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面现任勇者，身为魔王的我或许应该感到紧张战栗才对吧……然而并没有。
毕竟，想想高高在上的勇者会把我放在眼里，就会让人觉得可笑。他能记住我的名字，应该完全是因为伊丽莎白。
“真没想到，勇者阁下也会对这种事情感兴趣。”
“嗯，还算有点意思吧，虽然我只是无意中听人提起，才因为好奇过来看看。”
并排趴在圆坑周围的护栏上，我和勇者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
“是吗？说起来，勇者阁下的老家就在这附近对吧？”
“……对。伊丽莎白接到任务，过一阵子要去东边视察。所以在出发之前，我带她回家散散心。”
勇者的神情有一瞬间变得严峻起来，而且他好像还是刻意在回答中带上了伊丽莎白。看来勇者对自己的平民出身很在意，所以才会用伊丽莎白的名字来反击我。
没想到，勇者的心胸也不怎么宽广嘛。
本来我刚才是打算要马上离开的，可是既然在这里遇到了，那么加深一下对勇者的了解，应该不会有坏处……这种判断，究竟是站在冒险者的立场上，还是站在魔王的立场上呢？我刻意没有深想。
圆坑里已经开始了另一场对决——一只白毛狒狒一样的魔物，正与一个冒险者对峙。这个冒险者非常高大健壮，能以令人咋舌的速度挥舞一把比他的身高还要长的巨剑，逼得狒狒几乎没有还手之力。
每当冒险者攻击得手时，围观的人群就会爆发出一阵欢呼，似乎是个相当受欢迎的角斗士。
“技巧太粗糙了，就只有蛮力还算值得称赞。”
在我的身边，勇者用平静的声音说出了这句辛辣的评论。
老实说，我没有真正见过勇者战斗的样子，所以也没办法比较。不过，勇者的话确实有道理，这个冒险者的技术绝非一流。
不过话又说回来，一流的冒险者当然不会自贬身价来这里做角斗士了——在哈尔珊王国，角斗士的地位就只是比奴爨隶稍微好一点而已，甚至很多角斗士本身就是奴爨隶。
“勇者阁下所言极是。”我努力不让自己的语气染上讽刺的意味，“不过他本身的力量和魔法的强化都很不错，算是个有实力的冒险者，面对一般的魔物都能占到上风吧。”
“一般的魔物呢……”
不知道我的话中有什么激发了他的兴趣，勇者不再看着角斗，而是扭头看向了我。
“听这话的意思，你见过'不一般'的魔物啰？”
啊，原来是说这个。也对，像我这样的实力，要是遇到了厉害的魔物，肯定早就死了……如果是半年以前的我，肯定也会这么想。
“……机缘巧合碰到过，能活下来只能说是运气太好了。”
我苦笑着回答。
这句话几乎都是事实。我的确是在机缘巧合下遇到了诺翠丝，并进而结识了哈桑和迪比谢这些规格外的存在。而且，我能活下来也确实是因为运气好——如果不是我神智不清时救了米玲，诺翠丝会不会放过我还是未知数。
“哈哈哈哈，我猜也是。”
勇者放声大笑。
呃，这个……就算是事实，这样当着别人面说出来也不太好吧？难道说勇者其实是个不通世事的人？还是说，因为我刚才提到他的出身，他现在还在记恨？
“我想，勇者阁下见过的厉害魔物应该更多吧？”
“实话说，我也不知道什么魔物算是厉害。”勇者轻描淡写地回答，“反正只要出现在我面前，任何魔物都只有一个下场……”
接着，勇者就开始喋喋不休地讲述，过去两年里自己在前线的辉煌战绩。那张英俊的脸上洋溢着自信和骄傲。
不过也没办法，毕竟对方可是圣都承认的勇者，人类面对魔物时最坚实的依靠。我这样的吊车尾冒险者，大概一生也无法体会他身处的世界吧。
另一边，他的那句有点狂妄的话，让我不禁想起了迪比谢。
那条黑龙强到无与伦比，而且看起来也挺吓人的。可是只要深交之后就会发现，他除了在正式场合之外，几乎就只是个玩世不恭的孩子。他和哈桑之间为了一些无聊小事——多半是狡猾的迪比谢戏弄憨厚的哈桑——斗嘴的样子，我现在想起来还会觉得忍俊不禁……
“……看来，你好像对我的话没什么兴趣呢。”
勇者用冰冷的语调向我发出责难。
我猛地回过神，才想起自己还在和勇者说话。然而，因为刚才想到了无关紧要的事情，结果他说了什么我压根没听见。
“啊，抱歉。”我决定诚恳地道歉，“老实说，我挺害怕战争的。”
“哈哈哈哈……”
勇者又大笑起来，而且笑声中充满了轻蔑。
“身为男人却说出这种话，你都不觉得丢人吗？”
“……可只要上了战场，就会有人死掉……”
“为了荣耀而牺牲，是死得其所才对！”
“……”
这难道不是因为你自己很强，相对之下也比较安全，所以才能站着说话不腰疼吗？
看着面露狂热的勇者，我不禁哑然。
——“为了荣耀的牺牲”一文不值，因为既得不到任何东西，也保护不了任何人。
我突然变得非常好奇：有这样的指挥官统领，过去两年圣谕骑士的伤亡状况到底是怎样的？
回头让人去调查一下吧。
“……勇者阁下真是英勇无畏啊。”
我迎合勇者，说出了这句违心的话。
“毕竟，我可是勇者。我身负使命，必须守护光明女神的荣耀，而且不把这些玷污世界的魔物彻底铲除，繁荣的时代是不可能到来的！”
——看来，只要这个勇者还活着，人类和魔族之间就不可能和平呢。
“说的对啊。”我点头称是，“像我这样的弱者，就只能仰仗勇者阁下的庇护了。”
“不用担心。”勇者自信地回答，“就算是看在伊丽莎白的面上，我也会关照你的。”
喔，这里面果然还有伊丽莎白的事。
想必伊丽莎白是对取消婚约的事感到内疚，所以才拜托勇者关照我吧……可是，这种形同施舍的补偿，只会更令我心如刀绞。
说话间，高大冒险者和狒狒之间的对决已经分出了胜负。不出所料，是冒险者赢了。狒狒的身体被巨剑一下斩为两段，飞溅的鲜血把圆坑的一半都染成了赤红。
冒险者用力一挥，甩掉了剑上沾着的血，然后便将空出的手举过头顶，向观战者挥舞致意。
“喔——喔——”
“干得好，不愧是巨剑史怀特……”
大部分围观者都在欢呼，为人类的冒险者战胜了魔物而高兴。
“哈哈哈，赢了赢了……”
“……唉，没什么悬念，赔率太低了……”
另一部分人则是在为自己赢了钱而高兴。
虽然勇者依然表情平淡，但我还是看到他的嘴角一瞬间微微翘爨起了。
也是，站在人类的立场上，这样的反应才是正常吧。或许我才是真正奇怪的那一个。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圆坑一侧的铁栅栏门再次打开了。冒险者史怀特还没有退场，看来他是打算要连战了。
从打开的栅栏门里走出来的，是一个人高马大的半兽人，体格甚至比与他对阵的冒险者还要粗爨壮。光秃秃没有头发也没有眉毛的脸，以及从嘴里呲出的两根獠牙，都令他的长相显得十分凶恶。再加上他手上拿着的那根闪闪发亮的大铁棒，任谁遇到都会不由自主地心生怯意吧。
然而，凭借在魔王城待了两个多月的经验，我却认出这个半兽人其实还是个孩子。皮肤颜色比较浅，手指关节也相对光滑，最多只相当于人类的十一二岁。
尽管以人类的标准来看，他的外表凶神恶煞，令人不寒而栗。可仔细看看就会发现，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恐惧，握着铁棒的手甚至还在止不住地瑟瑟发抖……
“哈哈，居然玩这种小聪明……”
勇者仿佛自言自语地低声说道。
不愧是勇者，似乎他也看出来了。普通人没有分辨魔物强弱的能力，多半只能靠外表来猜测。半兽人的形象会令赌徒产生他很强的印象，可事实上他却只是个完全没有战斗意志的孩子。这种认识上的偏差，足以令整个赌盘变得对庄家有利。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冒险者之后会故意表演陷入苦战的样子，然后再把半兽人杀死，以免被输了钱的赌徒看穿。
然而……令我感到惊愕的，并不是勇者看破了赌场骗局这件事，而是他说出这句话时，脸上洋洋得意的表情。
——在勇者的眼里，比起一个孩子正面对死亡，他自己能看穿半兽人的真实力量这件事，居然要更重要得多。
虽然这个孩子是魔物……魔族。
很快角斗就开始了。虽然冒险者努力表演着陷入苦战的戏码，但在我眼中这已经完全是一边倒的战斗了。
“……你怎么了？”
“啊……没事，真是紧张的战斗。”
我自己都没发现，不知不觉间我抓着护栏的手，已经因为用力过大而隐隐作痛了。
为了敷衍勇者，我不得不把注意力再次投向脚下的杀戮现场。
战斗已经临近尾声，冒险者把断了一条手臂的半兽人逼到墙角，然后举起巨剑向他的头上斩去……
「……妈妈……」
一声轻轻的兽人语传来。
紧接着，欢呼声便再次响起了。手持巨剑的冒险者挥舞着左手，庆祝自己的胜利——在他的脚边躺着已经死去的幼小半兽人，鲜血正从骇人的伤口中汩爨汩涌爨出……
我回头看向勇者……并不是为了和他说话，只是因为我不想再继续看着坑里。
“勇者阁下也看出来了吧，那个半兽人……”
“是个小孩。你是想说这个吧？”
“啊。”
为了避免麻烦，我和勇者都压低了声音。
“阁下是怎么想的呢？”
“什么意思？”
“不觉得……太残忍了吗？”
“哈？”
面对我的疑问，勇者却露出了感到莫名其妙的表情。不过很快，他又换上了一副毅然的神色。
“是啊，的确有些残忍。”勇者点头的样子，怎么看都很做作，“不过那可是魔物，面对敌人是不能心慈手软的，否则只会后患无穷。”
“……可是，他最后好像说了什么话。”
“那又怎么样？”
那又怎么样……他们也有智慧、有人格、有灵魂，也会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呼唤自己的母亲……
“既然他们能说话，难道就没有厮杀以外的方法吗？”
“当然没有！”
说到这句话的时候，勇者的情绪一下激动了起来。
“你也是光明教的信徒，应该明白才对。对于我们人类来说，消灭黑暗女神创造的肮脏魔物是理所当然的，因为这就是正义！你居然觉得妥协、委曲求全也可以吗，西利亚斯·霍森？”
面对勇者的诘问，我却没有回答。并不是我无言以对，只是因为我说出的答案，除了火上浇油外起不了任何作用。
“对敌人冷酷无情就是正义”吗？“把异己者彻底消灭就是正义”吗？
对一个士兵来说，这或许是标准答案吧。可是，作为一个标榜正义、代表希望的勇者，这个回答则是
——不及格！
“……原来勇者阁下是这么想的。我总算明白了。”
最后看了一眼满脸义愤的勇者，我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角斗场。
一路穿过充斥着惨叫和欢呼的大厅，我眼中的景象开始变得模糊起来——谁是同类，谁是异族，谁是敌人，谁是同伴……这之间的界线，在一瞬之间消融殆尽。
或许我应该谢谢勇者才对。因为就在刚才，我终于得到了人生中第一个明确的目标：
如果这就是勇者的正义。
那好吧。
总有一天，
——我会用这双手告诉你，什么是“魔王的正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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