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电量用尽的时候，我正在听某个不知名三流乐队的新歌。说是在听，其实音乐一点没进到脑子里去，因为我正在专心看着刚刚拿到的传单，设法弄懂它到底在说什么，它想让我知道什么。当耳机提示“蓝牙已断开”时我才缓过神来，把传单揉成团向路边的垃圾桶走去。而纸团刚离手，耳机又发出了“蓝牙已连接”的提示音。我掏出手机一看，一点电没有，完全是关机状态，也就是说，这附近的某个人连接了我的蓝牙耳机？
耳机里传出了轻微的杂音，接着是用阅读软件制成的一句话，反复播放着。
“去找蓝色火烈鸟，杀了它。”
只有这一句话，放了一遍又一遍。我摘下耳机，周围都是匆忙走来走去的行人，远处的公交站台倒是有不少人站在原地不动，但他们和我的距离远远超过了蓝牙信号所能覆盖的范围。再把耳机塞进耳朵里，那条信息还在重复着。
“去找蓝色火烈鸟，杀了它。”
我加快脚步向前，最后跑了起来，但无论走到哪里，那句话仍在重复播放，仿佛信号来源就是我自身。
“蓝色火烈鸟？”知道逃避无用后，我终于开始思考起这句话的内容，“真的有蓝色火烈鸟这样的东西存在吗？”提到火烈鸟，首先想到的当然是那一身朱红色的羽毛，那羽毛变成蓝色估计也不会难看，但总归会很奇怪。打个比方，有人会安心吃下一颗蓝色的草莓吗？
蓝色火烈鸟？蓝色火烈鸟。蓝色火烈鸟！我一遍遍在心里用各种语气诵读这五个字，正在回忆“火烈鸟”的英文怎么说时，和什么人撞上了。
比起视觉更先反应过来的是嗅觉，这个人身上飘着淡淡的香水味，所以我判断这是一位女性。果不其然，一个背着写生板挎着小包的年轻女性站在我面前，穿着破洞牛仔裤和花哨的外套，脚上是一双厚底人字拖，脚趾甲涂得鲜红。
“你很着急吗?”她的语气里并没有任何的不开心，而我却莫名紧张起来，她那张漂亮的脸是原因之一。“凡事都急不来的。死期也好，胸部的大小也好。人总有死的那天，胸部嘛，”她满意地垂下眼睛看了看，“迟早也会大起来的。”
“我不关心……胸部的问题。”
“你刚刚在说什么？火烈鸟？”
说出声了吗？我点点头，担心自己被当成怪人。
“那么，要一起去动物园吗？我正好要去写生。”她拍了拍自己的包。其实比起包，那块写生板更为显眼。
“你会画画？”
“很久以前学过一点。前不久又重新捡起来继续学了。”
我点点头。动物园？倒是个可以直接观察火烈鸟的地方，虽然我并不认为所谓的“蓝色火烈鸟”就是真正长了蓝色羽毛的品种。不过能和同龄女性一起逛逛动物园总归是不错的。
“那就打扰了。”我朝她点点头，还没露出准备好的笑容，她已经跨步走了起来，我加快脚步跟在她身后。
“最好别走太近哦。这里离我的学校不远，被人看到的话是要被传谣言的。一传十十传百，很多明明是能考满分的人却总是对谣言信以为真，真是可怕。”
“人云亦云嘛。”我回答道，同时向右跨了一步，和她拉开了一米多的距离。
“说起来，人类会通过语言传播信息，那么那些不会说话，或者说没有完善语言系统的动物，要怎么办呢？”
“动物……”
“跳舞，它们会跳舞。”她自问自答道。
我点点头，顺便看了眼她的挎包，上面有个小小的猫头挂坠。刚刚她或许只是想向我显摆这个东西吧。
刚进动物园的大门，她却说要和我分头行动，给我指了个方向说火烈鸟就在那里。
“我可不是来画火烈鸟的，那东西动来动去，太难画了。”
“好吧。”我不打算追问她究竟想画什么，“那到时候还汇合吗？”
“再说吧，看我今天画得怎么样。”她丢下一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照着她指的方向找到了火烈鸟。一路上有趣的动物很多，我花了不少时间驻足观察，可惜手机没电，不能拍照留念。时间在这里耽误掉的话，说不定就再也见不到那个来写生的人了，想到这里我才加快脚步，一路走到火烈鸟展区边。
和想象中一样，一群长着朱红色羽毛的火烈鸟聚在一起，腿像蜘蛛一样又细又长，时不时把喙探进水里。
这里没有蓝色的火烈鸟，虽然有些失落，仔细想想倒也是意料之内的事。鸟都是普通的鸟，我坐在一旁的长椅上，重新戴上耳机，已经没有了那条重复的讯息。
“蓝色火烈鸟……”我小声嘀咕着。一个恰好从我面前经过的人停下了脚步，接着微微拖着脚向我走来。
“小伙子，你刚刚是不是说到蓝色火烈鸟了？”
“您听到了？”我下意识地向后缩了一下，面前是个年近半百的中年妇女，穿着勉强还算入时，身上飘着烟草的味道。
“那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就当它不存在吧。”中年妇女在我身边坐下，从口袋里摸出一包香烟，挑选似的拿出一根并没有什么不同的短支香烟心满意足地叼在嘴里。那根或许是为了在今天被点燃而制造出来的也说不定。
“您是从哪里知道这东西的？”
“听说的。我的一个熟人，曾经在动物园里工作。说是半夜有只蓝色的火烈鸟突然出现在鸟群里。”
真的有蓝色的火烈鸟！我屏住呼吸，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我以为他看错了，可能因为灯光昏暗产生了幻觉。可是他告诉我，蓝色火烈鸟出现后，就开始跳舞。”
“跳舞？”
她点点头。“当时并不是火烈鸟求偶交配的季节，而且那只蓝色火烈鸟跳的也不是什么求偶的舞。不对，那根本不能算是舞。用他的话说，就是在疯狂甩动身体的每个角落？更要命的是，身边的普通火烈鸟也跟着跳起了一样的舞，一个跟着一个，就这么蔓延了起来。”
我愣住了，看了看眼前的火烈鸟，试着去想象它们疯狂起舞的模样。
“这样发疯的结果就是，有几只火烈鸟死了。”
“死了……是累死的吗？”
“通常都会这么想，对吧？可惜不是这样，那几只火烈鸟是吓死的。”
“吓死的？”为什么拼命跳舞和惊吓之间有联系吗？
“很邪门吧？我的熟人把这话说出来，可惜没人信，反而被怀疑是他害死了火烈鸟，结果被开除了。很倒霉对不对？所以还是把这蓝色火烈鸟的事忘了吧。”她长长地吐了一口烟，把所剩无几的“希望”在地上摁灭，扔进旁边的垃圾桶。
临走时，她盯着我看。
“小伙子。你啊，以后说不定要有秃头之虞。”
秃头？我伸手摸了下头发，露出困惑的表情。从火烈鸟到秃头，这话题的跳跃性太大了。
“我剪了二十多年的头发，看得不会错的。很多像你这个年纪的人，本来一两个月要来一次，过了五六年就基本上就不来了。”
“为……为什么？”
“因为根本长不出能剪的头发了啊。你可得小心啊。”
“谢谢提醒……”我竭尽所能保持礼貌。
“说到脱发我想起来了。火烈鸟的羽毛一被拔下来机会立刻变成白色。结果那几只死掉的火烈鸟，羽毛就是全白的。这倒是跟死因很配啊，不是总形容人被吓得白了头发嘛……”
说完，她稍稍移开墨镜看了我一眼，然后一边神神秘秘地叨念着什么一边拖着脚离开。
真是怪透了，还是快离开这里吧。我最后看了眼火烈鸟，它们依旧优雅地站在水里打理着自己的羽毛。
如果蓝色火烈鸟飞过来，这些火烈鸟也会发疯，然后其中的几只也会死于惊吓吧。
我回到动物园大门口等了快二十分钟，那个来写生的年轻女性还是没出现，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天色已晚，手机又没电，我决定立刻回家。
进地铁站前，挂在脖子上的耳机突然开始震动，只有连接上手机有电话进来的时候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我左顾右盼，确认周围没有形迹可疑的人后戴上耳机，按下接听键。
“蓝色火烈鸟不可近距离杀死，一旦溅上蓝色的血，终身都无法洗净。”
又是不明所以的话。我对着麦克风“喂”了好几声，传来的永远都只有这一句话。
不可近距离杀死，就是说不能用刀或者斧子之类的东西杀？还有，蓝色的血……
坐在地铁车厢里，我浑身发抖，眼前浮现出的都是浑身纯白羽毛的火烈鸟倒在蓝色血泊中的景象。
我住的小区里有个小型碉堡，大概是以前战争时代遗留下来的，本身已经有些残破却又莫名其妙地留到现在。小区建好后，这个碉堡恰好和健身活动区域靠在一起，老人在这里晒太阳，大人带小孩来这里玩耍，一开始虽然觉得堵得慌，但一来二去地又被居民们接受了下来，甚至把它当成了健身器材之一。
大概是出于保护文物的目的，去年春天，碉堡的周围种了竹子，围上了铁丝网，这下人没法再轻易接近，不过这个碉堡或许会成为野猫野狗们不可多得的庇护所。
想来我家所处的地势较高，每次回家都要上一个大坡，过去估计是战略要地，碉堡肯定不止一个，唯独小区里的这个留存了下来。我所住的城市里虽然有不少的碉堡，但出现在人口密集的小区里的只有它。别的大都出现在森林公园或是边远的郊区，在这些地方看见碉堡反倒见怪不怪了。
我和家人一起去扫墓的时候，曾经看到过一座小碉堡。家人在一旁忙东忙西，我就坐在这小石头建筑上眺望难得的乡村风景。目光所及之处，有个腰背略微佝偻的老人戴着帽子站在小湖边，不知在看些什么。他也是来扫墓的吧。我换了个方向，挨个看着一排排整齐的墓碑，其中几座是刚被打扫过的，有的还放着贡品。有一座挺新的墓碑没有清扫，前面却放着什么东西。偏平的长方体上放着另一个小小的、略微有些厚度的长方体。我掏出手机拍了张照，放大之后才看清楚，那是在一本书上放了一包香烟。
这是贡品吗？香烟倒是常见，可为什么要放书呢？虽然无法理解这样的行为，但如果这是一个会在乡下臭水塘边发呆的老人带来的贡品，我倒也不是无法接受。
墓碑上刻着一个女性的名字，大大方方地刻在墓碑中央，没有留下刻配偶名字的空间。这个人活得挺久，前几年才去世。
老人就是来祭拜这座墓碑的吧。这两个人是什么关系？是以前的老相好，还是老朋友。莫名其妙地，我从那个老人的背影中感觉到了强烈的悲伤。我跳下碉堡，赶紧回到了家人中间。
第二年再来，那座小碉堡已经被拆了。我凭着印象找到了那座墓碑，去年看见的那个老人恰好正站在墓碑前，从包里取出书和香烟放下。我一直盯着老人的脸看，他则一直看着墓碑，可能是在琢磨死者的一生。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哪里？她家住在哪？她喜欢听哪种音乐？喝哪种酒？喜欢的作家是谁？喜欢哪部电影？
最后，老人脸上露出笑容，像是从死者那里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现在回想起来，见到那个去动物园写生的人，听她说没有语言的生物靠舞蹈交流时我就应该出言反驳。
我曾经看过一个老人站在墓碑前，和死去的人谈笑风生。
不过仔细想想，我和她所说的东西，大概不能属于同一范畴。
现在，我站在小区的碉堡前，正想方设法翻过绿色铁丝网，好钻进碉堡里。至于为什么这样做，还是为了要杀掉蓝色火烈鸟。蓝牙耳机现在已经没法和别的设备连接上，只会没日没夜地念叨蓝色火烈鸟的事，搞得我心烦意乱，非真的杀了它不可。
仿佛是察觉到了我的决心，耳机给我送来了新的提示。
“无人之时，从暗处出手。”
听到“暗处”，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小区里的碉堡，至于怎么进入碉堡，蓝色火烈鸟会不会真的出现，出现后我要怎么杀掉它，那都是另一回事了。
方法、选择有很多，未来也有无数个。而对我来说，“暗处”只有碉堡这一个选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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