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之页 圆桌的理想乡与波澜不惊的日常
Chapter 00 简单粗暴的伏笔
熊熊燎原的火焰映亮了炼金属的装甲,已经残破不堪的魔像遗骸渐染上赤红的颜色,不知道是倒映的火光、还是溅洒的鲜血。
名为炼金魔像的巨人们倒在平坦的大地上,破损的管道里流淌出炼金燃料,将这覆盖整个剑栏的火海、推向更盛。飘零的火星仿佛舞蹈,吞吐的火舌宛如讴歌。
在这片火海的中心,一尊黑色的魔神静默而立,它保持着持枪穿刺面前机甲的姿势,一动不动如时间凝滞。
枪如血红,螺旋的枪刃仿佛交缠的双蛇。握持着枪身的魔神则漆黑一片,像是从影子里迸溅出血束。
魔神岿然,任由火舌舔舐着它的身躯,却依旧照不亮那片笼罩千年的黑暗。
断钢的圣剑斩裂了魔神的头颅,两具魔像僵持在火海中停止了行动。
然而战斗却未曾歇止,形如雕塑的两具魔神之下,身着银甲的王、头盔掩面的骑士,舍弃了无法行动的机甲,以原始蛮荒的姿态继续着对决。
两人缠斗的身影倒映在巨大的金属剑刃上,模糊成两团看不清切的光影。
这柄斩落魔神首级的巨剑,被斜插在血红的大地上,宁静地见证着剑栏之战的落幕。
历历数来,它已经见证过太多,以“石中剑”的名字见证王的诞生,以“湖中剑”的姿态陪伴王的崛起,直到它被叛徒盗走——斩断了王不败的传说。
到头来,它不过是一件兵器而已。作为魔像(石中剑)时是人的兵器,作为剑(湖中剑)时是魔像的兵器。不管被冠上多么显赫的名字,不管被赋予了多么强大的力量,兵器都是不自由的。
无法选择战斗的对象,无法选择守护的对象——就连战斗或者守护本身,对于兵器而言都是没有意义的。
湖中剑下,剑刃所映照的战斗终于决出胜负。
——不,这是终幕,不是胜负。王与骑士之间不存在胜利者。
王的枪贯穿了骑士的胸口。
骑士的剑斩入了王的头颅。
与他们头顶凝滞的两具魔像何其相似,像是吟游诗人恶意的讽刺剧。
湖中剑矗立如柱,剑刃之下是王与骑士,剑柄之上是两具停滞的魔像。形与影,镜之像。火光中染上凄艳的红色,唯有魔神身缠的黑暗永世不散。
传说已经落幕,御主已经身死。作为兵器的湖中剑所能做的,唯有见证而已。
锃亮如湖面镜面的剑刃,只是忠实地倒映出终幕的光景,渺小的人类,巍峨的魔神。
金铁易朽,人心亦然——你又如何?魔之御座(Massacre)。
当我从迷离的意识中睁开眼时,一切都已经结束。
缓坡上的两人维持着相杀的姿态,像是在共舞一曲铿锵的华尔兹。
骑士的头盔从他的背后脱落下来,沿着缓坡一路滚落到我的身前,头盔的边沿在焦土上画出蜿蜒的血线。
头盔下是一张平凡无奇的脸,生机已经全然逝去——他从进入圆桌的那天起就不曾摘下过头盔,从不以真面目示人,即使是我也对他的真身一无所知,但此刻的我却无法对他兴起一丝一毫的兴致——
我的目光无法移动地锁定在骑士的对面,锁定在那位王的身上。
鲜血从王金砂般的前发间淌下,往日温柔而俊美的脸庞因为淋漓的鲜血而显得狰狞可怖。无论如何我都不会错认这张脸,但同样的,无论如何我都无法想象这张脸会露出因失败而蒙上愁苦的表情。
但王确实已经死了,那位曾与世界为敌,纵横于东西大陆而无败绩的王,在这场不义的战役中遭到了圆桌的背叛,带着我等未尽的愿望,就这样草草地结束了他的传说。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你……你怎么可能就这样终结!”
我奋力向前挣扎着,想要接近到王的身侧,想要听见王的呼吸,想要重见王的荣光。然而我的身体却未能向前移动半步——
我这时才发现,自己的身体被压在一截魔像断臂之下,沉重的钢铁禁锢了一切移动的可能。
我耗尽全力想要从这堆废铁中脱身出来,被压制的下身却像是与钢铁熔铸为了一体,任我如何挣扎都无济于事。面对着半截残肢简单的重力碾压,我引以为傲的力学知识像是一沓可笑的废纸,只能深感着自己的无力,一遍又一遍地捶打身前的地面与身下的装甲。
“有人吗——还有活着的人吗——”
我的声音无望地盘旋在剑栏上空。
就算有“人”活着又如何?除非出现西陆的血族或者狼人,还有谁可以用肉身的蛮力助我脱困呢?
火焰逐渐逼近,仅仅是接近时的温度就已经将身体炙烤出焦味。我清晰地听见了死神接近的步伐——
“总算是赶上了,你真是……冲得太前了,差点就脱离我预计的范围。”
一个熟悉而清爽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随后身下的重力感一松,随着金属疲劳的吱呀声,令我束手无策的魔像断臂被来人轻松举起。
来人单手高擎着断臂的一端,轻描淡写地抛向一旁,断臂在焦土上轰然倒地,扬起一阵阵尘埃,偏移的角度恰恰解放了我的身体。
我紧绷着神经,罔顾浑身的伤痛打算从地上爬起,却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按回了地面。
“悠着点,我的老朋友,你的身体已经破破烂烂啦。为了我们的计划,你可还不能死。”
他从我的身边走过,拾起了骑士滚落坡下的头盔。
我勉力从地上抬起头去分辨他的面容,却见他手持头盔,回过头来对我灿烂一笑。
“你——”
我一时间停止了呼吸,惊恐地看向缓坡上的两人。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一扑,重重地摔在地上,满嘴的尘埃呛得人不停地咳嗽,继而又引动了全身的隐伤,无限的痛觉在骨髓间流窜。
他连忙转身走回几步,一手抱着头盔单膝跪地,另一只手轻拍着我的脊背,埋怨道:“说了要悠着点还逞什么强!你要是死了,我们的愿望可就没人实现啦。”
“咳……你……你到底是谁!”
我的气息稍顺,没来得及多做调理就厉声问道。
他微笑着没有回应,在我脊背上各处又拍了几下,便重新起身,转向丘上两人的所在。
“好好休息吧,吾友。”
他将头盔装备到头上,反手扣上脑后的金属扣,随着金属扣发出清脆的咔嗒声,他清爽的声音经过炼金矩阵的扭曲后变得沙哑而低沉——一如我旧日所闻。
“……剩下的事情,交给我。”
“回来!你究竟——”我再度向前挣扎出去,却发现身体动弹不得,明明没有任何禁锢的束缚,却比身在断臂之下尤甚,像是全身的“气”都被人封锁——
无数画面在我脑海中纷飞,最终定格在他起身前的那几拍。
“……是你……是你……原来是你……”
我难以置信地喃喃道。
随着他身份的解明,存在于我心中关于这场战争的数个疑点也随之消弭。
兰斯洛特的逃亡。桂妮薇儿的醒悟。莫德雷德的反叛。誓约之剑的易主。
所有线索都指向了一个唯一的答案——
“你果然猜到了……不,你迟早会猜到的……”头盔下的他深深叹了一口气。
然而这个答案,意味着一个更加扑朔的谜题。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咬着牙,匍匐在地面上攥紧了拳头,“我们的愿望,我们的理念,我们的主义——我们才是正确的!你不可能不明白!”
“你说的没错,我们是正确的。”
“那你为什么要背叛!——背叛我们的理想!”我嘶吼着,“圣盟已经腐朽!帝国充斥血腥!只有我们的理想可以拯救人类……不,是拯救世界!只有我们……只有我们的理想才是正义!”
他被金属覆盖的头颅缓缓摇动:“我们是正确的,但不是正义的。”
“事到如今你还在说什么!不是正义?我们不是正义还有谁是正义?”我在地上挣扎着,像是一条干渴的蚯蚓,“那些腐败的贵族?还是那群吸血的恶魔?快放开我!还有机会,我们再来一遍,就算没有魔之御座,我们也还有机会——”
“没有正义。”
他冷然道,仿佛审判日的神宣读裁决。
“——正义尚不存在。我们也不曾成为正义。”
我愕然着,还没能理解他冰冷话语中流露出的深切绝望。
——如果这个世界上不存在正义,那我们一直以来追寻的东西又是什么?
“世界还没有准备好,还没有准备好迎接将至的变革。”他向着缓坡迈出坚定的步伐,“吾友啊,你的智慧成为了你的局限,让你看不见世界的真实。我们的战场,并不在这里。”
“不在……这里?”
西陆的形式一片大好,圣盟的主力已经齐聚于剑栏平原,还有什么战场比这里更加重要?
他透过头盔的缝隙看着迷茫的我,我似乎看见了那金属壳下的笑意。
“再会了,吾友。”
他的背影在剑栏之丘上渐渐行远,只剩下一句莫名的回应在平原上回荡,掷地而有声,仿佛吹响的号角。
“我们的战场——在千年之后。”
亚瑟之遗体,长眠在此乡。
称王终一世,转来仍为王。
——《亚瑟王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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