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 离城
钱胜九这名字，是他师父给的。
他出生时，除了一身脏兮兮的襁褓和一串铜板，什么也没有带给捡到他的人。他也从来不好奇，自己的家人会是谁，长什么样子，说什么样的话，现在，又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伴随着雨声和呜呜哇哇的婴啼，师父默默收下了那串短短的铜板串子，抱起了一身乳臭味的他。
第一件事，是去赌场。
如果赢，就留下这个孩子。
如果输，就扔掉。
来到这个人间的钱胜九虚度了第十六年之后，突然下定决心，一定要出人头地，成为中原第一神盗手。
“偷东西？”阿吉抹着桌子，桌沿发出光滑的刺溜声，“好了伤疤忘了疼。”
“不，不不，我钱胜九，要成为江湖第一侠盗，惩恶扬善，劫富济贫，专和那些官仓鼠作对。”
他似乎沉浸其中，直到阿吉解下头巾，她看一眼屋外，说，“时辰到了。”
“嘁，还想要碗面呢。”钱胜九用食指敲着桌子。
“小店已经打烊了，”老板不耐烦地赶他走，“上次欠的账，你这小子还没有结吧。”
阿吉皱了皱眉。
这时一行人进了门。
钱胜九耳朵尖，依稀听见他们的耳语。
“这店破是破了点，还算干净整洁。”
“老板，住店。”
“好嘞，您请进。”老板把他们迎进门。
除了七个中年大汉，颇为显眼的是其中一个文质彬彬年纪不大的少年。一身锦衣上绣着竹叶，手持一把紧合的红木柄折扇，扇坠的样式也是少见的羊脂玉扣，胜九看了不禁低头，又看了看阿吉。阿吉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却是一直看着胜九，却在他看过来的瞬间移开了目光。
胜九心想，“不过是有几个钱罢了。”
嘴上逞强说，“阿吉，现在能给我煮面了吧。”
老板却急着赶胜九走，“我们好不容易有客，还要招呼客人，你赶紧走。”
转头又是笑脸看着那行人，“诸位肯定都饿了，我让我女儿给大家多备些好酒菜……”
少年人朝他作揖，“老板，不知客房可够住下我们几个？”
胜九撇了撇嘴，心想，“别说住下你们几个了，老鼠都生了一窝了。”
然后拍拍屁股准备走人的时候，却听见那少年又说，“要九间房。”
老板没有多问，直接让阿吉打扫房间。
胜九出了门才看见门外除了空荡的大街，还有一架棺材。
棺材？真是奇了怪了，这帮人，就算是运镖的，为什么要运一架这么笨重的棺材，而且只有九个人，却要十间客房。
也罢，光是在老板那受的气就够了，他无暇顾及这帮上等人的身份和任务。
“十老板，总有一天我要你对我刮目相看。”
“胜九……”
“胜九……”
他走在夜色里，在听到第三声的时候蹲下身。
“可恶，连块石头都没有。”
那是个年轻女人的声音，但是幽怨至极，像是如影随形的鬼魂。
他回过身，却空无一物。
他朝着黑暗大喊，“装神弄鬼算什么正人君子！”
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嘻嘻。”
他擒住那只手的主人，“何方神圣？”
少女娇声道，“好痛！”
他立马放开，“男女授受不亲男女授受不亲……”
少女被放开时没有站稳，跌坐在地，“哎呀！”
“呜呜呜，好疼啊……”
钱胜九摸不着头脑，“你，你，当真不是女鬼？”
那个声如银铃的少女哭得越来越凶，“呜呜呜，什么嘛！人家好心提醒你不要往前走了，你说人家是女鬼！呜呜呜……”
只见那个少女的面前亮起一点烛光，映照着她洁白的脸，梨花带雨，纯洁美丽得如同带露的桃花。
胜九看愣了。
少女却用烛火照了照前方，“前面就是悬崖了，你还要走。”
胜九着了魔似的，问道，“你，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咽了咽眼泪，“我？”
“我叫……”
胜九蓦然睁开眼睛。
“什么嘛，原来是梦而已。”
他撑起自己疼痛欲裂的头，听见一个声音。“你醒啦！”
他看着对面，就是梦里那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少女，“不是，梦？”
少女的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你叫什么名字？”
“我啊……”胜九有些惘然，不知为何对面前的人无法起警戒心，“我叫钱胜九。这里……这里是？”
这里不是客栈吗？这里是阿吉的家啊。
“我在路上看见有人把你打晕了，又不知道怎么安置你，只好带你来客栈了。”
门外突然有人敲门，“姑娘，他……你在吗？”
阿吉？
完了，男女授受不亲啊。
少女朝门外喊道，“请问有什么事？”
阿吉却推开了门，“我来送毛巾和饭菜。”
一副似乎是放了心的样子，阿吉看了钱胜九一眼，递给他一个眼神，然后就走了。
那个眼神，似乎是生气的警告？
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少女，长相柔而不弱，一身紫红的裙衫贵而不俗，而且……而且看他的眼神很感兴趣？
她说，“听说，你们中原人很喜欢吃米饭？这个姑娘送来的是什么。”
阿吉送来了一碗面。
钱胜九后知后觉地“咦”了一声，“难道姑娘你不是……”
正好对上对方那双绿得有些妖异的如同宝石的眼睛。
少女笑了，眸子里盛着星辰，“不重要，我是来中原拜师的。”
“敢问姑娘打算作何人师承？”
少女略略思忖。
“实际上，我只知道，那个人有九个铜板。”
钱胜九惊讶。
“九个铜板？”
拥有九个铜板的武林高人？
“对，九个铜板。”少女的眼中有些异样的情绪。
“我竟从未听说过这号高人，或许我可以为你打听一下……作为你救下我的回报。”
钱胜九虽然毫无头绪，还是打算去问师父。
而当师父告诉他，直接带那名少女去见自己。
就当少女准备跪拜之时，师父打住了她，“不必，我，并非你要找的人。”
师父指了指胜九。
少女有些惊讶，“是你吗？”
胜九问道，“师父，我能不能问一下，当年我父母留下的铜板，是有几个？”
师父点点头。
他知道他们师徒之间的默契。
“不多不少，正好九个。”
少女一头雾水地看着一老一小。
胜九沉思，一脸严肃地告诉她，“你要找的，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人。”
“你如果愿意，我带你去找。”
本来只是个边陲小城，现在看来，也有些让人未走先愁。
胜九一夜未眠，因为他不知道接下来要面对的真相，会不会如他所愿。
他打算去跟阿吉告别。
“毕竟还赊着账呢，临走给结了吧。”
走进那间客栈的时候，气氛十分异样，他喊了一声阿吉。
却没有人应。
刚走进门，脚边就碰到一只手。
他看着东倒西歪的桌椅还有打碎在地的酒坛子，“什么……”
那只手抓住他的脚，“救，救救，少爷。”
地上的人是那天的大汉之一，身上都是伤痕和血。
胜九连忙问他，“其他人呢！”
大汉摇了摇头，“救，救救少爷。”
胜九查看了所有的房间，竟然都没有人，也没有打斗痕迹和伤痕，等他到放着棺材的房间之时，棺材盖已经打开。
他壮着胆看了棺材里面。
“到底是谁？”
棺材里，除了一把剑以外，空空如也。
钱胜九拿起剑观察，打开剑鞘的瞬间门外传来喧哗，“是谁杀了我们大哥！”
看着剑上血迹手足无措的胜九慌忙收剑。
“你这小子！不是那天的……”
“是你！”
他来不及解释，从窗户逃出去。
小城下了很大的雨。
阿吉和十老板在那天之后竟没有出现，城里也没有胜九被报官的消息。
钱胜九穿戴好斗笠和蓑衣，少女也准备就绪。
直到快出城门，胜九才想起来，自己并没有问过少女的名字。
就在刚离城之际，他回想了一遍师父说的线索，发愣之时，少女说了一句奇怪的话，“虎狼之辈。“
身下的马也止步不前，像是着了魔。
只见滂沱大雨中不知何时立着一个如同鬼魅的黑衣人。
不声不响也不言语。
少女下马，胜九也下了马。
胜九看向朦胧的前方，问道，“来者何人！”
少女已经亮出了一把小刀，“啰嗦什么，明显不是良善之徒。”
猝不及防冲出雨势的是一把刀。
胜九按住师父给自己的剑。
很多年后，当他回忆起当时的场景，也还是记忆犹新。
在半空被截获的那把刀到了少女的手上。
少女雪白的手腕落下，伴随着一串一串喷薄而出的血花，对方被她这般宰割后迅速遁走。
只在雨中留下一句，“莫去京城。”
他也并非震惊于这个会武的少女。
只是他的人生中，第一次出现了这样的刺激。
他没有见过这样的正面交接，虽然已经十六岁，虽然已经见过了死人，虽然以后的路还有更多的未知和惊险。
原来那座小城也只是人间一个小小的角落。
这个人间，还有别的传说。
他以前总是觉得传说总是言过其实。
但是这一刻，他有些想开始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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