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沥的雨声从四面八方而来，在这凝重如铁的夜幕之下，几乎听不到其他声音。
这里曾经是城中数得上号的繁华坊市，茶坊、酒肆、庙宇、宫廨、钱庄、脚店、肉铺，或雅或俗，鳞次栉比。坊口那处颇为气派的楼阁，过往可谓是出了名的纸醉金迷，令达官显宦、文人墨客们流连不已的风月之地。而如今，只有从破败陈旧，有许多已然倒坍的雕梁画栋中才能觅得些许往昔的影子。
因雨水而变得朦胧的视野中，出现了一个身影。身材偏向瘦削、修长，全身裹着粗麻布做成的黑衣，看不见面容，看上去没有什么威慑感。寻常人一眼看去，想必不会在意。
紧跟着，大约十几名穿着军服的人护卫着一个官员模样的人，跟在其后，一边走一边警惕的观察着周围。
“来了吗？”仔细的辨认了一下身份，的确就是这次的刺杀目标没错。
一个身披白色斗篷的身影藏身于阴暗之地。
抬起头，看到了一下负责策应自己的人已经在高处的屋脊准备就绪了，他们用手势向自己传递着讯息。
猎物已经走进包围网，是时候动手了。
沉默着，身着白色斗篷的人轻轻地迈出了步伐，朝着那人的方向走去，脚步声被雨声掩盖。皮靴踩进将将没过靴底的积水，水花应声碎裂、跳跃。
“这样的雨夜，让人回想起了还在浙南的那些日子啊。”想起了过去曾经无数次见到的景象、也曾无数次烙印于心中的景象。不禁感到了一丝恍然，仿佛自己一瞬间脱离了持续了许多年的窘迫岁月，回到了那个虽同样与死神作伴但却有抱持相同信念的人陪伴的年代。如果是在以前，无论怎样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也会怀念那时吧……
下一刻，潜伏在屋脊上的人站起身，一齐拉动弓箭，剑雨即刻朝着官员及其护卫袭来。
遭遇突袭的伤亡只令士兵们混乱了几秒钟，很快便组织起反击，举起枪向着屋顶射击。
乘他们的注意力被吸引，身着白色斗篷的人俯身冲刺，几息之间就接近了他们。随即，抽出佩剑。
那是一把纤细而华美的剑，约莫十五寸二分。若以宋制来看这不过是短剑的规格罢了。
他挥动剑的速度极快，动作如行云流水，迅速的收割了数个士兵的生命，然后直奔满脸惊惶的官员而去。
伴随着“铤铃铃”的声响，一条闪烁着漆黑光泽的链条从对方稍稍宽大的袖口滑落垂下，并没有落在地上，充满了不祥的气息，就宛如试图隐藏起自己身形的狡猾毒蛇。
是链吗--那种区别于九节鞭的奇门兵器。
在许多人看来，那种无锋刃兵器甚至不属于武器的范畴，称不上杀人的高效利器。相比刀、剑、斧、钺、箭、铳等等，并不致命。但实际上，鞭却是最能给予痛苦的发明之一，许多受到鞭击的人并非死于鞭伤，而是因过度的疼痛而死。当它拿在使鞭好手的手中时，就更是成了随时从四面八方来袭的死亡化身！
身披白色斗篷的人只是轻轻瞟了一眼那链条便收回了目光，神色沉凝如水。紧接着，他就感受到黑衣人肩上的肌肉宛如豹子一般绷紧了，宛如扑杀猎物前一般蓄势待发。
呜嗷。伴随着一声不像人类发出的咆哮，黑衣人动了，刹那间的动作几乎无法以人类的目力捕捉到。几乎同时破空而出的是那链条，挥舞着直取要害而来。还有将近十步的距离几乎只是在短短的一瞬间就消失了，那动作让人想起了神话之中的帝江那般迅猛。
仅是被风压波及就有可能会擦伤，若是被正面击中恐怕会不成人形吧。
身着白色斗篷的人听见了金属撕裂空气的啸声，当即停下脚步，转过身挥剑。旁人若看了，定会忧心这纤细的剑身会在那链鞭的碰撞下一触击溃，而下一个折断的就会是骨骼了。
下一瞬，剑与链鞭相格，火花四溅。
确切的说，是那凶悍无匹的一记链鞭落空了，被那短促闪过的剑锋以轻制重，引诱到了一边。这无疑是精妙的一剑。
白衣人丝毫没有停顿，紧跟着挥剑横斩向对方的咽喉。这一剑同样极快，是为取对方性命而来。
这是质朴的一剑，但却很有效，而链鞭的势头一旦停滞了，再次发动起来就没有那么迅捷了。双方的距离也已经接近到了危险的地步，想在中距离上防御是着一剑很难的。一般看来，此刻后退避其锋芒是明智的选择。
然而，黑衣人并没有这样做。
出乎意料的是，他快速的伸手，硬生生扼住了那袭来的剑锋。
尽管不是龙渊宝剑，这柄剑也不应当是人类的血肉之躯能够抵挡的。不过，这从剑刃传来的异样质感指什么。
只是些微的一怔，黑衣人立刻抓住机会缩短最后的距离，把剑刃向一旁掷去，一记重拳打出。
在明代戚继光《纪效书·拳经提要篇》中有“古今拳家，宋太祖有七十二势长拳。”的记载，这是“长拳”一词首见于文卷。宋太祖赵匡胤以武将出身，武艺非凡，一手“太祖长拳”和“太祖棒”流传甚广。虽只是其中平平无奇的一招崩拳，经那黑衣人的手一使，竟也有十分的魄力。
所幸黑衣人未敢过分近逼，毕竟剑刃折返的速度也不慢。只是以拳风击中白衣人，迫使其后退。
“呜。”白衣人被拳风击中轻语一声，声音较为清亮。“真是奇异。”
刹那间，白袍下隐藏的面容露了出来，那无疑是一个少女的容貌。
那容颜无疑很秀丽，眼神虽平淡暗敛，却有着丝丝凌厉，从中可以感受到一份令人撼动的气势。
“是‘人偶’吗？那些依赖能源的东西已经进化到这种程度了吗。”陆湫默默想到。如果真是这样，那着实会是一场噩梦。
并没有说话，在经历了大约只有一秒的蓄能之后，敌人再度甩动链鞭。这一次的气势比之之前更加凌厉，划破空气而来。因为之前推出的一段距离，此刻就又回到了对黑衣人有利的中距离对峙上了。
钢铁与钢铁爆开火花，刹那间照亮了原本有些昏暗的街巷。陆湫不慌不忙，游刃有余的挥出一剑又一剑，荡开袭来的链鞭。金铁声的清鸣震耳欲聋。双方都仿佛有着使不尽的体力一般，那快的难以看清的轨迹，转眼间已有几十回交错了。
渐渐地，陆湫的斩击一次次加快，而链在速度上的劣势开始显现出来。黑衣人变得有些跟不上剑的袭击，逐渐趋于被动防守。通过从慢到快的攻势，将与敌人的对决引导到高速度的节奏上，是她的用意之一。
“吼！”
久攻不利，黑衣人发出了野兽般的嘶哑咆哮，似乎变得有几分暴躁。
而陆湫则察觉到机会，看准了刹那的空档，挥出了决定性的一招，突发的斩向了对方的颈项。灌注了深厚内力的一击，即使挡在前面的是钢铁，恐怕也会被强行劈开吧。
“哗啦啦”。
霎时间从脚下发出的光芒和铁链的声音令她吃了一惊，手上的动作也即刻停下。
“——！”
从先前稳稳支撑着自己脚下的地面，朝不同的方向破土而出的数十根铁链交错在一起，最上方明明没有任何支点却依然诡异的维持了状态。瞬间就将她困在了其中，几乎完全动弹不得。
瞳孔骤然收缩，身体感到一股寒气。
并不仅仅是这突如其来的反击令她惊讶，真正令她惊愕的是这个她非常熟悉的力量。
“灵罡”，这种拥有一定修为的人会觉醒的能力，虽然不罕见，但却是每个人独有的——
那个她的袍泽的力量。
为什么会在这个人身上出现！！！
“——”
似乎是确信了对方已经被制服，黑衣人向她走近了一步。
不知哪里来的力量，她强硬且艰难的伸出右手，一瞬间拉下了之前遮蔽着他面部的黑巾。
当猜想验证的时候，她不禁悚然。
在那依稀能辨认的面容下，头部的有些地方露出了电线和液晶板，躯干的部分虽然看不到，但想来也已经和机械元件结合了吧。目光之中并没有情感的部分，看来并没有意识，与寻常的“人偶”无异。
不，岂会相同，他刚才所表现出的武人才具有的动作和那“领域”，是不会有的。
因此，难以遏制的，面对这对武者莫大的辱没，对亡者的亵渎，她甚至因憎恶而有些忘我了。
“不可饶恕，狂傲的践踏人性的渣滓，竟然利用武人的遗体！你们没有底线吗！”
那积年累月才习得的力量，竟然被以这种伎俩窃取到手，将尸体作为自己的道具使用！
但是，不是早就明白了吗。
在许久以前，在蘋州湖畔，在数以千计的敌人围困时留下他殿后的那时候就该明白的，那些研究者们的本性就是如此——极致性的实用主义。
改造躯体的想法由来已久，从二十世纪初小说家们的幻想中就可以看到，但到了云阳帝国那些不受道德约束的研究者手中才开始一步步被实践，那些人有着一种病态的浪漫主义，为自己的国家开拓了领先于整个世界的技术。
对于这些事情早该预见到的。
即便如此，胸中这无法用言辞来明晰的、汹涌的感情又该怎么办呢？
悲哀、怨恨、自责、急切、默然，几乎让她喘不过气来。
与之不同，在心中还有着一个冷静的念头，只有它是如此的清晰。
那就是给予他安宁。
看着那能看出曾经受过无数摧残，遍体鳞伤的样子，她这样想着。
“抱歉，也许像我这样懦弱的人没有资格来让你解脱。但眼下也不可能由其他人来了。”
毕竟他们也早已不在了。
“有一天我会让那些人偿还。”
面对着已近在咫尺的他这样宣言，然后她默默运转力量。
短短一息之间，海量的灵力以她的身体为核心向四周爆发而出，以强悍无匹的势头震碎了束缚着自己的全部枷锁。仿佛要将一切破坏的强大气流，造成了一阵席卷四周的狂乱风暴，毁坏了在周围的建筑物。如果有人看到，就会觉得那身姿如同太阳一般澎湃吧。
这只是简单粗暴的直接释放灵力，虽然灵力与招式结合才是寻常的使用方式，直接释放是极其浪费的做法。普通武人甚至会难以继续维持战斗。但如果是以她那深不见底的灵力储备来看，这恐怕并不算什么大问题。
太弱了，一副**控的躯壳与活着的他相比实在是相差太多了。如果是在世时的他，自己一定会陷入苦战吧。
紧跟着，她就以迅捷的速度挥动剑，从左肩斜向斩下。将那混杂了众多金属部件的躯体一分为二。
————
——结束了。
他，已经倒下了，毫无疑问的，看上去身体机能已经停止运作了。
残骸上有一些地方闪烁着火花，让人想起了生命的火焰，但那在很多年以前就已经熄灭了，而后是慢慢的冷却，衰朽。
在一旁，目标人物也已经被其他人砍下了头颅。
但对少女来说，漫长之路才刚刚开始吧。而在此刻，甚至连和故人好好道别的时间都没有。
这么大的动静，过不了多久恐怕就会引起注意了吧。即使是已经接近废弃的地方也一样。
————
那个人，实际上是个很沉默且令人畏惧的人，往日一起共事的那些年，与其他人并没有多少交集，大多数时候做的都是情报、暗杀一类活在阴暗中的工作。坦率的说，有一些难以接近，不过意外的并不会惹人厌。
走在回去的路上，她不禁想着。
也许这就是他们这些人无法避免的结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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