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十看了一眼记录在笔记本上的正字，请不要想歪，那只是为了方便记录天数才用的。
每天醒来之后就在笔记本上写下一笔，每天晚贡结束后阅读到困倦就去睡觉。
他必须依靠水晶来翻译文字，这种效率极低的方式明显地拖慢了日十的阅读速度。神殿呈上的卷宗本身就废话连篇，不识字就意味着必须逐字逐句地翻译。
到今天，笔记本上刚好写了十个正字。意味着今天是日十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五十天。
同时现在的日期也终于得到了参照，神殿的卷宗最末尾印上了其完成时间以及在传送阵上供的日期。
有关时间的重点及以前没法完成的考察结果记录在了笔记上：
1.现在的日期正是公元（这个世界也使用了类似公元纪年法的历法）450年，一年十六个月中的五月份。
2.书架中最后一本书的成书时间为公元440年，距今“只”有10年的历史。
3.历史的记载是从约公元前750年开始的，讲述了人们在神明的指引下来到了这个世界繁衍生息。
4.——尽管制造麻烦吧，反正这个世界不会结束。
日十揉了揉眼睛，原本记在第四条的内容被抹去了，变成了工整的简体中文打印体。
用手扶着额头，他叹了一口气，让视线从笔记上移开。
带着笔记，日十推开通往大厅的双扇门。
“请问有什么事吗？”
坐在冰凉的石质地板上，笔记在半空中就被他放开，一摇一晃地以之字形飘落到两“人”之间。
“神明大人找我有什么事吗？”日十又重复了一遍。
坐在白环内的少女睁开一只眼睛，日十看到她嘴角的笑意就感觉头疼。
“阁下只有这种水准可是完全不够。”
“尽管制造麻烦吧，反正这个世界不会结束。”
在少女用甜美的声音独白时，日十瞥了一眼自己丢在地上的便签。
落地的便签正对着自己，第四条的内容是：公元440年的成书作者名是雷雨，如果桑德·克洛的笔记也算书，那么他的这两份作品将会是整个地下室最年轻的内容。
“阁下……”
日十听到神明的呼唤，急忙把视线放回到对方的身上。
“真失礼啊。”少女补充道。
“……抱歉。”
“明明有我在面前，但是阁下好像对笔记更感兴趣。”
“……”
日十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有些气恼又无法发泄，只能乖乖地坐在地上。
“身为异世界的来客，竟然连这些知识都不懂吗？”少女展开右手，身边漂浮着的珠子发出淡淡的蓝色，一本非常熟悉的册子漂浮在她的指尖。
那正是日十的笔记。
笔记在空中展开到最新的一页，上面写着的是日十根据历史所捏造的桑德·克洛的罪行……说是捏造，其实从结果上并没有错，消灭了神明的就是他。日十只是在这段故事中添油加醋而已。
根据地下室的藏书以及神殿呈上的卷宗。在这个世界有记录的约1200年间，大致上可以分为三个历史时期。
首先是公元前750年到公元前50年。最早，人们在阿泰泽岛上世代供奉神明，研习魔法；随着人口的增加，先驱者开始建造船只离开阿泰泽岛，他们跨过海峡来到南方的阿泰泽大陆，掀起了第一次殖民热潮。
最早建立的是纸槿花王国，在约公元前550年，阿泰泽神殿承认了纸槿花王国的一部分独立。随后王国的势力开始在大陆上不断地扩展，向东很快遇到了大陆尽头，被海洋包围，东南是盛产水果及香料的群岛，向西绕过山脉就是漫无边际的沙漠，但是这并不能阻止人的脚步。
东部连接着东南群岛，很快出现了大量的城镇、驿站和交易所，引起了这个地下室中第一次论战的灯笼果正是产自东南群岛。它的学名是“德斯莱德”，意指神的眼泪。
东部独立，建立了议会制的共和国，名为光辉议会。
西方的城市则更充满了魔法世界的气息，人们在沙漠中建立起一个个星星点点的城市，而城市的水源都来自神力。每个都市的中心都拥有一颗能够流淌出清泉的珠体。
卷宗中是如此描述的：先驱者们近乎走投无路，终于绕过了山脉，等待他们的却是无尽荒芜的黄沙。在死寂一样的队伍中，有人跪了下来向神祈祷，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当所有人都面朝北方时，奇迹发生了。一道盖过了半个天顶的彩虹划过他们的头顶，彩虹每经过一段路程，就抛洒下其中的一种色彩降落到地上。人们欣喜地追逐彩虹来到第一道红色降落的地方，珠体躺在一汪不断扩展着的清澈水泊中。
西部因为地理原因与中部难以交流，因此不久后以最大的四种虹色（这个世界的人们普遍认为彩虹拆分为红黄蓝紫四种颜色）建立的沙漠中四个最大的城市约定组成了较为松散的政治结构，命名为金尘。
除了红黄蓝紫四个最大的珠体外，实际上还有着很多水源珠体像珍珠一样铺洒在沙漠之中。名副其实的神之恩赐。
这个世界的结构在公元前100年基本已经固定。直到公元前54年，西部沙漠上出现了一座神秘的石质大门。
这是第二个历史时期：恶魔到来了，战争开始。
之后的内容就和桑德·克洛所说一样，在战争末期他率领远征军一路杀到沙漠之中。
卷宗中是如此描述这段内容的：
‘经过四年的战斗，公元前12年，最终，已经是强弩之末的人类远征军，到达了距离魔界之门还有两天距离的大荒原。部队只剩下三分之一，断水断粮。’
‘这时，从西方又出现了魔界投入的军队，武装完备，无比凶暴的魔族大军眼看就要与绝望的人类远征军相遇。’
‘桑德·克洛接受了神谕，竟单枪匹马杀入了千人的魔族军队当中，日落时分，魔族军队与太阳一同离开了西方的地平线。’
‘人类远征军追随着桑德来到魔界传送门前，拼尽了全力，在难以想象的状况下成功关闭了魔界之门。但是作为代价，桑德本人也落入了魔界之门。’
‘公元前10年，前后长达九年，不足十分之一的远征军回到了弥都。’
‘在公元前5年的一天正午，所有的神从阿泰泽离开了。’
这几段话明显有修改的痕迹，显然地上的人在为如何记录，怎么表述，甚至是要不要记录这些内容的问题是发生了分歧。
这段话写了又抹，抹了又写，最终还是留在了纸上。
‘据说神受到了遥远在魔界的桑德的请求，前去支援桑德·克洛，想要一举把魔族毁灭。’
‘这段时间，人们不断收到有关作战的神谕，重拾信心的人们也不断地重复地剿灭大路上剩余的魔族。’
‘公元前2年，确信大陆上最后一个魔族已经被消灭。但是神谕也已经将近有10年没有传达。’
‘公元元年——在战争彻底结束后收到的第一条神谕：魔族已经被彻底消灭，桑德·克洛战死，我们敬仰的神明也受到重创，将会隐居恢复力量。’
‘我们相信，神明总有一天会回到阿泰泽，重新领导我们。’
‘因此，为了纪念魔族的彻底毁灭，以及铭记神明从我们身边离开的年代，我们将这时记录为元年。重新开始我们的历史。’
公元后即是第三个时期，神明离开人们的视线，社会仍在发展。不断的小故事填写着卷宗的大事记。
如果单单看卷宗上记叙的英雄故事，那是非常传奇的一段经历。但是日十明白这背后的事实并非如此简单。
他在笔记上拟下草稿。
单枪匹马杀入魔族？否，私通之前的谈判做戏。
落入魔界之门？否，为了达成约定而演出的苦肉计。
召唤神来帮助自己？否，为了一并剿灭神而作的诱饵。
隐居？否，对人类的不信任。
现在这本笔记正在神明的手上。
“明白历史的‘时效性’，却忘了它的对立面。”少女的语气还是和往常一样平静。
日十感觉到大厅中的空气流动起来。
下一刻，在神明手中的笔记呼地一声被点燃了。
“……！”
日十瞪大了双眼，看着自己的心血结晶被火焰包裹。
“哼哼哼。”与日十相反，白环内的少女似乎心情很好，发出了笑声。
一眨眼的时间，火焰已经熄灭了，原本漂浮在空中的笔记也消失无踪——实际上，它回到了日十的手中。与将要熄灭的火苗一起传送到了日十的面前。
在他手中的是仅有写了草稿的一页被烧灼殆尽的笔记。
舒出一口气，日十把还有些烫手的笔记放在身边。
“还有下次的话就不是烧掉这一页这么简单了，请阁下悉知。”少女低垂眼帘，颇有礼貌地表达着自己的恶趣味。
然而实际上日十到现在都没明白到底是哪里做的不对。
“阁下还没理解吗？”
日十皱着眉头，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好吧，那我就单独为阁下讲解一次，毕竟阁下现在是我低劣的代理，”神明再次露出浅浅的笑意，“但即使是再为劣质的代理——也不允许出错。当然了，也不允许走神。”
“阁下注意到了历史之中的漏洞，这很好。但是仅仅沉浸在这段历史故事中做出的东西是失败的。”
“历史具有‘时效性’，社会在变化，历史也随着社会的变化发生变化。被记录下来的历史并不是一成不变的。
“阁下应该注意到了书架中与神殿卷宗的历史细节有所出入，这就是社会发展对历史的污染。历史是脆弱的。”
日十沉吟一声，微微地点了点头。
“时效性”并不是新闻的专权，实际上，历史也需要一定的“时效性”。
举个例子，如果对现代人提到巫师，我们想到的是戴着尖顶帽子身穿长袍的男人和女人。但是如果你对几个世纪前的人这么说呢？他们的脑海中浮现出来的只会是身穿长袍，有书和笔，不需要劳动的富人。
长袍在中世纪已经出现，但是代表了巫师的尖顶帽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答案是源自于近代美国的儿童绘本。
尖顶帽的设计起源于19世纪的维多利亚时期，而那只是巫师帽的前身，即使是这个前身，就已经与长袍的出现相差了近七八个世纪。
换句话说，拥有时效性的“历史”也更容易被人接受。因此在捏造桑德·克洛的罪行时，日十主要参考的都是卷宗中的内容。
“那么阁下为什么犯下这样低劣的错误呢？
“历史需要‘时效性’，当然也意味着现实具有‘延期性’
“随着神明的逝去，给予沙漠的源泉会怎样呢？我想阁下应该已经在卷宗中读到了——西方都市的源泉正在缓慢地枯竭。
“而分布在西方都市的人大部分是大战中远征军所留下的子嗣。人们对恩惠感到麻木，却总是对恐惧记忆犹新。
“神明有自己的骄傲，我为自己的骄傲付出过代价。同情正是骄傲之人最喜爱的美酒。如今我可以对他们毫无同情——尽管制造麻烦吧，反正这个世界不会结束。
“但是……阁下不同，因此让我给阁下一个提示：这份草稿中的内容正是战争的导火索。”
听到战争两个字，日十这才抓住了思考的方向。
“枯竭的水源会让西部能够承受的人口量减少，减少的人口只能向中部避难。”
原来是这样，因为神明的离开，西方城市的水源正在枯竭。失去水源的城市就会产生大量的难民，他们不得不向中部的纸槿花王国求助。
因为西部过去的战事，如今纸槿花王国与金尘邦联的交接处人口稀少，纸槿花王国是无法支撑庞大人口的接收的。同时位于关口北部的黑川城同样受到西部水源枯竭的影响。
这个世界的河流能够如此不合道理地由沙漠发源且没有枯水期，正是因为数百年前降下的神之恩赐。曾经黑川城所在的地区也是沙漠的一部分，即使经过了数百年的浸润，水井仍然需要使用魔法打通。尤其是由于现在水源枯竭的速度加速超过了预期的程度。
仅仅应对黑川城就已经让纸槿花王国暇不应接，更别提接受来自沙漠的难民了。
神明所指的“延期性”与西部的历史有关，他们曾经是在和魔族的战争中受到最大创伤的民族的后裔，同时也有远征军成员中因为各种各样原因留在沙漠，落地生根直到现在的家族。
从另一个角度说，对神最为信赖的西部人民得到这个消息，说不定会造成更加混乱的结果。最差的情况就是西部和中部各自打着神权的旗帜展开交战。
历史影响到了现在的发展走向。
“看来阁下已经理解我的意思了，”少女微微鞠躬，“我很期待阁下的下一个拟稿。虽然直接使用现在这份檄文也很有吸引力。”
“尽管制造麻烦吧，反正这个世界不会结束，真是希望阁下也能理解呢。”
“如果没有这些限制，也许我会赞同你的看法。”日十用手指擦了擦笔记本上被碳化留下黑色痕迹的地方，“虽然现在问可能有些晚了，但是如果你真的是全知全能，为什么要留在这里玩一些毫无意义的游戏？”
“赌约。”
“赌约？”
“在没有完成赌约之前，我不能真的离开这里，即使我可以耍一些小手段，但是那并不是真正的自由。”
“你是说你被桑德·克洛困住是因为一个赌约？”
“否，他并没有能与我平等交涉的筹码。我只给出一个提示，阁下还记得上次论战中向我提出的最后一个问题吗？”
“全能悖论？”
少女并没有任何回答，闭上了眼睛。
“嗯，抱歉，但是我还有用一个问题。”
“你可以让我回到我的世界吗？”
日十看见少女再次露出了一弯笑意，少有地在闭上了眼睛后再次回答了他的问题。
“可以，当然可以，但是。”
“但是？”
“阁下暂时还拿不出能令我满意的代价。请回吧。”
日十耸了耸肩，少女简洁明了地送客，他明白再问下去也是自讨没趣。
不论如何，这次也算是收获颇丰。
代价吗……对全知全能者而言有价值的究竟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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