响下，她开始把因为妖的罪恶就当成理所当然要被杀了。
只是，她变了，之前在除妖台上，被处刑的人是自己之后，看到那一幕风景太明白了。
自己错了，或许也有妖是和自己被冤枉的。
对，自己家曾经养的那一只黑猫，那个粘人的小家伙，假如他被抓到了，也会像自己一样在这个高台看到这样的景色吧？
被捆在处刑的十字架上，脚下燃烧的火柴，渐渐传来的炙烤与痛楚，双眼里一个个义愤填膺高举双手的人类，耳边传来震耳欲聋的声音。
“杀！杀！杀！杀！......”
好残忍，那是死亡逐渐盘上脑门的绝望，身心被缓缓的瓦解着痛楚已经不是什么问题了，只是希望被逐渐燃尽，竭力地伸着手去握到的却是虚无，然后失去最后的光明。
那才是最可怕的。
而曾经自己还是里面的一员，嘴上口口声声地说着要行善，却这么多年来，这么多条生命在自己的眼前消逝着，他们竭力地求饶，咆哮，那时候却是在自己耳里最享受的声音。
所以一次轮到她自己了，她的咆哮，她的哭喊，换的不是被捆在十字架上双手被不断的紧勒，小腹上烙铁的炙烤，人类兴奋的嘲笑。
却在自己最希望得到救赎的时候，只有倒下的苗志远，为自己死去的张斌......
没有希望了，她那一次心如死灰，等候着火焰吞噬着自己最后的存在。
——只是，最后拯救自己的却是最讨厌的妖孽。
“喵！”
盖过一切的愤怒咆哮，遮天蔽日的八尾，那庞大的身子乱舞在燃烧的汴梁，她起初却是害怕的，对，打心底的害怕。
——当年的逃难，父亲出去找吃的，而妖孽却来袭了，妈妈将自己藏在床下，然后自己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母亲被妖孽一口口地吃掉。
——卑劣的自己选择了忘记，在那时候选择的却是无声地哭泣，看着自己妈妈被吃掉，然后还假装用着善，用着行医去填补着心灵的空缺，为了减轻当年不去救下妈妈的负罪感。
然而好嘲讽......这一幕的再现了，乱舞的巨大猫妖，肆虐地毁灭着一切，自己又要再死一片了嘛？
——和妈妈一样被妖一口口地吃掉了嘛？
双腿发抖着，哪怕被麻绳捆着，她怕得在高台上尿裤子了。
只是高台前，那一只停下脚步的巨大猫妖，那金色的瞳孔是曾经熟悉的轮廓，是熟悉的微笑，还那一句......
——“喵喵喵喵！”
是熟悉的猫鸣，是在半年前那个雨天，那个小巷，那只被自己救下的黑猫的声音。
之后，是落下.....自己被捆着高台在那八根尾巴的横扫下直接打断了。
而自己却没有死，在这么高的地方落下却没有死，醒来是躺在地面，然后背后没有温度的黑色火焰燃烧殆尽，连捆着自己双手双脚的麻绳都被烧光了......
只记得，当时落下看到那一只巨大的黑猫的脖子下是挂着猫牌的，和自己除了治疗就是笨手笨脚做得项链一样。
——几个便宜的木珠子用着自己编得红线串起的木项链，中间一个不大的吊坠上，是自己歪歪扭扭的字
——一个“纳”字.....
——她为他取得的名字，仅仅是因为最初的相遇，他的叫声很奇怪，是接近“呐”一样的猫声，自己还想起“呐”字还手残歪了一下，索性写成“纳”字的猫牌......
......
所以这一次，她想知道他真正的名字，她仅剩的宝物，她知道自己是痴心妄想着，那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梦想。
——终于爬上了断上了小半截的高台，中间残余着小小的夹板，那个面脸淤肿的女孩，灰色的破布围着那娇小的身子，在小腹的地上一片猩红，她已经站不直的腰却背着一坨超大的焦黑肉块，没有皮的双手，颤抖着，却死死地握住挂在上面装着接近不是鱼的铁兜兜，发抖的双腿，摇摇欲坠的高台。
——她却怀着最不切实际的幻想，再一次回到那一段在林中大宅的时光......
——哪怕那个书生已经是她身后的焦炭，哪怕她窗外桃花林卧着的黑猫是眼前那插满箭雨的巨大妖孽，哪怕这一片世界不在有她的存在。
——她还想再一次......哪怕只有最后一次，她想再一次回到那一段时光。
“纳！一起回家！起床啦！叶绘......叶绘我给你带饭啦！回家啦！......别睡了！该醒了！”
双手在嘴边当着扩声桶，那张脸因为太大力叫喊伤口裂开鲜血横流着，她在继续，黑发被风挽起，轻轻撩动着她身上的伤口，痛的她发抖依旧在呼喊着，他一定听不到的声音，呼喊着......
——那个女孩，怀着梦，在摇摇欲坠的高台上，下面是箭雨转向对准她，依旧在呼喊着那一句可笑的话。
“纳！！回.....回家了！一起回家！我.....你，廖志远，还有张斌，一起回家！”
此刻，箭雨对准了她，那个御林军们都以为死掉的妖孽余种......
“嗖嗖嗖......”
雨，落下，无数的箭构成的雨，在那个依旧呼喊着的女孩头上。
......
（二）
“好的！一起回家！”
空中是那一道一直以来骄横的声音，那个张狂的张嘴闭嘴都是天才的家伙。
宛如流星破空的黄色陨石，划破了黑夜，在箭雨的落下之前，出现在那个依旧呼喊着的身影面前。
他的黄袍迎风飘扬着，嘴角桀骜不驯的邪笑在伤痕累累的少女眼前再一次出现。
“第一位笨蛋，廖志远，最先回家了......”
没有回头，箭雨依旧在下落者，他只有抬起那一只连一支箭都挡不下的年幼小手。
“消失吧！”
连风够该不过的咆哮，漫天的箭雨却在那一刻停下了，对，停下了，在高台前，那个漂浮着的黄袍面前，停下了。
对，他抬起的小手，手里只握着一张平淡无奇的道符。
黄色的道符前，成千上停下的箭雨......
手下挥，稀里哗啦悉数随着落下的弓箭，只有那个凌驾在所有人类的顶峰存在，那一个大号的黄袍里，小小的身影面前才会有的胜景。
鄙夷的视线，嘲讽的鸟瞰，在那个高台前，那个年轻的身影前，他用着全城都听到的声音呼喊着。
“你们谁敢再动台上的少女还有城墙的那一只蠢猫，我廖志远，现在就过去灭了他！”
没有半条儿戏的话语，因为......
——之前一张就停下了无数箭雨的道符，现在遮天蔽日一般无死角地包围着高台......
“你们之前不是说要动我啊？来试试？本天才还真的怕了你们？”
挑衅的勾手，无耻的笑，那个黄袍少年回来.....
人类最强者，符鬼，可不是浪得虚名的
—— 一对十万
这是他符鬼的传说的开始......
(三)
那是一场好悠久的梦，宛如出生般婴儿的纳，在那个自己构建的虚无空间，蜷缩着的他飘荡着，没有任何的意识。
只是，好吵，耳边好吵。
一句句起床，一道道熟悉的声音。
他却没有醒来，依旧沉睡着。
因为他没有思想，在妖和人性的重合后，他那弱小的灵魂为了能包容着那股强大无比不属于自己的力量，他选择了清空，对将自己的思想清空，这样能扩大灵魂的容量。
他做到了，控制了神的力量，外面的身子也如同他最初设定那样的行动着，没有暴动没有吃人，还救下了叶绘。
满足了，他等候的是死亡，被人类杀死的结局，为自己没有教清楚孽导致成千上万上死亡的过错赎罪，以自己的死亡最后的落幕。
虚无的精神世界，蜷缩抱着的猫少年，外面飘荡着所有的从灵魂里排除的记忆，形成了另外的那一个平行世界。
只是那一刻，来自外面血池，连接这具肉体的神社后山，从那个精神世界回来的红袍少女回来了.......
重握神格主导权的红袍少女，将那一切外面漂浮的记忆聚成了球形放回了那一个少年的体内。
“纳，该醒了，外面有你等候着的人。我明白了，你想真正交给我的东西，所以请你之后回到神社，我想亲自对你说一句话。好吗？放心，这具身体，我已经帮你稳固好了，你只要不动用力量，他是不会暴走的。”
柔柔的叫喊在沉睡着的他的耳边，迷糊的双眼再一次缓缓地露出了久违的金色......
——他，醒了。
（四）
久违的视线，来自那对巨大的金色猫瞳。
他，清醒了，世界变了，曾经祥和的汴梁一片红海，曾经鳞次栉比的房屋都化作了一个个废墟。
只是唯一值得他欣慰的是，没有人死亡，他能感觉到汴梁所有的平民，都在神社的那一边方向。
然而，身子受到的损伤，无数的箭雨插在了自己的身上，好痛，不过，却不如眼前的这一幕心痛.....
巨大的金色猫瞳在那竭力睁大的眼眶里颤抖着。
——停下雨的天空是火红色的，地面的火焰只有比他昏迷前更多，而且尸横遍野，无数的守城将士换做了冰冷的肉块躺在了地面，尸体的上面贴着一张张道符，汴梁在新年的那一夜却是血流成河.......
——而那座断掉的高台，是一个如同残缺的黄色龟壳包围着，上面插着无数的箭雨，而且，他看到了，纳看到了......
——龟壳露出的地方，是一个狂笑着却血肉模糊的少年，双手依旧顶着那一个龟壳，身上残余的衣服预示着他的身份。
——是廖志远的黄色道袍。
而且他看到自己睁大的那一刻，是满口鲜血的大嘴笑着，对着自己怒喊着。
“毛娃，你他妈的终于醒了！有人在等你呢！你先等等，等我把空中这些废物除妖师赶走再说！”
他喷着血液的嘴叫嚣着，只是那个天空是上千名的除妖师对着他的龟壳各种能量轰炸着，纳想动用自己的武力，却想起了醒来前那一句话，来自孽的那一番话。
——“只要不动用力量，这一具身体就不会暴走的。”
——还有那一句“之后请回到神社，我有话想亲自对你说.......”
他犹豫了，他的视线投向了神社的方向，孽所在的地方。
然而，身为最强除妖师的廖志远自然不是傻子，能感觉到纳身上的力量封印，之后是轻笑，像着曾经嘲讽他一样嘲讽的轻笑。
“喂！毛头女娃，废物就该有废物的样子，动刀动枪这些东西还轮不到你，你忘记了你当年是被谁吊打的了吗？”
话音的落下，本来只围着高台的龟壳扩张到整片天空，将天空的所有除妖师包围到了一起，升到了更高的空中。
“傻纳！你欠我一个人情！天大的人情！以后记得要还！还有高台有人在等你，她.......操！偷袭我！”
廖志远的声音渐行渐远，自后和他的龟壳消失在了空中。
——只剩下了那个空荡荡的高台，跪坐在地上，单薄的身子仅仅有有一张单薄的灰布围着，已经废掉的左手无力地垂着，上面是一只插入了近半的弓箭，她苍白的脸，无色的唇角带着鲜血，还有笑，溺爱的爱......
“第二个笨蛋......纳，欢迎......回家”
“第三，第四个笨蛋.....叶绘.....张斌.....在高台等你哦......快过来.....吃饭了.......”
本该喜庆的新年，她的被求婚的夜，却是她最痛苦的一刻。
——张斌死了，死在她的面前，她的贞洁没了，在整个汴梁面前，失去了贞洁......
——只是那一刻，她却笑了，因为城墙的那一只黑猫，睁开了眼睛，他没死......她剩下的最后的宝物没有失去。
——而最后的那一刻，本该是妄想的梦想能实现了。
——她颤巍巍的右手抬起，拿着已经扁塌塌的铁兜兜，放着那条焦黑又冷掉的鱼，对远处的纳笑着呼喊着。
“欢迎回家！纳，一起吃饭！和以前一样，三个人！”
“我，和你，还有张斌！”
她笑着，幸福地侧着头，偷偷地望着身后那个已经不出声的张斌那一具焦尸。
......
(四)
“笨蛋纳！怎么不吃了！这可是你最喜欢的鱼！”
“还有你，小斌！不许挑食，整天不吃鱼！”
她在自话自说着，没有筷子，用手直接撕下兜里的鱼肉，在她后背放下的焦尸，放入嘴里。
她根本没有理会那个巨大的猫瞳双眼呆滞地看着自己的大猫，她在演着一场戏，他看不懂的戏。
她为那个嘴巴都没有了焦尸吃着鱼，嘴巴漏下了还依旧地执拗地放进入，还如同往常一样笑着大咧咧地，晃着指头教训着“张斌”。
“小斌！信不信我今晚让你睡柴房！”
“还有纳！你为什么不吃鱼，平时你不是很喜欢吃鱼的吗？还满脸泪花的干嘛？鱼，不好吃吗？！这可是我在火场里超辛苦捡来的鱼！然后找了很久才找到好着的火炉才煮的！虽然有点焦.......嘿嘿，别这样看着我啊！我很努力的了！快张嘴！”
她嘟着嘴，手里面撕着一大块与其说是鱼肉，还不如说是焦炭的东西，只是为什么她能这样，要他张大嘴嘛？在这种身体下.....
对，这种身体下，他依旧是那巨大的猫妖，身体根本收不回去，巨大的他整个人蜷缩在一起才能到断掉的高台夹板那么高。
巨大的猫瞳滑落着泪水，浇灭了地面的一趟大火，他张大的嘴巴，是血盘大口，足以能把叶绘和整个高台吞下，里面还冒着整整的腥风......
而且，他能清晰地看到叶绘在颤抖，看到自己的嘴巴后，那具小小的身体在颤抖着......
她根本没有疯......
却依旧执拗地将最后的一块鱼肉放入他的嘴里。
好苦.....鱼肉好苦，而她的话更苦。
那是一句断断续续的抽泣。
“终于.....完成了.....一家人再吃一次饭的梦想，终于完成了，很痛苦吧，纳.....对不起，为了我的任性，而且这是一场很烂的戏吧。”
她终于撑不下去的笑脸，是崩坍的墙壁，不断地哭泣着，她抓住了自己的那巨大的鼻头。
他能感觉到她的泪花，是热的，他能听到她的哭泣，是悲凉的......
“斌，走了！呜呜呜呜！斌，走了！还有你为什么骗我！从一开始就骗我！你明明就是妖！你应该知道我的妈妈是被妖吃掉的！”
他无言无对，只有低下的头颅，巨大的眼眶里是不断翻滚的东西，而且她的话，她的谩骂还在继续着.....
“你们就是笨蛋！一个个都是！看小说看多了吗！各个都逞英雄！来什么英雄救美！我又不是什么美人！我只是个贱人！看着妈妈被妖吃掉又不敢出来！看着小斌被杀连起初还不相信他质疑他，连最后的遗留之际，还委屈一个一直亏欠的猫妖配自己演着一场意义不明的戏！我就是个贱人.....为什么还要一个个为我送死啊.......!”
颤抖着的身子，靠着那个巨大的身子，高耸的塔，蜷缩的大猫，小小的她在那漆黑的鼻前痛苦着张大的嘴巴，咳着血，扯破喉咙地发出“呜呜呜”的低鸣。
最后，她的哭声，只剩下了那意义不明的道歉。
“对不起.......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对不起！”
“喵.....我......喵......不......介意.....喵.......因为......绘是好人......所以大家都会愿意为你......喵......不是吗？”
本该发不出人类声音的身子，发出了他的心声。
“我叶绘算是什么好人啊！我救你不过是一时兴起而已！”
躺在他鼻头的少女哭喊着。
“那么，我还是活下来了啊，被你所救，山上的大家很多活下来都是因为绘你之前给他们治病啊！这样都不算是好人，那什么才算是啊！”
“但是我可是看着妈妈的死见死不救，质疑自己最爱的人亲眼死在自己的面前，还指示自己的黑猫当枕头，还算好人吗！”
“算啊！在纳的心底一直就是.....所以纳才愿意陪伴你一辈子。”
“真的.....?”
“嗯，真的，纳不会离开你的！”
“纳，那你为什么不愿意告诉我的真名啊！真诚相见不应该互相通报名字吗？你还想最初那样骗我吗！你这只该死的猫妖！”
她仅剩的右手臂遮着她的双眼，只是流下的晶莹液体出卖了自己。
——为还有人宽恕她而兴奋的泪花。
“唔，那好，那我告诉你，我的真名，我叫......”
那具巨大的猫身停止了他的发声，只有不断抽搐的低鸣，巨大的眼泪不断地两边的脸颊滑落。
——靠在他鼻头的那个女孩，再也没有呼吸了.....
——她走过的地方，尽是血迹，来自那个没有及时的处理伤口的小腹。
没有咆哮，没有暴走，只有那一只巨大的猫咪，轻轻地动了动身子，让那个靠在自己鼻头上的女孩慢慢地躺下。
然后，长大了嘴巴......
——吃掉，对.....吃掉.....
空中的战斗还没有结束，也没有人敢拦住那个猫妖，因为在那一只猫和那个女孩开始的那一刻，所有的人类，包括仅剩的御林军都放下了所有的动作。
——人类可以和妖和睦相处，能在同一张桌子上吃过饭，能一起聊天，一起哭泣。
巨大的黑猫，没有理会神社传来的那一句等等，只是轻轻地跳跃，越过了汴梁的城墙，没有回过头.....
——从此消失，再也没有出现过......
——汴梁也再没建过除妖台，只剩下了那后来后背吞掉了半截的高台，没有张斌和叶绘尸体的高台。
——猫少年消失了，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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