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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剑·肚子痛

说剑·肚子痛

一、

我在假期的时候回了趟家,顺便到东湖旁边看了看。虽然没有黄鹤楼那么有名,东湖也算是武汉人常去游玩的景致了。小学时候在湖边的学校里上课,依稀记得通向梨园的大马路上的小巷,小巷深处是一方不大却安静的校园,如今校门口的台球桌和小卖部拆成了荒地,飞架的立交桥却在这十年里建起来,延伸到遥远喧嚣的十字路口。

低矮的建筑变成大厦和写字楼,老远就飘生腥味的菜市场也砌上了干净整洁的瓷砖与水泥墙。唯独巷子外面的过街天桥,一直没变过。坑洼的混凝土路面冒出零散的石头棱,小时候外公带我走过、总小心翼翼怕崴着脚——不过五年级之后他已经不陪我上学了。

九岁的我迷上了武侠。杂志店贩卖有今古传奇武侠版,刊面也就语文课本的一半大小,厚度十足。每次放学我会去店里瞧一眼,新出月刊的话便买上一本,若没有就只好到旁边的小卖部拿一包干脆面或是冰棍,当作回家路上的消遣。

七种武器是我看的第一本武侠小说,大概是从老妈的书柜里翻出来的。痴迷于断章的世界,风尘和侠影进到我眼睛,把安稳的江南街道渲染出刀光烟云。古大侠的七种武器只写了六种未竟,勿论刀、枪、钩、环或是暗器,都比不过其中的‘剑’,吸引我心神。

“白玉京不在天上,在马上。”

放学回家的路上,我想象自己成为浪子、成为剑侠,手握绝世的好剑,挥洒间便是剑气纵横三万里,一剑光寒十九洲。

可我从来没见过真的剑。外婆每天清晨到小区广场上舞的那把,是旧货市场淘过来的廉价货,为了不伤人特意在台阶上磨钝,剑身软塌塌像是千足虫。

就在那时我遇到了说剑的老人。

应该是小五下学期的某一天,他突然出现在学校巷口的过街天桥上。说书人绝迹的时代,我不知道他从哪里来,到这个炎热的江边城市又是为了什么。那一年五月到九月的漫长夏日,每天放学后我都看到他坐在天桥的一侧,坐在他摆在地上的靛色粗布摊子后方,用只有路过他身边的人才能听清的语调,慢悠悠吆喝着。

「说剑喽。」

「说剑喽!有听剑的未?」

「……说剑喽!」

总是下午五点,我走上天桥。武汉的阳光在此时正烈,老人穿一白色汗衫,打上补丁的卡其裤透出汗渍,却依旧乐此不疲的喊着。在漠不关心的路人中间,求一个听剑的家伙。

我原来和众人一样无视他,直到某天偶发肚子痛吃不了菠萝冰,杂志也没到货,这才考虑口袋里的几块零用钱能不能做别的用处。我从来没想过我即将揭开一个个荒诞旧梦的封条,或许是没有人听过的传奇。

「老爷爷,」我背着书包靠近了几步,「说剑是什么意思?」

「讲述剑里的故事。」老人满是纹道和褐斑的脸像塑料袋一般皱起来,对我挤出笑容,「小伙子是读完书回家么!不单书里有故事,剑里也有故事哩!」

「要听听看吗?」说剑人瘦长的手指点向摊子上的物品,一件件排开在我面前。

锈迹斑斑的古剑。寒光迸射的利剑。空洞的鞘。雕刻喜鹊的青铜手术刀。曲折的匕首。扭转形状的汤匙。被烈火灼烧过的手帕残片。头部褪色的撬棍。

「这些都是剑?」我以为自己理解错了老人的话,他却微笑着点头。

「凡有双刃者都是剑。」老人干枯的嘴唇缓缓说道,「而剑的故事,讲一枚收五元。」

这可真有些贵。大凡街头茶馆的说书人,要么寻着人们爱听的角落,一说完便鞠躬等看官们掷钱子;要么寄身风景区的表演队里,混来固定的收入。向小学生收五块钱的说剑人,有够任性。

心中关于侠客和剑的好奇最终支配了我,不舍地掏出钢镚,丢到他的布摊子上。

「选一把吧。」

剑长剑短,我顺次摸过一截截剑身,还有那些‘完全不像剑’的汤匙与手帕,最终握起一把短剑。

纵使短,却异常沉重。剑身有云纹和兰草雕刻,鎏金的剑镗褪色为暗橘,铁质剑柄较寻常剑器细上许多,恰好能让一个小学生的手握住。

「这是给手小的人用的吗?」

「啊啊,这把呀,」老人粗糙的指头从我手中接过纤细的剑柄,轻轻揉搓着铁轴,「它是唐朝一个公子哥儿的佩剑,可不是像你这样拿的。瞧。」

——老人伸出三指,拿毛笔一样挟住剑柄,略钝的剑尖垂直指向地面,如同长毫的笔锋。

二、

张大少爷捻着手中长毫笔,斜倚在朱红的花梨案前。晚春时分,庭院的桃花谢过,翦翦风来吹得满园留芳,吹到门口的格扇吱呀作响,几寸春光透过格扇花心的白鹤雕刻,投射到他的脸上。

张家的独子,张大少爷,正在午后金黄色的空气里醒来。澄澈的光线被窗棂滤过,成了黄醅酒的琥珀颜色,张少爷觉得自己的酒劲还没退,还能够再喝上一杯。慢慢温暖的感觉从笔端传到手掌,又顺着血液流回到心脏,他揉了揉脑袋上的髻子,坐直身体。

紫檀木画挟轼,几面柿木绘花草蝴蝶,两端贴了楠木板,脚下象牙圈温润如玉。

澄泥砚、青白瓷、锦文花石笔格。

书房。

张少爷醉倒在书房是做什么来着?

对,临帖。

二王的今草——可不是下酒的好菜么?案前一叠,方可截铁圆如飘带的《都下帖》,藏折于转行劲于媚的《十七帖》,当然还有《独坐帖》的内恹中和逸笔天成。

金钩银划啊,顾盼勾连啊,酥的像酒劲上头,狂的像痛饮高歌。

张大少爷最大的爱好是酒后临帖,最大的梦想是成为一个英雄。盛世的英雄。

每个时代都有它们的英雄。战国的金戈铁马,三国的文韬武略,魏晋的士子风骨,都是英雄。

盛唐也有英雄。

张少爷时常庆幸自己生在开元的盛世,因为盛世的英雄比乱世伟大;他们的事迹不以死为开始,不以死为结束,却能百世流芳。欧阳询的飞白书法让李渊盛赞,虞世南书文五绝得太宗相梦。褚遂良虽然得罪了武后,但一手山阴真传的笔墨,引天下士子动容。

他们都是英雄,张少爷想成为这样的英雄。

拿着刚临的《积雪凝寒帖》,他将毛笔架回山子形状的笔格,捋了捋青袍的袖,走到小院中。刚迈出门口,两个梳着包子头的小丫鬟就围了上来。

「少爷又写好了?」鸾儿的大眼睛盯上他手中的半熟宣纸,俏皮地吐舌头发问。

「是啊,」张少爷抹掉方才小睡的口水,「上次那帖,给我娘看过了没?」

「看过啦。她说写的很好啊!」

「那我爹看了么?」

「……」

叫鸾儿的丫鬟扁了扁嘴没往下说,倒是旁边安静的麟儿回道:「老爷一直忙,就没功夫看。」

张少爷便叹了口气。

父亲是吴郡的张氏士人,年轻时偏爱书法,写一手行楷是温润平和、独有匠心,还凭此娶到了母亲——她可是陆柬之的侄女,名家后人。可日子一天天过去,父亲官是越当越大了,对书法的兴趣却少了许多。

脚下这院子有些年头,中间挖了山池,嶙峋的太湖石被数颗盆景簇拥,雕栏画栋的院墙围绕四周,又有廊坊镂出蝙蝠和荷叶的花纹。桃树静立墙角,一方低矮石桌和栗子状的小凳就在树下。很久很久以前,父亲还在这石桌旁教自己执笔,可现在桌上只有零碎的花瓣了。

除了母亲,张大少爷认识的人都瞧不起他的书法——要么就是根本不会瞧。年少时候结识的狐朋狗友全是靠爹吃饭的角色,他们只懂女人的大腿和胸脯,谁家的女孩子围了新款的帔帛、穿了哪家裁缝的半臂衣。现在他们拉张少爷去喝酒,他也大都不应了。

「我……要出门一趟。」张少爷从荫蔽的树下收回目光,叠好手中的帖,缓缓地又重复了一遍,「出门一趟。晚上回。」

「少爷去哪里?」

「听说賀大人到了邺城,我要去拜访他。」年轻的公子立在和煦的春风中,喃喃自语,「賀大人是书法的大家,他知道……」

他知道我是英雄。

小丫鬟慌慌忙忙跑到房间里,拎出少爷的六合靴与乌沙巾,还有放在曲屏后面的短佩剑,给少爷腰间挂上。

穿戴整齐的张大少爷,眉眼间却还是藏不住那股不羁和狂放。

「佩剑有点歪了。」鸾儿插嘴道。

少爷摇摇头。

「如今的英雄,是不用剑的。」

三、

「还以为是剑客的故事呢!可他只是个写字的贵族少爷吧。」我不满地对老头儿抱怨,感觉自己的五块钱打了水漂,后者只是嘿嘿笑着。

「唐人佩剑多,用剑的就少喽。」老人以握笔姿势持剑,他的手稳稳当当,剑锋悬在地面一寸处,好像行笔前的蕴酿。

「——不过啊,张少爷的剑总有一天会派上用场。」

————————————

又是一个午后。张少爷出了自己家,独自走在洹水的岸边,春水皱而柳枝摇,少年拂过道旁的翠叶,像是跟许久未见的友人握手。

车辚辚,马萧萧,远处是朱城玉道,近前是翠帷金堤。行脚商人们赶车路过,卖饼的小贩沿街吆喝。张少爷很少有心情去欣赏繁华的街景,但今天是个例外。

「賀大人……是知音呐。」

数日前,他叩开賀家大宅的门,门房的老仆看了他‘虞世南曾侄孙’的名帖后,就托人传话进去。没过多久,那扇满是圆钉的朱红板门缓缓打开,青砖便一路铺就,以桥相通环池开路。张少爷在侍者接引下,终于在客堂里见到了賀大人。

贺知章比张少爷大上二十来岁,是御笔亲点的状元郎,书诗皆奇绝,现在进了太常寺作博士。这位年龄同父亲相仿的先生从来没有摆出大官的架子。朱衣紫绶的圆领袍套着偏高瘦的身躯,乌黑幞头冠放在案旁,典型的文人柔和面庞上是精悍的髯须,焕焕有神的双目观察着他年轻的客人。

而来人却有些不知所措,站在门口半晌回过神来,行礼后连忙坐在几边,寒暄着。

「他很像父亲……」张少爷想,「如果父亲的性格一直没有变,那么现在就应该是賀大人的样子。」

「真羡慕啊。」

少年浑然忘记了自己是来自荐,不自觉地被案上精致的文具吸引。

大人的桌上随意摆着两方砚台,一方端砚,一方澄泥。单是澄泥的砚台,就比起张家那方好上许多。工匠们取了河床下的泥,淘洗后用绢袋盛满再抛入河中,冲刷成了纤细嫩质的沙土,用来制砚再好不过。看这灰黄的品相,应当是最珍贵的品种吧。

还有那笔,分明是宣州的诸葛氏所作,斑竹为体象牙为衔,笔锋也是紫兔毫,一年不知能出几只。壁上裱有的“道者可以心得岂在力争”十个大字,一看就是賀大人的手笔。

英雄有与之相配的器。古人有宝剑赠英雄,今日士人以笔为剑,以砚为甲,宣纸一张如宝马香车,无比真实的英雄梦。

「——真羡慕啊。」

年轻的少爷在大宅里度过了晕晕乎乎的一个时辰。从把自己临的帖递给賀大人之后,他就心不在焉地应答着,魂儿不知飘到了哪里。贺先生的话语也记得不太清了,似乎是夸他草书的风骨——依稀听见大人说“有二王之韵,张芝之骨,实为不易”来着?

总之是好事。

最后,賀大人把他的帖留在家中,还吩咐仆人好好保管。宽厚的手掌拍了拍他的肩,把恍惚的张少爷拍醒了过来。无端的幻梦回到现实的身躯,眼前还是那象管钿瑞锦,玉麟铺云肪。张少爷依依不舍地回头向大人道别,庭院的门扉重又关闭,余下两个狰狞的衔环兽首。

英雄惜英雄。少年在离开的路上雀跃着澎湃着,高昂的心情直到今日都未平息。

回到家中还是没见着父亲,但母亲听到他的夸耀却没多少高兴,摸着床头儿子送来的字帖一遍又一遍。

「娘可能不知道賀大人的名头?说不定吧。全天下都没有多少人能够得到他的夸赞呢。」

张少爷满意地走过洹水桥,从賀府回来后他就去墨具店订了货,今天他要去拿到最好的砚和笔。

————————————

「张少爷是真的想当英雄啊,书法家——文人中的大英雄。」说剑老头感慨道,「现在的世上想当英雄的人又有几个呢?」

「我跟老师说自己想当科学家,」我感觉肩膀有些累,就放下书包蹲在摊前,「科学家不算英雄吧。」

「哈哈,算的,算的。」老头儿大笑,「你要是再过二十年还想当科学家,就算是英雄啦。」

四、

老黄头的文具店,坐落在市井中央。左邻邺城里最大的酒楼,右边是永徽年间就开起的医馆。一侧客人油光满面、一侧患者病弱恹恹,老黄头的铺子夹在中间不堪其苦,到现在还能打理整齐,在张少爷看来简直是个奇迹。

不看店铺开设的地点,这里却是邺城最好的墨具铺。富贵人家常常有专司文具购置的家仆,即使是他们也会找老黄头进货。黄老板身材矮小,长着商贾标志性的鹰钩鼻子,常受人嘲笑。人不可貌相,他祖上可是宣州的制笔师,认得不少世代相传的工匠。

张少爷走进店的眼神,就像是风流的公子哥儿走进名妓闺房里的眼神一样。

老树根的雕刻连着沉木架子,群山间的流云和隐者覆以紫漆、栩栩如生。朴素屏风隔开的架上,是另一个世界。

宣纸如绢,交织的纤维是最密的针脚,触月敲冰滑有余;砚台似贝,箕形的墨池盛着无穷的文思,罗纹细砚镌龙尾。

诸葛笔,奚家墨,若有人蘸湿了一抹,便是汉时的古韵,染作矫苔惊蛇,自纸间腾飞了去。

张少爷深吸一口气,把松烟和竹沁的香味纳入肺里,对店铺深处的老板招手。

「我的笔和砚,都到了么?」

「到了,张少爷。」半秃脑袋的鹰钩鼻老板,从层层的木架后走出,向少爷鞠躬,「您前几天付了定金,老黄可不敢忘记。」

「那末,拿来看看吧。」

黄老板于是踮起脚,从最高的那方格子取下东西。慢慢掰开陶土软泥包裹,灰黄色的、细腻的砚面显露在张少爷沉醉的目光下。

再就是笔,这只短毫可是黄老板托人弄到的精品,跟賀大人手里那支相比,也是不遑多让吧。

张少爷闭眼,捋着毫尖,脑海里浮现自己持笔肆意挥洒的画面。手中文具不是死物,而是竹林雅士、润色先生,陪伴那盛世英雄的左膀右臂。

「我说老黄,」少爷忽道,「自小时起我就来你的店了。这么多年,你觉得我能成‘英雄’吗?」

门外的喧嚣仿佛被屏风隔离,短暂的沉默后,老板摸了摸鼻子。

「张少爷一定可以的。」

「只不过,我这个老头子也做过相同的梦啊。」

……

「几十年前我还在安徽,身边的人哪,都是顶顶好的书家笔匠。少爷的祖上,虞世南学士,还在我那条街的匾上题过字哩。」

「那时候我一心想写好字,家里作出的好墨也时不时偷上一点,就在书房里偷偷练。可是到现在也没成气候。反倒丢了家传的手艺,跑到这邺城里做生意。」

「古人的帖,都临干净啦。卫门的书,右军的书,还有开国时候那四位大家的书——」老板露出回忆的神色,「都是英雄谱,豪情万丈。」

「可英雄的事迹,怎么抄都抄不来。」

黄老头看少爷听的入神,便从柜子底下掏出拂尘,一面说、一面扫着架子上的积灰。

「写了那么多字,老头我手里一笔一画却都是别人的。最爱行书,兰亭序也不知抄了多少遍,一动笔就觉得自己是王右军,坐在会稽山的清流边上,曲水流殇。」

「可,我一俗人,又怎么懂得书者的心情?人看我的字啊,觉得像是从帖上抠下来、再一字字粘上去的。」

「我也想写出新东西,写出点儿自己的风骨。但哪里比得上前人的脚步?」

「奇有欧阳,劲有虞公,草有张芝,王羲之则取百家长。」

「要是生在百年前的乱世,说不定我还能写出点儿东西,可现在,害。」

黄老头摆手,像是挥去什么。

「后来我终于明白——盛世的英雄比起乱世的英雄……」

「难做多喽!」

张少爷看到老板的苦笑,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平时里总露出客气笑容的商人,总招得进店的士人轻夷的老头,居然也有过一样的梦。

但自己和黄老板毕竟是不同的,张少爷想,生在书法的世家,他的血脉和手笔,早已注定不凡,不是么?

店主说完感伤的话语,绕到架子的背后,整理起墙上挂的书画来。黄老头满是茧子的手指按在纸上,不自觉地勾勒着笔路,好像回到了年轻时代。

张少爷的目光跟着店老头的手指游移,神情变得古怪而不可置信,嘴巴也张开。

「老黄……」少爷的声音颤抖着,「你墙上的字,是哪里来的?」

店家回过头解释:「小店除了卖文具,也会挂一些字画。偶尔有客人会看上,不过大都是不入流的货色,但作装饰之用了。」

「不,不,」少年的语气转厉,冷汗也从额头上滴落,仿佛历经了莫大恐惧,「我问,你这墙上挂起的《积雪凝寒帖》,是谁给你的?」

张少爷不敢相信。

自己在前几天送到賀大人府上的,被夸赞有加的临帖,今日却出现在一家普普通通的文具店里,被挂在一群下三滥的、不入流的字画中间。

「啊,这个呀,」黄老板轻松随意地回答道,「贺知章大人最近回邺城办事,他家的仆人来买纸的时候,说是家中多余,便送与小店啦。」

「没落款,临的倒是凑合。」店家的双眼眯起。

「字里行间都是狂劲,却似飘到天上。写字的人啊,一定是满心的幻想落不到实处,才作出如此涂鸦来的罢。」

「没有灵气,只是匠气而已,真像……我年轻时候的字啊。」

……

老黄惊讶地看着张少爷表情从恐惧变到狰狞,又被死死抿住的嘴唇克制。少年的身体绷着,两肩像是枷锁一样僵硬,喉管哽咽凸起,发不出声音。

少爷一言不发的走出店铺,街道的噪音落入耳边嗡嗡响,握紧的手掌几乎把名贵毛笔的竹管捏出裂缝。

「賀大人他……真的是这样想的么?」

老黄,老黄不过是个目光短浅的商贾而已。张少爷在心中嘶吼。那或许是个无心的意外,仆人在清理字画的时候不小心把他的帖放到废弃的一堆里,没错,只需要再去问问賀大人……

少年如木偶般碎散的脚步把他带到旁边的酒楼前,有个声音穿透了纷纷扰扰的吞咽声和酒令声,钻进张少爷的耳朵。

是他的那群狐朋狗友又聚着吃酒。

「……你说张大少爷的字?」高亢的醉嗓哂道,「我也看不懂啊。」

「不过昨天老爸去了賀大人的宴席,据賀大人说,张少爷的字还真有那么点功夫。」

「学起草书来挺像,笔画疯如喝醉了酒——嘿!就跟哥俩现在似的!」

「但是再怎么像都没王羲之厉害,是不是?而且呀……」

公子哥儿的嗓子神经兮兮地变小声,「大人说,张少爷的人跟他的字一样,」

「丢了魂儿哩!」

酒桌边随即迸发出哄然笑声,掺杂着呛喉的咳嗽,少年的心搅成乱麻。眼前酒客进进出出,人影化为模糊的灰色流光,把张少爷拖回到梦里去。

澄泥的砚台,里面是松烟墨的瀚海。游弋、泅渡,墨渍晕染了青衫,在少爷的衣服上泼洒出一片竹林。

山子的笔格,膨胀成紫竹的山丘,俄而清风吹过,竹叶落下纷纷,在地面上拼成二王的章法。

他喘着气,一片片的弯腰把竹叶拾起,揉到空白的纸卷里,纸卷又变成酒壶,盛满了竹叶青。少年回忆起无数个午后,把酒壶倾倒嘴边,铺一方名帖,开怀痛饮。

下一刻,酒壶倒出空气,竹林也如朝露消散,少年伸出手去抓。

可没有一片叶子,是属于他自己的。

——在入夏前的某个午后,张家的大少爷跪倒在闹市的街头。

嚎啕哭泣。

————————————————

「就这样,张大少爷的英雄梦碎了。」说剑老头松开手指,剑尖掉落地面砸出‘叮’的响声,清脆的声音在天桥的栏杆间回荡。

「賀大人是个坏人吗?」我问他。

「当然不是坏人,可他太温柔了。」老头向不谙世事的我解释道,「温柔到不忍心批评,不想把事实讲给张少爷听,偏偏却丢掉了他的字。」

「喔喔,」我似懂非懂的点头,「可是——这跟张少爷的剑又有什么关系?」

「马上就有关系了。」

五、

张少爷又醉了。

这次不在书房,而是在街角处的小酒摊前。

碗里不见底的浊物发出劣酒刺鼻的味道,依然阻止不了他发疯似的狂饮、痛饮、独饮。

他以为他是书法的天才。他以为他能成为士人所称颂的英雄。

可他错了。

有那么一刻,或许就是从老黄头的文具店走出来的时候,他忽然明白自己不过是个模仿者。拙劣而可笑,却自命不凡的模仿者。

他以为自己从二王那里学去了肆意的潇洒,他以为自己从欧阳询那里临到了风雅的傲骨,他以为自己从虞公那里继承了直透胸臆的劲道,到头来,不过是少年人痴缠的妄想。

对啊。英雄的事迹,怎么抄得来呢?

酒劲上头,张少爷的手臂又不自觉的动起来,蘸着酒渍在破木桌上划出一道潦草的字迹。

“想安善。未果为结,力不次……”

一定神,少爷发觉自己又写出了《快雪时晴帖》的句子。模糊的视界里,褐色的字迹像蝌蚪一样的扭动着,忽大忽小,忽明忽暗,似是摇曳的灯火。现在他也能看出自己字里的张狂不过是表象,唯有虚浮而郁结的气质,跟酒渍一样留不得多久,就蒸发在空气里。

賀大人没有错。他不过同情自己,没有明说。

而母亲……张少爷记得每次麟儿出门卖水果时,总带回来些菊花瓣和枸杞粒,细细想来,那都是治眼疾的药。

后来他才知道,母亲结眼翳有三年了,连门上的楹联都认不清。每每看到自己帖时的赞扬,是小心翼翼地、怕伤了儿的心。

他又想起父亲,原先痴迷书法的父亲,到现在忙于俗务的父亲……他大概早就知道这么一回事吧。

世上能有几个英雄?

回家的路上,张少爷哭着笑着,歪歪扭扭沿着洹河的堤岸走过,在醉与醒的边缘,在梦和现实破碎的边缘。

他看到了她在舞剑。

——————————————

还有一个时辰便要宵禁,街上的行人稀疏了几分。半斜的夕阳于河面上撩出破碎的金鳞,绒绒岸草和风摇摆,那双**的脚就在草丛中,如精灵跳跃。

她是从未出现在邺城里的陌生人。一头青丝挽成发髻盘在脑后,绛紫的罗衫随着身体旋转,手里握着三尺长剑,细长的睫毛轻颤,眼里只有剑锋,在河岸草地上舞动着。

张少爷原以为这平和的盛世里,剑客早已消失于城郭间,寄身于荒山和大漠,但面前的少女分明是其中之一。

挥手,罗袖飘飘。

飘起的是长驱的寒光,一弯青冷的轨迹划过空中,荡起凝聚江海的‘势’和‘力’。纤纤玉手按下剑柄就是一捋,锋刃息吹竟把河面的波涛抚平为水镜。

俯身,衣带缭绕。

绕过的却像雷雨天的紫电,迅疾是龙蛇起舞,或许只有穆王的神骏才能踏上剑尖闪烁的流光,追赶那风声里的剑吟。

围观者多了起来。每个行人都情不自禁地被她吸引,柔美之至的曼舞和森然吐信的剑舌,达成了奇妙的统一。

张少爷看呆了。

不对啊。他明明不懂剑。

可为什么,为什么……

横亘的剑光扫出的分明是王羲之《平安帖》的那个‘心’字,波浪钩花大江东去,畅达的豪情截了青山一座,连同剑穗点点化为江心岛屿。

戟指一伸,剑尖轻弹画圈,却是汉人张芝笔下的虎丘。方里藏圆,好似铁琵琶弹奏凉州道,珠连玉映纷落雨,剑痕铁声成墨迹。

她越舞越快,越快越舞,直到浩浩的剑光成了匹练,披在少女的身上;力道带起河岸的水汽纷离,星屑也似,弥散在空气中间。

少爷醉眼朦胧都看不清了。她是在出剑还是在收剑?是青草的香气还是少女的芬芳?天地昏暗了起来,唯有那身影,把最眩目的光辉收集在方寸之间,定格。

怎么都看不清了。

可是。

真美啊。

剑光映照出影子。父亲的影子,娘的影子,老黄的影子,还有张少爷自己的影子。

舞到了尽头,少女垂剑而立,忽地将青锋掷入空中。

剑气升腾,直贯苍穹。

光冲融乎其外,气浑合乎其间。九霄外的凤鸣响彻,直上四万八千丈的壮美淋漓。

残阳如血,一剑破开傍晚的天空,斬裂长云。

然后如电光坠落,落回少女的手上。她摆起收势,侧迈了一步,慢慢斜刺出去。人群这时分开,有个癫狂的年轻人跌跌撞撞地冲了过来。

少年脸上满是涕泗,看上去就像是沿街乞讨的疯子,或许是混乱的心智让他迷失方向,直接就把胸口望剑尖上撞去。

舞者蹙眉欲停,她手中聚起的剑意却一时难以收住,只得压低剑的走势,把那剑气引到地面去。

终于,长剑的尖端在少年腹部三寸前停了下来。剑舞戛然而止。

人群哗然,纷纷埋怨那疯子坏了景致,剑舞的少女扶起烂醉如泥的少年,听见他口中呢喃着。

……

「没有英雄。我不是英雄。」

「你才是。」

——————————————

那天晚上张少爷醒来时已经在书房,听说是路过的鸾儿把昏睡在河岸的他带了回去。

从那以后张少爷再没跟别人说过自己的英雄梦。

深夜,他凝视着摆在花梨案上的新笔和名砚。一看就是好几个时辰。

「在梦结束之前,好歹让我写点东西罢。」

他知道自己成不了书法家,最后的愿望便是在纸上写出那一剑的神采。

少女的剑舞,那斩开晚霞的一剑,在失意的张少爷心里留下了永不磨灭的印记。此后每次路过河岸,他都会到昔日剑舞的草地上看一眼,不过她再也没出现。

张少爷丢掉了绵软的长毫笔。

他想把回忆里的剑光复现,可长毫太柔,根本写不出那种锋利。

张少爷又撕掉了澄心堂的名贵生宣,纸质太渗,总也经不住剑形的侵蚀。

醒了便喝酒,醉时就写字。醒了醉醉了醒,张少爷的肚子一日日的痛了起来。

不知道是喝多酒伤了脾胃,还是那天他撞上长剑,给剑气袭伤了肚腹。

「不对,还是不对。」少爷看着纸上的字摇头。

后来他把诸葛氏的硬毫笔都折断了,不论多么短而刚的兔毫,写了几天总变得毛毛糙糙,承受不了手上的劲道。

熟宣纸也用不了,下笔就被划烂。张少爷明明没多少力气,可他心里想着那一剑时,写出的字就不一样了。

实在没办法,他把写折的笔管都丢到院子的假山边上,又扫出一块儿小沙地,拿铁树枝去写。

树枝也不经用,地面被写到满是沟渠。

「不对……还差的远。」

灰心的少爷想着,把那一剑写在纸上的时候就封笔,但怎么都写不出来。

酒喝的越多,肚子越痛,却越想写字。就是找不到合适的笔。

终于,他摸到了自己腰间的短剑。

那不是什么名剑,漆纹却挺华丽,平时出门悬在腰间作装饰,有时还懒得带在身上。剑刃长两寸,如果悬腕持之……

恰好可以在地面上写字。

张少爷在柴房摸到一把小刀,没昼没夜地削。削去了裹在剑柄上的皮革,把寸厚的剑柄削到笔杆的粗细。

然后,他伸出三根指头,钳上剑柄的细轴。

用持笔的姿势,颤巍巍提了起来。

六、

「这就是为什么少爷的佩剑会有这么细的柄,」说剑老人喝了一口矿泉水,补充道。

「意识到自己不能成为书法家的那一天,他偶然遇到舞剑的少女。于是他丢弃了原来的梦想,唯独想把她的剑影写到纸上,然后浑浑噩噩度过这一生。」

「这就是《毫剑》的故事。」老人向我摊开手,表示故事的终结。

「这就完啦?」我听得意犹未尽,「然后呢?结尾在哪里?」

「小伙子啊,你长大之后就会知道,有些故事不需要结尾。」老人微笑着,拾起掉落水泥地上的短剑,放回布摊子上,「后面的事儿,要么是无人知晓毫无意义,要么是天下皆知脍炙人口,不需要浪费老头子的口舌。」

「那——张少爷的故事,是哪一种呢?」我迫不及待地问他。

「谁晓得。」

—————————————

有一阵,人们都说张家的大少爷终于彻底疯了,把自己关在后宅的小院子,整天喝酒喝到酩酊大醉,时不时传来金铁的声音。家里的黄醅酒坛喝见底,少爷的酒碗又满上涩口的绿蚁酒,依旧是痛喝。

没有人想到他完成了最奇妙、最伟大的蜕变。或者说,在张少爷放弃梦想之后的那一年里,戏剧性地,他迈上了此生作为盛世英雄的道路。

发现这个传奇的第一个人,是在来年的春天走进他的院子里。

春去秋来,花谢花开,从前厮混的酒友忽然想起了他,寻思约着落魄的张少爷去喝上一杯。

「张旭,张旭!」虚胖的公子敲着院门,「听说你最近心情不好……咱哥俩出去散个步怎样?」

「别想着賀大人的事儿啦。」庞公子推开虚掩的门,迈着四方步走到院里张望。

比起去年,此时的小院萧索许多,桃花仍然盛开着,院里的盆景却因无人照看而枯萎。石板地面上坑坑洼洼,多了不少刀斫斧凿的痕迹,廊坊的墙头尽是灰土。

院中央的假山周围散落细沙,沙砾里掩埋了曾经风光的笔砚,半截竹管、几块碎砚陷在其中,花石笔格变成了垫脚,梗在歪歪斜斜的太湖石一侧。最不起眼的角落中,有一把柄细如笔的短剑,斜插在沙土里。

数枝门柳低衣桁,一片山花落笔床。

「张旭——不在吗?」

唤做鸾儿的丫鬟跑进来,冒冒失失地对庞公子行礼道歉,「少爷不舒服,还在床上卧着呢。」

「他怎么啦?」

「肚子痛的病。夫人说一定是少爷喝坏了胃,去年起就时常腹痛如绞。他也不听,每天还是喝酒写字,嘴里还说胡话呢……家里人都担心坏了。」

「这小子……」庞公子灭了兴致,心里又为他感到惋惜,撇了撇嘴准备回去。

春风又起,穿过落索庭院,吹落夭夭的桃花瓣儿,吹起园中的沙。可是庞公子却看到桃树下的石桌上,有一张纸,在风中凝然不动。

风吹不起来纸么?

「石桌上的是什么物事?」庞公子凑近几步,问一旁的丫鬟。

「啊,张少爷不喜见医,肚子痛时候就自诊,应当是上午他写好的方子吧。」

庞公子伸手去拈那张字条,一下却没拈起。字条的反面朝上,墨迹透过纸背,感觉像是有镇纸压着,又好似悬了坠子般沉重,服服帖帖盖在桌面。

庞公子不信邪,用两手提着字条的角,把它翻了个个儿。

「嘶~」纸条在他手上划拉出一道口子,庞公子心道晦气,又更觉得奇怪。这纸连宣纸都不算,大约是账房打草稿用的毛边纸,怎么来的这么锋利。

旁边墨迹未干的的秃毛笔也是大路货色,放到别人家估计早给丢掉了,张少爷竟然还在用。

庞公子往纸面上扫了一瞥,忽然觉得有东西刺得他双目流泪。

大概是假山旁边的沙砾刮进了眼睛,今天算是倒霉透顶。他捂着眼缓了一缓,重又看向纸上。

庞公子不太懂书法,可他怔住了。

「这……是什么玩意?」

看不清哪个字是哪个字,看不到张少爷在纸上写了什么,笔画根本就是连在一起。可这样的字,却像大河一脉宣泄,浩浩汤汤止不住的冲到眼睛里。像是剑气的飞瀑劈开脑仁,湍流一般让鼻子发酸,眼睛发痛。

像是某个醉鬼眼里看到的凌霄剑舞,冲破了天地的虚诞,冲破了英雄的桎梏。

草书自古有之,可这家伙的字,既不是张芝笔下古朴的章草,也不是王右军行云流水的今草。

无边的狂气仗了剑的骨头,或许……该叫做“狂草”吧。

传承千年的字体头一次出现在世人的面前,就在一方小小的医帖里,内容却有些可笑。

「——忽肚痛不可堪。」

「不知是冷热所致。」

「欲服大黄汤,冷热俱有益。」

「如何为计?非临床。」

肚子……痛啊。

七、

再然后呢?

后来没人再叫“张大少爷”,都直呼他的名字“张旭”。

慢慢又没人叫他“张旭”,换上一个更加尊敬的称号,“草圣”。

文宗皇帝看到他信笔涂鸦,激动得不能自抑,下诏封他是“天下三绝”之一,名字跟李白和裴将军摆在一起。

然后世上多了许多关于他的传说。

说是张旭向来不择纸笔,想写就写,写完就丢。正因为如此他的真迹才少的可怜,但有《肚痛帖》为后人争相临摹。

说是他后来跟李白喝酒,诗仙拿出珍藏的龙泉宝剑让他刻字,却被他一刻就断掉。

说是张旭一直带着奇怪的小剑,从邺城带到苏州又带到京城,从来没有离开身边过。

杜甫把他写到饮中八仙里,说他一喝醉就拿出小剑来狂书,书完又捂着肚皮滚倒在地上。据说那剑上有着公孙氏剑舞的气韵,他却从没展现给人看过。

当然,最奇怪的传说是,每次有人唤他作狂生、豪杰,草圣张旭的脸上总是浮现出奇怪的神情,敛起眉间的不羁,幽幽叹道。

「盛世难做英雄。」

「我不是英雄。」

——你才是。

后记、

这是关于大书法家张旭,在邺城看到公孙氏剑舞,从而悟出狂草的故事。

但我写的不只是书法的故事。

乱世因其少有英雄,故英雄难做;盛世因其英雄辈出,故英雄难做。

英雄们的事迹早就有许多,像是二王,像是初唐四杰,像是汉魏的大家。

前人的事迹都穷尽了。张旭如果看不到佳人的剑器舞,大概也只是泯然于众人吧。

现在是盛世,我也想做英雄。可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成为英雄,我甚至不知道,如果我做不成英雄,是否能当好一个懦夫。

或许没人看到这里。

这篇文章写给我自己,也写给你,写给所有怀有英雄梦想、怀过英雄梦想,或已成为英雄,或决定不当英雄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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