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ive.
（一）
软弱之物无法幸存。
所以，必须要坚强。
塔子秉行着这个信念。
尤其是在，这个日趋崩坏，恍如末日的悲惨世界里。
“通报，79号区域将处于红雾上升危险区，预计一周后被放弃，请该区域内所有居民做好撤离准备，三天之内进行撤离。对红雾特别行动处宣。重复，通报……”
塔子关闭了收音机，并把天线收进整理好。收音机的电池是很宝贵的，不知道要多少钱才能换一节回来。
也许有钱也没地方换。
商店有多久没有上架过电池了？怕是有一个月了，下层是不会有电池生产的，这种必需的奢侈品要高价从上层运过来，而且，供应极少。
电池主要是装在手电和收音机上的，现在，手机电视这种高级设备已经完全从世界上，至少是大多数人的生活中消失了，塔子也只是听别人说起过世界上曾经还存在过这么厉害的东西，可以在任何地方和别人联系，可以足不出户地看遍大千世界。
这种事情，多半是传说吧。
不过收音机也很方便，只要有电就可以听节目。
但是收音机能收到的电台屈指可数，也不是用来娱乐的。
它最重要的功能是收听警报。
而塔子所在的临时安定区，它的编号就是79。
犹豫了一小下，他又把收音机打开，再次确认了自己所在的区域将被红雾笼罩这件事。
千真万确。
塔子心里咯噔了一下，但随即恢复了镇定，紧急撤离对他来说已经见怪不怪，至今为止已经有五六次了。
但这次有点太快了，来到这个临时居住点才一个多月，就又要往更远，更高的地方迁去。
红雾扩散有些太快了，快的让人心惊胆战。
回去之后，虽然老不愿意，但是还得赶紧通知那个人。
犹犹豫豫和畏畏缩缩都没有用，人要坚强才可以，软弱是没有办法在这个残酷的世界活下去的。
塔子把收音机紧紧攥在手里，路边突然出现一个身影来抢夺他人物品也并不是没有可能的事，防人之心不可无。
这是塔子自己学到的，从悲惨的经历里，那个人从来没教过他，大概她只知道害人之心不可有。
像她一样软弱的人，不应该生活在这种地方。
塔子狠狠地咬了一口牙，然后深吸了一口气。
整天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像她这样，绝对没办法生存下去，因为，内心不够坚强。
自己绝对不要成为她那样子的人。
这么想着，塔子继续往荒芜大地的远方走去，在那里，有些许茂密的树林，那边可能会有今天的晚餐。
像他们这种颠沛流离的难民，在地球总人口里占了大约三成。
居无定所，无法安家乐业，流离和找寻食物变成了他们每日的主题。
而塔子，是这三成人里的又三成。
这百分之九的人，离红雾的距离小于安全距离八十米。
也就是说，在他所站的这块土地往下不到八十米，就是能置人于死地红色烟雾。
难民们没有固定的食物来源，也没有安定的住所，只能从这里迁徙到那里，再从这里迁徙到更远。不像上层里的人，居住在高处，短时间内不用担心红雾入侵，有稳定的工作，比较充分的食物配给，还有属于自己的房子，听说还有各式各样神奇的玩意儿，凭空制造火焰的小机器，能在地上跑的转轮机，甚至还有能在空中飞的钢铁怪物，比下层不知好了多少倍。
塔子做梦也想去上层，但是没有什么大人物引荐，没有什么有权势的亲戚，没有什么卓越突出的贡献，下层人是没办法到上面的世界的。
永远没办法。
不过这样的生活也教会了塔子很多，包括哪里有野生的植物可以吃，哪里可以找到能食用的动物和动物卵，哪里会有干净的水源，怎么弄干净饮用水，甚至哪些奇怪的昆虫可以吃，等等等等。
但是最重要的，还是什么时候要小心强盗，遇到危险要怎么应对。
如果是虫子，野兽还好，一般来说不慌乱，按照应对方法来处理就好。
但最怕遇见被饿疯了，或者被红雾感染的人，这些人一遇到，恐怕就凶多吉少了。
红雾的世界里，人类要比野兽可怕的多。
今天得多采一些吃食回去，三天之内就要动身去下一个安置点，路上能补充食物的地方多半会被来往的难民给洗劫一空，所以今天在这个地处僻静荒原的树林进行采集，就显得尤为重要。
三个小时以后。
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再过不久，一些夜行动物就要出来了，那时的树林将变得犹为危险。
现在比平时晚了好些，再不回去，那个人该担心着急得哭了。
塔子在树林里傍山的位置清点他的收成，这里非常隐蔽，不会有路人什么的经过。虽然时间紧，但他还是不愿意回家去清理这些东西，因为那个人指不定就把里面的一些送给其他不要脸的人了。
嘁，烂好人，明明连我们两个自己都吃不饱，还要接济别人，过分。
这么想着，塔子开始点了点身后箩筐里装的东西。
这片树林的确是个好地方，没有太多人来寻觅过，大多品质较好能吃的东西都还没有被摘走。塔子经验又比较丰富，所以一趟下来满箩筐的吃食让他心里直发喜。
野菜，野果占了几乎全部的空间，还有几只昆虫。这些虫都是能够吃的，食物太少，所有能吃的东西几乎都被人发掘出来。比如这边这个甲虫一样的，有一只手掌那么大，去掉壳之后，下面的肉算是比较鲜美的一餐了。虽然肉是酸的，而且很老，有股子怪味，但加点盐炖汤还是很不错的。
菜和昆虫都只能拿来炖汤，因为没有油，也没有燃气灶，汤锅汤勺筷子和碗就是每个难民们仅有的餐具，不会有锅铲调羹之类的，因为紧急撤离的时候带不走那么多。
这么些食物，够他们两个吃两天了。如果省着点吃，坚持到下个安置点没有问题。
塔子沿着来时在荒地上踩出的小道往回走，风里隐隐夹杂着腥味，还有沙，被有些劲的空气流卷起，吹得人皮肤生疼。
红雾还有多远？
要知道这件事情并不难，只需要一个能往下看的地方，但是天色已晚，模模糊糊只能看个大概。
地面时不时就有他要找的皲裂处。这片土地已经支离破碎，仿佛随时都要塌陷，裂纹如同蛇蜿蜒爬行，不过大多数地方都还比较安全。
他来到一块较大的破洞，如果失足，那么大的空洞足以把他送往更深的世界。
塔子俯下头，朝深邃的下方看去，一些畸形的植物沿着空洞的四壁生长，像是要逃离地狱，疯狂挣扎之人欲图抓住救命稻草手臂。
在那些植物的下面，就算是在极度昏暗的光线下，也能隐隐看见红色，困笼之兽般蜷伏着。
塔子一惊，连忙从空洞旁缩回身子，加快了赶回家的步伐。
因为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那深红的野兽就要从黑暗中蔓延出来，充盈他的鼻腔。
回家，回家之后赶紧撤走，就好了。
他朝着家那边的方向狂奔。塔子的家，或者说临时安置点，是在一片废墟的背风角落里。废墟不算大，和深渊里的比起来，是小巫见大巫。。他也曾经远远的看过深渊，不过从没有下去过，但那隐匿在黑暗中的庞大建筑群还是让他没能忘记。
他和那个人的住处算好的，因为塔子和那个人都非常勤快，找临时住所时也一丝不苟，先人一步，如果状况不是太糟糕的话，能找到的地方挡风挡雨是没问题的，就是晚上有些冷。
他穿过夜晚中的废墟，这里住了当然不止塔子他们俩人，非常多的难民都是一波的，中途有些人会改变撤离路线，从大团体中脱离出去，另寻出路，当然也会有其他地方的人加进来。总之，鱼龙混杂。
今天夜里的废墟比以往要热闹许多。不，与其说是热闹，不如说是嘈杂，非常多的小破屋里亮着灯光，传来窃窃的讨论声。也有很多人从屋子里出来，到某个空地上聚在一起，焦急的讨论着什么。
每个人的衣服都破烂发臭。
没有第二种可能性，所有人肯定都得知了这个区域将被红雾占领的消息，开始商量撤离的事宜。
塔子穿过嘈杂的人群和夜里闪烁着的灯火，朝一个不太显眼的角落走去。
出乎意料的是，他家所在的那个角落里，陷没于黑暗，没有灯光亮起。
出什么事了。
飞跑，几个呼吸间就到了屋前，塔子用力地擂门，急切的叫着。
“喂，喂！在不在啊！我回来了！开门啊！”
“塔子？你终于回来了，急死我了。我这就来开门。”
如同平常的回答声令塔子松了一口气，听起来，家里并没有出什么事。
门开了，是那个人。塔子仔细打量了她一眼，看起来并没有受伤。
“我们要撤走了，红雾要上升的事情你知道了吗？”塔子进门，然后把门带上，确认那简易的自制插销锁没出什么毛病。
“嗯，知道，别人告诉我了。东西我差不多都收拾好，就等着什么时候出发。”
“那就好。为什么不点灯？点灯的话收拾东西不是要容易的多吗？”
“天黑之前我就收拾好了，点灯，点灯没必要啊。”她有些奇怪，好像对点灯这个话题有一些异常的敏感。
“是为了节省灯油吧。这点灯油也不必太检省，照明要紧，灯油的话还是很好弄到手的。”
“今天有什么大收获吗？”
“嗯，发现了个好地方，晚回来就是因为去找撤离时候的口粮了。没吃晚饭吧？我来做饭，晚上吃肉甲虫。”说着，塔子拿着背篓朝里面走去。
那个人赶忙焦急地阻止。
“不，不用，我吃过晚饭了，今天就先睡了吧，明天还要赶路。。。”
“没事没事，反正肉甲虫也不能长放，趁新鲜吃了比较好。”
塔子向里面走去，很快就来到了餐桌 前，餐桌是拿附近一块平滑石头充当的，搬家时不会带着走。
他把背篓放在地上，去摸餐桌上的油灯。
油灯是经常放在餐桌上的，为了方便晚上的时候取用。
但是塔子摸了个空。他在黑暗里用手沿着餐桌摸了一圈，都只能感觉到冰冷坚硬的粗糙石面，那个陪伴了他们许久的旧油灯不见了踪影。
“油灯呢？是放在别的什么地方去了吗？”
沉默。
“别开玩笑啊，油灯你放哪了？是在睡觉的地方吗？还是其实就在你手里，想给我开个玩笑？”
沉默。
“说句话呀，说句话呀。”
沉默。
但是塔子已经知道了。
“我再问一遍，油灯呢！说话！”
暴雷一般的吼声，出声的瞬间，他的嗓子就喑哑了。
在黑暗里，那个人的声音弱弱的传过来。
“今天下午的时候，你张叔来了一下，哭着说他家里油灯坏掉了，他们家里不宽裕，想添置个油灯不容易……”
“那你就把自家的油灯拿给他们了？”
“这油灯我们也不是特别需要，我们把自己不太需要的东西拿出去帮助别人，这是行善啊，以后会给我们积功德的。”
“我们不需要？我们不需要？！”塔子一巴掌拍在餐桌上，立刻就是一声巨响，“我们晚上用什么照明？我们家也只有一盏油灯！”
“你别急啊，油灯我们可以再买……”
“买？你怎么不让那个姓张的去买？他没有双手吗？他不能劳动吗？他身患重病瘫痪在床吗？他明明可以自己劳动自己去换油灯？凭什么上我们家来哭穷？！”
“塔子，话也不能这么说，他人有难就要帮助，你自己有难的时候别人才会帮助你啊，你张叔过的的确不容易，有孩子，有老人，我也是过意不去啊。”
“哼，助人助己，好一个助人助己。上次我生病发烧，躺在床上，你挨家挨户去求人，有谁给了你情面吗？那次你被一个莽汉抢劫，有哪个附近的人来帮了你吗？帮助别人就是帮助自己，真好啊，真好听！真好听！”
“塔子！我们困难的时候，人家也困难，人家是拿不出东西来帮助我们！”
“你知道？那我们家困不困难？一日三餐都不容易吃饱，还要在红雾边缘逃来逃去，你又不是上层人！你没有接济别人的本事！”
一席话连珠炮似的打出，压抑在心中的情感爆发了，眼泪已经充满了他的眼眶。
“塔子，帮助别人是不需要前提的，我们所做的行为是善良的，我们今后一定会收到回报的。”
“帮助别人是有前提的，这对我们来说，是奢侈品。当你吃不饱饭睡不好觉的时候，奢侈品没有存在的价值。你不知道那个油灯陪了我们多久吗？从我们在第二个安置区里就有了啊，我们买回来的时候还一起庆祝，说以后晚上也能有光了。多少年了啊？你都送得出去。我们每次收拾东西，丢过这个丢过那个，就是油灯我们没丢过！你竟然说什么帮助别人！你的家里人，你自己都打理不好？哪里还有闲情逸致去管别人的狗事！”
那个人不说话，在柴木堆里生起了火，然后取来铁锅，装了水，烧上，然后借助微弱的灯光打理那只早已被塔子处死的肉甲虫，开始去壳，去触须。
塔子还在发了疯似得责备她，给她讲道理，给她说情况，但她好像都没有听到，安静地做她的事，准备晚餐。
今天的晚餐格外的不受欢迎，按照往常，别说一只甲虫，就算再来几只加上蔬菜米饭，两个人都能给它收拾的干干净净，但今天，那一只甲虫却没吃完，剩下了。
塔子躺在并不温暖的被窝里，又累又困，可就是睡不着。
他把头埋在手心里，无声地流泪。
巧的是，旁边的那个人，也一样。
帮助别人，这种事情。
塔子想着，翻来覆去地想。
无论如何，他都觉得自己是对的。同时，他再一次地明确了那个信念。
要坚强，必须要变得更强才能生活下去。像她那样软弱的人，迟早会被这是世界剥削殆尽。
但是，自己每次给她说，她都不听，还反过来教育我。
怎么办……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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