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来说，今晚注定是个无眠之夜了。
我现在躺在床上，却没有脱掉衣服。不仅如此，我还穿着惯用的皮甲，父亲的剑也放在身边。只要窗外一有动静，我就会冲出去战斗。
艾萨克没有听我说明理由，但他一定会照我说的做吧。他就是这样的人，表里如一，不像我，常常阳奉阴违。可是，我对自己的安排却并没有那么自信。
——战争就像玩21点，大家虽然都能看见对方的一部分手牌，但直到掀开底牌为止，还是什么都可能发生。
更何况，现在的形势对我来说太不利了，就像是对方已经拿着21点——想要打个平手都得神明保佑。
或者如果对方能不跟就好了。或许克莱恩百人队长真的只是来休整一下，明天就会启程离开，这一夜什么都不会发生……可能性同样近乎绝望。
克莱恩说他们消灭了树精森林的魔物。姑且不论他现在这六十六个人，就算他那个百人小队能齐装满员，去树精森林也只能是送死。
勒密东北方横亘着一条山脉，自西北向东南延伸，当地人称之为“加堤山脉”，意思是“守护”。翻过这条加堤山脉，对面就是树精森林，顾名思义那里是树精的领域。
树精在魔物中间也算是比较温和的一类，所以普通人容易产生一种错觉，认为它们很软弱。然而，树精是地盘意识极强的种族，如果自己的领域被侵犯，就会奋起反抗。而且在森林里的时候，树精是连龙都未必敢出手的存在。
很显然克莱恩他们战败了，可能还死了一些人，所以他这个百人队长手下才只剩下了这几个残兵败将。不过这也不是最可怕的，胜败乃兵家常事，而且应该负责任的是下命令的人。
这里，最可怕的事情来了——他们进攻树精森林似乎是自作主张的！
其实这种事情在南部城市的城防军里面并不少见，因为最近一百年人类国家之间都没有爆发过什么战争，所以除非是面向魔物领域的城市，城防军都很闲。除了在城市周围巡逻，或者抓抓附近的山贼土爨匪，城防军几乎是被困在城里，没什么事可干。于是，一些城防军的军官开始想办法挣外快。
他们瞄上的方法，就是和冒险者抢饭吃——狩猎魔物。
很多魔物身上都能取得值钱的材料，所以就算不接受委托，讨爨伐特定的魔物也能够有利可图。就比如说树精，它们身上的嫩枝和汁爨液是制作很多种药剂的材料，所以价格很高；而且，虽然一般的树精长得就像树桩长了手脚一样，但据说偶尔会出现和人类女性几乎一模一样的树精，有人会出大价钱购爨买——虽然我是从来没有见过，而且也很怀疑这个传闻的可靠性。
城防军将领——就比如说这个克莱恩队长——能调动的士兵，数量远远多于普通冒险者小队的人数，所以他们往往能比中等实力的冒险者更有效率地狩猎魔物。这在南部的很多地方都是公开的秘密，冒险公会对此一直颇多怨言。
当然，他们的这种行为不可能得到领主的承认，但领主有时候也会选择默认，只要他们能把收益的一部分贡献给领主就行了。然而，领主为了能推卸责任，不会给这种行动正式的命令书。这也就是我向克莱恩索要命令书的原因。
在领主看来，如果克莱恩他们赢了，得了好处分给他一些，那领主也会睁只眼闭只眼；可是，如果克莱恩他们输了，而且还损失了重要的兵力，那就必须有人来承担责任，而那个人当然不可能是领主自己。
好，现在问题来了：身为统兵将领，不但自作主张，还损兵折将，克莱恩会怎么样呢？
答案很简单：绞死。
我是不知道克莱恩和基尼城领主的关系有多亲密，但就算他能不死，也不太可能活着走出牢笼。
好，第二个问题：回去基尼城也只能面对绝望的状况，这时候克莱恩进入一个小镇休整，是有什么打算呢？
有很多可能。最好他是真的来休整一下，然后就回去基尼城接受自己的命运，要不然……
他可能会烧毁这个小镇，然后把责任推给魔物或者盗匪，这样他就有了出兵的借口，阵亡的士兵也成了英雄，可喜可贺；
他也可能会在镇上劫掠一番，然后逃进附近的山里落草为寇。
除了第一种，不管是哪种可能，这个小镇都难逃一劫。如果你要问我哪种可能性比较大，我当然也希望是第一种，我也希望克莱恩队长是个敢做敢当的好汉……但我只能做最坏的打算。
实话说，让士兵们分开住进民家可以说是一把双刃剑，如果我赌输了，镇民受到的损失可能反而会更大。而我赌的，就是他们不是一支训练有素的部队。
分散他们，是为了让他们不能彼此协调、一致行动。只要变成一个一个的人，士兵也会感到犹豫和恐惧，在采取行动的时候会担心同伴会不会来支援自己。就算他们约好了时间也没用，因为这些村民家里根本没有计时工具让他们确认时间。
这种情况下，变成一个人的士兵会怎么办呢？应该会想方设法确认同伴的行动吧。所以我让艾萨克的民兵队今晚加强巡逻，只要一看到有人在外面打探，马上赶回屋子里去。而且也提醒过接待士兵的家庭的男人们，让他们时刻留意那些士兵的动静，看到有人想出门就拖住对方。
——可是，这一切都建立在对方【不是】一支训练有素，能够协调一致的部队的基础上。
否则，一切安排都是徒劳。
仅凭民兵队的战斗力，是不可能与六十七个正规军为敌的。所以从镇长允许他们进镇开始，这就注定只能是一场危险的赌博。
其实还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潜入每家每户，在战斗开始之前，悄悄把借宿的士兵各个击破——也就是暗杀掉。倒不如说，这才是最安全确实，赢面最大的解决方案……可惜我无法这么做。
——【冒险者】西利亚斯·霍森，无法做出这样的选择。
这场赌博，除了祈求奇迹之外，我已无计可施……
“呼呼——呼呼——”
窗外泛起了点点红光，呼啸的风声传递着恐惧！
啊……
我赌输了……
奇迹果然没有出现……
……
等我冲到楼下，四周都已经着起火来。
旅店门口，一个士兵提刀站在那里，刀上滴滴答答地滴着血——他脚边的地板上躺着浑身是血的店老板。看见我下楼来，士兵向我喊了一句什么，但因为风声太响，没听清楚。
不过他的刀代替了语言，将主人的想法表达得淋漓尽致。不愧是正规军，刀法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一道寒光直刺向我的脖颈。
我向右跨步躲开了袭来的刀锋，因为他的刀法太过简洁，反而容易预测。趁他姿势崩坏的时机，我提剑刺向他的脸颊，剑刃从左边脸刺入从后边脸穿出。士兵摔倒在地，但这不是致命伤，我赶紧在倒下士兵的脖子上补了一剑。
再看看旅店老板，一刀从穿透右胸，直达背部。伤口太深，已经无力回天了。如果我能使用高超的治疗魔法，或许还有一丝可能性，但现在想这些也于事无补。
烛天的烈焰照亮了本来漆黑一片的街道，能看见到处都有人在奔跑。他们的呼喊，夹在风和火的声音中间，听起来无比刺耳。
在这片混沌之上，猩红的血月高挂天中，就仿佛是在嘲笑愚蠢的人类一般。
我是不是应该逃走呢？现在做决定的话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可是，这个决定我其实早就做了。
——只要有价值的话，今天就是我的死期了。
一对母女跑过我的身边，女儿跌倒了，母亲急忙去搀扶她。而就在这时，一个举刀的士兵追了上来。
我偷偷绕到士兵身后，趁他的注意力都在那对母女身上，我的剑从背后刺穿了他的心脏。
“快逃出镇去……往南逃！”
我朝母女俩这样喊，然后转身打算寻找其他需要帮助的人。然而，那个母亲的回答却令我顿时陷入了更深的绝望——
“出不去，前后两个大门都有人守着。”
火光摇曳之中，小镇的夜就像画中所描绘的末日景象，充斥着火焰、鲜血、混乱、恐惧……和死亡。一切恍如梦幻，却又无比残酷，无比现实，令人不寒而栗。
啊……这是一定要赶尽杀绝的意思啊！我呆呆地站在死去的士兵身边，感到最后一丝温度都已经离开了我的身体。
无处可逃，无处可躲，除了杀光他们每一个人之外，已经没有能够扭转局面的办法了。
好吧，我就杀给你看！
最初在旅店杀了一个，现在脚边还躺着一个，所以包括克莱恩在内还剩六十五个。我是不知道艾萨克他们有没有战果，但我就这么算了。
我不再寻找镇民，而是把精神集中在那些挥舞刀剑的影子上。在火光的映照下，他们的样子渐渐扭曲变形，在我的眼中已经完全没有了人类应有的姿态。
士兵们都在追赶逃跑的人，没有人想到会有人反过来猎杀他们。我借着阴影的掩护，偷偷地靠近 ，确保一击致命，然后立刻离开。
——六十四。
——六十三。
——六十二，六十一，六十……
数字下降的速度慢得难以忍受，但很快我就不再在意，只是麻木地挥剑杀人而已。
虽然说是正规军，但毕竟不是骑士团，这些士兵里面会用魔法的人不多。不过，偶尔还是会有一两个……
在乌拉工作的酒馆门前，我就遇到了一个会强化魔法的士兵。不过他的强化魔法在弗洛那样的人看来，大概只是个笑话吧。
士兵似乎强化了速度，但就算和海罗亚肉爨身的速度相比，他也还差着一大截呢。我轻松躲开……其实并不轻松，因为我已经连续奔跑战斗了一个小时左右，现在两条腿就仿佛灌了铅一样沉重。
不过常年的练习没有背叛我。我将身子向右一扭，士兵加速后的刺击贴着我的胸口滑了过去。我顺势下劈，斩断了那条横在我面前的右臂……
“啊——”
一声惨叫，士兵握着断肢号啕大哭。
“别……”
我没听见后半句，因为他的头已经飞了出去。不过也能想象得到他想说什么，而我的回答是一个大大的“不”。
——五十二……
正当我在已经化为火海的广场旁搜寻猎物时，背后突然传来了一阵仿佛烧灼的剧痛，从右肩一直延伸到左胯。紧接着，双爨腿终于再也支撑不住，身体颓然倒下，趴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猎人也有被狩猎的时候，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我没有回头去看是谁斩了我，反正我应该不认识。最后映入我眼中的，就只有那如血的满月。
在意识消失之前，我不禁想道：如果我有勇者那样的力量，又或者民兵队是圣谕骑士团，结局是不是就会不一样呢？
哈哈，不过只是……
无意义的……
假设……
罢了……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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