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上伦宏再度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处在一个似曾相识的场所。
【这里是……教会?】他认出来此处是教会,而且是那个时候的。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我明明是在运动场上……然后……】
一边回想,一边伸手触摸自己的腹部。
没有伤口,也看不到鲜血。
【啊,这样啊,我这是已经死去了吗?】他云淡风轻地笑笑,【据说人在弥留之际,会看到一生中最在意的过去,而我,是这里呢。】
他环顾四周,自己正站在教会前庭院,一切都和当初无甚差异。
天空是晴朗的蓝色,漂浮着大朵大朵的白云。
微风轻轻拂过地上的花草,一派宁静。
伦宏抬起脚步,往教堂后面的庭院走去。
后边也一样,是记忆里的模样。
【不知道教会修缮过后,这里会还剩多少相似之处呢。】
他有些感伤地想,【可惜我应该是看不到了。】
又稍微在庭院的草坪上踱了几步,依稀看见远远的地方,一个衣着朴素的小男孩坐在地上。
庭院很大,要走过去才能看清。
不过伦宏觉得没有必要,因为他知道那个孩子是谁。
他就这么默默地遥望,【如果现在是那一天的话,那么……】
就像是为了呼应他的猜想一样,一个女孩子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大哥哥,你是这里的人吗?”
从不会因为有人从背后呼唤而惊讶的伦宏,这次真的吃惊了。
他认为这里是弥留之际的影像,那么自己就只是一个旁观者罢了。
谁都不会注意到自己才对。
他深呼吸,然后回身。
雪之下雪乃,还只是个小不点,大约五岁。
“嘛,算是吧……以前在这里住过。”他露出温和的笑容,“小姑娘,你呢?”
“爸爸妈妈在里面有事情,说让我一个人在外面玩,他们等会儿出来接我。”
“这样啊……”伦宏俯下身,正座在草地上。
“大哥哥你是一个人来的吗?”
“嗯,是的。”
“大哥哥来这里是要找谁吗?”
“这个嘛,也是事实。我是来见一个非常重要的人。”他想了想。
“然后呢?”
【小孩子都喜欢问问题呢,包括雪乃。】他眯起眼笑了一会儿。
“你长得真好看。”
伦宏摇摇头,“你也长得很好看。”
“当然了,我和姐姐还有妈妈长得可像了。”小小的雪乃得意地说。
“是吗……”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她鼓起腮帮子,似乎很不高兴。
“啊,对不起。”伦宏竟有些慌乱,“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想要阻止那个人和某人的相遇。”
“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啊,他们的相遇会带来怎样的命运,而且结果注定是悲伤的。”伦宏垂下了眼眸,“呐,小姑娘,我问你,如果你知道你和某个人相遇之前,就知道相遇注定会带来悲伤的结果,还会选择去相遇吗?”
雪乃没有回答。
【大概是问题太过晦涩了吧。】他心下了然。
“快回去吧,这里没什么特别的,如果要玩,去前庭会比较好,那里种了很多的花。”伦宏劝道。
“你认识我对吗?”雪乃忽然问。
“诶?!”伦宏又一次惊讶,“为什么会这么问?”
“果然。我没有见过你,但是你一定见过我。而来到这里,也是为了阻止我对吗?”
“这里并没有什么值得我去阻止你……”
“那边。”她往旁边移了一步,伸手指向远处的小男孩。
“你看到了……”
“大哥哥你坐下来和我保持平视,也是为了阻挡视线对吗?”
“……”
雪乃见伦宏没有回答,径自绕开他,往远处的小男孩那里走去。
他站起身,对她的背影说:“停下吧,靠近那个孩子,未来只有悲伤。”
“但是现在,他就已经在悲伤了,为什么你可以置之不理?”
“我已经知道结果了。”
“即便如此,我也觉得现在过去,对他伸出手,和他做朋友,是不会错的。”
“因为同情与怜悯吗?”
雪乃终于驻足,回过头来,露出稚嫩的微笑,“我只是觉得该这么做。”
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过去。
【啊啊,是这样吗?无论我如何劝阻,由真实所衍生的真诚的行动,是绝对不会消失的。】伦宏豁然开朗,【就是那份一往无前的温柔,拯救了我呢,雪乃。】
这时,他发现视野里溢满了光芒,场景渐渐淡去。
【该离开了。】
他有些失落地想。
————————
伦宏预想中的升入天国或者坠入地狱并没有发生,再度睁开眼,看到的是ICU的天花板,嗅到的是空气里弥漫的消毒水味。
还活着……他立刻明白过来。
那么刚才的,只是梦境而已。
脸上扣着输氧面罩,左胳膊上扎着输液管,各种仪器接在身上,床边监护仪有节奏地发出电子音。
又眨了几下眼,视野终于复归清晰。
负责定时前来查看的护士恰好这时来到了病房,看见了睁开眼的伦宏。
身为医护人员的职业素质,让她立刻靠近病床,确认伦宏的状态。
经过最初步的检查后,护士确认了他的苏醒。
“医生!那位病人醒过来了!”护士的声音,在走廊里不断地回响。
这时候,不敢轻易动弹的伦宏忽然感觉右边手臂旁有什么在动,接着一个人的面孔出现在眼前。
是雪乃。
她的眼睛还有些红肿。
“伦宏,你醒了?”少女的声音里满是惊喜。
“嗯。”伦宏虚弱地回应。
随之而来的是少女决堤的泪水。
“对不起……”
还没等雪乃说什么,几位医生相继走进ICU。
他们分头对伦宏各项状态做出检查,确认他的状态。
“少主已经醒了,快去通知家主。”其中看上去最年长的医生立刻对旁边的护士说。
“是。”护士立马跑出去。
他又恭谨地对伦宏说:“少主您虽然醒了,但是不要轻易活动,避免伤口的撕裂和感染。您受到的是贯穿伤,请千万注意。”
“可以说话吗?”雪乃替他问。
“说话没有问题,但是一定不能情绪激动,发出的声音也不要太大。等过了七天危险期再做判断。”
“行,我知道了,你们先出去吧。”伦宏轻轻的说。
“是。”那位医生领着其他几位鱼贯而出。
雪乃抹干净眼泪,站起来走过去把门关上。
“我昏迷了有多久?”伦宏问。
“三天……”
“挺快的啊。”他故作轻松地说。
“还快?你知道自己有多胡来吗?”雪乃坐回床边的凳子上。
“对不起。”
“不要道歉……你差点因为我丢掉性命,为什么还要道歉。”
“我让你难过了。”
“……还是老样子,不知道关心一下自己。”
伦宏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才好,“我还活着不是吗?”
“你要是就这样死了,我是不会放过你的。”雪乃鼻子一酸,又要哭。
“哈哈,雪乃好恐怖,连死人都不放过呢。”伦宏努力挤出一丝笑容。
“你倒在血泊里的时候,我觉得世界都坏掉了。”她哽咽地说,“视野里只剩下你,我觉得自己应该要昏过去,可是人却无比清醒。想爬到你身边,却无法动弹。一切都是那么明晰,又那么难以理解。”
伦宏陷入了沉默。
“你怎么那么傻……那个时候推开我,不要命了吗?”
“你活着比我活着重要。”
“我不许你比我先死。人死了就解脱了,活着的人才是最痛苦的。你难道想让我更痛苦吗?”
“但活着终究是充满希望的,如果你死了,我也会活不下去的。”
“别说胡话了。你听好了,你现在身体里流着我的血,你的人生不再是你一个人的了,你必须好好活下去,连我的份一起。”雪乃抓住他的手说。
“失血过多,所以你给我输血了?”
“忘了?我们血型一样。”
“这可真是……”
“失血接近30%,需要紧急输血,我是当时唯一适合的人。”
在救护车到来的那一刻,雪乃终于从精神打击中解脱出来,冲到救护车上,要求陪着伦宏。
在车上,她听说伦宏失血严重,需要紧急输血,当即表示自己和他血型一样,可以输血。
这次换她去救他了。
雪乃现在,依旧感受得到命运的神奇。
伦宏彻底放松了下来,“我本就是你的所有物。”
“我刚才所说的重点不是这个,而是你现在必须答应我,好好活着!”雪乃握住他的手的动作紧了紧。
他却闭上了眼,无奈地说:“我生来就是福薄之人,能有今天已经是莫大的恩赐了。”
她想到昨天姐姐过来的时候,当面和她说过,如果真的不想失去这个人,等他醒了,就牢牢地看住,谁也无法保证他下次会不会真的一去无回。
若是活着,天涯海角也能带回来,可要是死了,又去哪里找?
当然,前提是你真的喜欢这个人。
雪乃张开口,想要说出来,可为什么,“我喜欢你”这句话就那么单薄啊?
“我(私は)……”她明白这一刻真正需要说出来的是什么。
伦宏睁开眼看她。
“我爱你(私は貴方を愛しています)。”她的脸已经通红。
他无比错愕,这是远超出他想象的话语。
“你这是什么表情,女孩子主动告白,就不能给点更好的反应吗?”雪乃羞恼地说。
“简直就像凯尔特神话里的Geis一样,你用最为纯粹的东西,束缚住了我,其名为‘幸福’。”伦宏的眼里溢满了泪水,“我也同样爱着你。”
“怎么哭了……”雪乃有点慌乱。
“没事,不是难过,是高兴,是喜悦,是无上的幸福。”伦宏微微摇头。
他认真地看着雪乃,“你知道吗,我在醒过来之前,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站在过去的那个庭院里,梦见了最初邂逅的那日,我以为自己已经死去,所以当你出现在庭院里时,我想要劝阻你,不要靠近小时候的我,因为结局太悲伤。但是你拒绝了。我问那个你,是否因为同情怜悯之类的感情,而伸出手,而你的回答……”
“我只是觉得该这么做。”雪乃一字一句地说,“是这么回答的吗?”
“是的。”伦宏眼神温柔,“我爱着你,而你现在也对我说你爱我。我会努力的,为了彼此的心意,活下去,在名为‘幸福’之物的束缚下。”
“笨蛋……明明很简单的事情,非要说得如此复杂。”雪乃温婉地笑着。
伦宏轻轻活动自由的那只右手,与她的左手十指紧扣。
——————————
在伦宏醒过来的次日上午,老爷子来到了病房,后面跟着小少爷井上苍介。
他昨天傍晚就让雪乃回去了,让她好好休息,现在病房里只有井上家的三个人。
“伤怎么样了?”老爷子问。
“劳您费心了,命是捡回来了。”伦宏躺在病床上,冷淡地说,“老爷子已然高寿,依旧要亲自从东京赶过来,看来我这次是麻烦了呢。”
“没有的事情,伦宏。”苍介还是一如既往。
“这里不需要你说话,苍介,闭嘴,出去把门带上。”老爷子说话带着浓厚的痰音。
“是。”他退到老爷子后面,悄悄跟伦宏比了个手势,表示有他在,没问题,然后出了门。
“伦宏,老夫来此不是要问罪于你。财团能有今天,你功不可没。只是……”
“只是什么,老爷子但讲无妨。”
“你与雪之下家的二小姐既然已经在交往,为何不尽早订婚?”
“老爷子难道忘了当初定下的规矩?财团日后归谁,与我无关,我只负责把它扶住了;但是我的私事,谁也不许插手。”
“也罢……你们年轻人的想法,我这把老骨头是理解不了了。只是老夫还想再啰嗦一句,你既然还愿以井上为姓,自然是井上家的人。有没有血缘并不重要,苍介不也一直拿你当亲侄子看待吗?”老爷子长叹。
“不只是苍介少爷,俊介少爷和亮介少爷也一样。”
“你能明白就好。”老爷子咳嗽了几下,站起来,拄着拐杖要出去。
“再见,爷爷。等伤养好了,我会带雪乃一起去东京看望你。前提是雪乃愿意跟我一起去。”伦宏不温不火地说。
老爷子对于伦宏的改口很高兴,“你叫我爷爷?”
“我也算是死了一回的人了,明白有些事情不该继续固执下去。”伦宏望着天花板。
“那我就在东京等着你们。”老爷子满意地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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