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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The phrasemaker

4.The phrasemaker

死寂。

宛如全世界都在与你玩起小孩子捉迷藏的游戏,却不知恶意为何物。

偌大的街道,虚掩的门扉,敞开的窗户,内外皆无人。说不定整个世界的人都躲在后面,一边窥视着茫然若失的我一边窃窃私语,如孩提尽情倾述游戏之乐。然而世界偏要置我于恶意的囚笼中不顾,使我连向躲在墙后的那些人认输的机会都没有,“出来吧,我知道你就在那里。”,这是多么想要呐喊的话语,如今想要完成这一连串发声却顿感格外可笑。这里看似周道如砥,这里看似复桷重檐,刮楹达乡,这里看似门不停宾;这里却又无路可走,无处可遁,死寂的气氛这排密不透风的铁栏,甚至连一丝夹带着恶意的讥笑的微风都无情拒绝。

书摊主似乎并没有回来看摊子的打算;通讯社外出采访的学生半天也没有在地平线上投出他们返回的身影;似乎就连来自近东地区,平日在巴黎独霸一方的闪米特兄弟,大概因为对这个街区的建筑产生了比98区的贫民窟更无可救药的印象,事先改变了游荡的脚步;我甚至对自己被整个世界遗弃的猜想深信不疑。难得偷得浮生半日闲,与凡尔赛宫内各国勾心斗角的氛围截然不同,恍若隔世般的宁静带来的死寂是无可抗拒的。

唯一使我聊以**的是,身旁的姐姐不会抱有如此幼稚的想法,转而言之,少女的心思比起叠加状态的电子,更加难以观测;又比净颇梨之镜更明净,足以使世人之罪孽无处可遁。

我顺着少女目光所停留之处望去,乃黑鸟立足之电线。

人类依靠粗糙的网络将彼此束缚,以缩短距离之由使对方深陷现代科技打造的囚笼,使之对过分的捆缚产生了深切的依赖。有如为突出强调女性**之美,对自身施以区别于绳艺有形之绳的无形的束缚,使性格中的某部分被有意或无意地过分强调,其余之所有皆成为了通话中无关紧要的杂音。

待姐姐休假了,一定要让她带我去日本看绳缚表演。至于姐姐会不会答应,大概不成问题吧……大概?

不过,每个人都会这么想吗?以肉体被束缚的代价使精神可触及之处得以延伸,或需终日候在电话旁,使自己成为电话的陪衬,或者拽着话筒紧张地等待接通,又或……

恋人以其互诉爱意,家庭以其联络亲情,商人以其售货赢利,骗子以其坑蒙拐骗……即使以节约时间,缩短距离,方便沟通这样的观点来论证科技使人类的精神可触及之处得到延伸,但某些事实依然不会改变。于人类来说,科学技术终究是一种手段,纯粹的学术研究会被尝试应用于生产生活,这也无可厚非,科技为人类服务,亦同样可为人性中的阴暗面所操纵。热恋中的情人口是心非,终究败给岁月;被家庭视为支柱的丈夫在外忍辱受气,却将怒气传递给心切的妻子;商人在电话当中操纵物价,囤积居奇;骗子用连续的电线编织着一个又一个圈套。

这里不是里昂火车站,在搭乘这列名为“科技”的火车的流程中,没有检票机制,更没有好心的乘务员会提醒乘客应该于何处离开,科技对人类的意愿也从未加以抉择。

我在众人一片招呼之下准备踏上这列充满着新世纪的希望的火车,突然看见有人喊我的名字,抬头一看,姐姐居高临下地站在末端的守车上朝我招手……

柔顺的黑发充当幕布,将我的幻想遮蔽了在其中,顺势遮住了打在脸上的阳光;那张怦然心动的面庞,则强行把绝大部分的思考能力从幻想当中夺走了。“在想什么啦?半天不说话。”,似乎我又被少女从待发的蒸汽火车上,拉回到了现实,一种正在进行原始而幼稚的游戏被大人发现的羞耻感突然冒了上来,占据了整个思维空间。非常罕见地,她并没有递给我一颗提神醒脑的暴栗。不过根据我的猜测,姐姐驻足许久的原因大概还是因为我。还真是让你久等了,抱歉啊。

姐姐把脸挪向一边,重新挺直了腰,之后以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深沉语调抱怨:“你来这边以后,最近没少发呆呢。虽然笛卡尔说得好,我思故我在。不过你这样,嗯——”,少女掂量了一下用词,或许用换一副更刻薄的语气对我训话,“跟被哪个负心汉抛弃的深闺怨妇一样,还想不想追求妹子啦?难道也要学笛老爷子孤独终老么?”,说着,装作认真地把我上下打量一番:“还是已经迷上哪个法兰西妹子啦?交往过没?喜欢你不?发展到……”

我一把拉住姐姐的手臂,虽然这样做对少女不太礼貌,不过面临女人的通病的关头,这点绅士风度恐怕我讲究不了。不愧是同一娘胎里出来的亲姐姐啊,对弟弟的婚姻状况如此关注,八卦起来跟三姑六婆完全没有代沟。我也无所谓,反正现在提倡婚姻自由,顶多给我说个媒罢了,红线绑不绑得上又不是我说了算,不要让人家妹子赔了一生啊,国外的婚嫁气候更不好说,对方家父亲没用猎枪把我大轰八块我能够每天重演复活已经不错了;更何况这一年半以来也没人再找上门来说婚事,你这么一说我反倒不习惯了。再说我跟你来巴黎这么久了有哪天不是跟着你跑的,简直就跟牧羊犬一样忠心不二,就算是被哪个萌妹子看上了恐怕连接近的机会都没有吧,更不用设想我可以抽出时间陪妹子来一段罗曼蒂克史了。

但是这些话不能说出来的,解释的事情不可以,自证清白的事情不可以,实际上这些话也根本没必要说出口。对姐姐的询问也要当做关心理解而不能视为“八卦”。

不过,还是要把姐姐的思绪剪断才行,任由其萌发的话,说不定会发展到某种难以预测的混乱程度。不需要运用语言作为剪刀的方法还是有的,只不过要变通一点。

“姐姐啊,我说。”,温软的手臂握起来的感觉,再次使我对姐姐的女性魅力由衷折服。虽然是姐姐,不过在更多人看来,在社会看来,这已经是一个芙蓉出水的女性了,对于姐姐的美貌,我倒是觉得怎么形容都不为过。

“嗯哼?”,不过对于姐姐来说,被触碰的感觉应该相当困惑吧,毕竟她会更多地把我的触碰视作弟弟的打扰而非外人的不礼貌的举动,如果我的意图与外人无异,那么她会怎么对待?怎么看待我?即使刚才还在唠叨,但是感觉到我的动作便如止住发条的机械青鸟一样,姐姐的这一点习惯还真是——单纯。是尊重的表现,还是长期过度在意而引起的条件反射?我不知道。少女大概也不会告诉我。

“很漂亮啊,比法兰西妹子耐看多了。”,我试图直接阐述客观事实。

“什么?”

姐姐似乎并没有意识到我想要表达的意思,嘴唇依然保持刚才困惑时微微撅起的状态,勾起了一抹诱人的樱色。不过产生这样的困惑并不奇怪,某些不必要的恭维之语我很少对姐姐表露过。

“你啊。”

“是吗?”

大概是在人际圈中对千篇一律的恭维话也不太在意的缘故,姐姐并没有欣然接受我的这套说辞。

“今天特别漂亮。”

“以前就不漂亮了?”,带着嗔娇的语气在确认吗?还是真的不理解所形成困惑?

“不是,今天配了这个发型特别好看。”,我把谈话重心转移到姐姐的发型上。

少女今天一如既往地没有刻意梳理发型,实际上,即使她的发量足够按照任何一种要求扎出各种鲜明的发型,姐姐也不会把过多的时间花在头发上。“发型什么的,总之你喜欢就好。”,根据姐姐在过往如此这般的描述,这种认识还是必须具备的。从我今天强忍着睡意撑开眼皮之后,通过视网膜形成姐姐的图像开始,那头高马尾便再也没有解开过,如刀削一般整齐平滑散落在少女腰间,清爽中又不失凌厉的傲气。

“不,这样不好看。我认真绑的话不是这样的。”,姐姐摇摇头,背后的马尾辫也随之摇曳,如同黑色的武士刀在空气中挥砍。

没想到姐姐非常干脆地回拒了我的恭维,还自我责备了一番。不过,我却从这话当中察觉到了别的东西:她与其他女性无异,对自己的容貌持有比事实上更苛刻的要求,但是很可能由于缺乏可以参照的对象或者不再关注的缘故,这种想法才会被掩藏于心扉深处。方才我难得的认同,使少女的想法自然地流露出来,却又将我拒之于思维的水面之上。

再者,认真绑出来的发型是怎样的?我在脑海中大致回忆了一番,具体的记忆早已模糊不清,但恐怕唯有惊艳二字可以形容。

谈话终于可以进入正轨了。

“说起来,姐姐刚才在看什么?”

“真少见呢。”,少女莫名地感叹了一句,为了避免我陷入她的思维困境,又补充道:“电线上的那些鸟儿啦。”

那里确实有三只奇怪的黑鸟,正如三个不速之客,闯入这个安静得诡异的地方,身着黑色礼服,把电线当作五线谱站直一排成起落有序的音符,准备一脸严肃地跟大家把悼词唱出来:“死人啦,欧洲完蛋啦!这可怕的时代!”,然而并非那种会让人误以为是象征污秽的黑,由于阳光的折射,它们光滑的羽毛被勾勒上了一层若隐若现的深蓝。

我仔细观察了一番,直到看到它们带毛的喙:“看起来是乌鸦。”

“嗯,是也不是。”

少见的回答。姐姐通常会将类似标注着“YES”和“NO”这种明确指向的想法告诉我,然而这次却将我引至思维的三岔路口。那么,我需要以自己可理解的方式寻找答案。

“乌鸦有什么特别的吗?”

“没有吧,乌鸦在这里并不少见。”

从通常的角度来看待,这么说起来也对,整条街道只剩我们二人与三只乌鸦,诡异的组合。

“但是又不是乌鸦?”

“都是傀儡啊。”,少女轻叹,为这些栩栩如生的傀儡惋惜。

姐姐的话让我瞬间想起由线操纵的傀儡戏。

傀儡欢唱,傀儡旋舞,傀儡嘲笑口是心非的人类。无形的傀儡,跌落在路边,无人在意。褴褛的迷雾,将傀儡隐藏,过往的人们,迷失其中。

真是诡异至极的戏剧。

但是乌鸦并不是傀儡,它们是有灵性的生物,即使是傀儡,在背后操纵它的人又想得到什么?

电线上的三十二分音符萎缩了一下脑袋,变成八分音符;四分音符极快速地张望了一下,提高了一个音调;十六分音符依然一动不动,试图将自己与伪物的界限模糊,才能更好地融入这份安静当中。

只言片语之间,这几只傀儡的动作丰富程度已赶得上人类组合的对话内容。我开始疑惑,它们真的不是乌鸦吗?如果不是的话,那又是什么?就算不是傀儡,乌鸦的神态变化也足够细致的作家付诸整天的时间观察。

“是傀儡来着?”,我不加思索地重复了一句。

“嗯,但我不知道是谁要这么做。”,姐姐吸了一下精致的鼻子。

“走吧,别管它们了。”,似乎在这种情况下在陷入困惑并不是什么好事情。

“就这么走了?”

“无所谓。反正,他们什么都做不了。”,姐姐见我还被乌鸦一般的傀儡所困惑,为了安慰我刻意说道。

我跟随姐姐,和普通人一样走出了这个安静至极的地方。实际上并没有出现臆想当中的无穷无尽会让人迷失的街道,或者什么不可抗拒的因素阻碍。这条街道与其他的街道并无大体上的差异。街道与主干道的交汇处就在两个拐角之后,只不过是与来时截然相反的方向。那些工人,还有闲散的市井游民,随意地倚靠在三两成堆的货柜上,大声嚷嚷着什么令人着迷的事情,其实无非就是香烟、啤酒与赌博的活动,却没有一个人接近这边的街口,他们的所有谈话都在努力回避着这条街道,甚至连向这边撇一眼都觉得是费劲之事。我与他们擦肩而过,也没有被任何目光打量。这里甚至连吉普赛人也不肯涉足,未免太过奇怪了。

安置在教堂塔楼内的巨大发条机械装置又以生硬的摩擦声,向不情愿的世人宣告时间流逝的事实。钟声响了四遍。

“才过了半个小时。”

我阐述着无聊的事实。虽然我想说的并非如此,我们为什么要那么早离开通讯社?短短半个小时内我们已经在通讯社和两个留学生朋友谈论了一番,又站在街头无所事事地思考了一会人生。我本以为实际上时间应该偷走了至少一个小时才对。

“嗯,怎么啦?”

“我们为什么要那么快就离开呢?”

在与留学生朋友的交谈中,姐姐并没有提供什么实际可靠的信息。今天的会议内容一点都没有透露,安福国会那边的指示也没有透露,可能采取的下一步策略也值得打个问号,就连法国与德国的形势分析都只能算是泛泛而谈。

“他们啊,肯定会把王正廷前辈请到这边。我不想让我的看法与他的立场产生矛盾。更何况,现在我并不适合与他坐在一起。”

我知道,“坐在一起”只是个比喻罢了。以王正廷先生坚决抵制签约的态度,实际上根本没有协商的余地。但是除了签约与拒签之外,中国代表团什么都做不到,有所保留不可以,文字声明也不可以,和会的各方就把这张非黑即白的牌摊在我们面前。

“那样的话,你要……”

“嗯,大家的立场一致的话才好说话。但是英法日非立场一致的话,就不好办了。”

“怎么办呢。”

“我要一点点掰他们的嘴唇,让他们自己把密约的事情吐出来。”

我从不怀疑姐姐这句话背后的决心,也知道这句话背后的分量。自踏上巴黎这片土地以来,姐姐就为这件事全力以赴。使团中的大家也都在这么做,只不过貌似最近的工作压力过大,队伍当中人心浮躁,持放弃态度的势头也在隐隐滋长。

“顾先生不是把消息一早透露给报社了吗?现在再翻旧账有用吗?”

“那次只是一时的做法,要是不被日本人阻止妨碍才叫奇怪。这次需要玉米粒做足准备才行,最好来一段交响乐。”

“哦?”

“你听过《Symphony No.7 in A major Op.92》?没有的话,找机会我弹给你听。”

咦,姐姐什么时候具备了鉴赏西洋音乐的能力了。《第七交响曲》此等名气的乐曲,我自然也从唱碟片机当中听过,不过姐姐此刻提起,应该有别的意味。乐曲的背后,气焰嚣张的法国军队大肆进攻沙俄,高喊着“Vive l'empereur”在不知名的郊外发起冲锋,直至最后滑铁卢惨败。

“这样可能改变吗?”

“改变什么啊,只是拖延时间而已。”这种结论听起来难免不让人泄气,我们所做的这一切的目的仅是如此吗。

“啊?我们都从三月一直拖到现在了,还要拖下去?”

“嘘——”姐姐把食指压上樱唇,示意我可以暂时放下己见听她的,当然她也知道这是可以应对我的抱怨的有效方法。“中国有句古话,叫‘欲速则不达’,你知道的吧。不拖的话我们一点余地都争取不到。”

“嘛,你的意思是——”

“嗯,其实对于这件事,我也没有太大的把握。”

“因为三人会把我们排挤在外。”

“对,所以现在首先要解决的问题就是如何引起他们的重视。”

“例如操纵民意。”

“你说的这种,需要不计成本的,要大出血的。”

“你喜欢就好。”

“差不多,只要准备充足,这场戏我们能看一年。”

“一年?太久了并不好吧。”

“我知道,所以接下来就看这20多天了。”,像是为了给我一个承诺一样,姐姐也给自己的工作划上了一道死线。

“姐姐,不会玩过火吧?”

“怎么啦,这么说?”

“国内呢?”

“那个——”,姐姐抓了一下马尾辫,“我一时还没想好,弟弟你可以帮我想想嘛。难道忍心看着你姐猝死?”

被这么一问,我倒是有点坦然:看来姐姐并没有不顾的意思。

“比起你最拿手的地方,国内的情况更加复杂吧。”,我喟然长叹。

“那可不是,我回去就不想动了。整天钩心斗角,好烦。”

“在这里岂不一样钩心斗角吗?”

“不一样的。”,姐姐再次摇头。

“不一样?”

“你傻啊?我又不是政客。在这里就算签个字也会成为千古罪人,谁想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国内那群家伙,一个个都活成精了,所以也别指望他们能够稳得住局势。”

由于工作的需要,姐姐偶尔也会带我进出。我因而有幸见识到真实的《官场现形记》。不过平常摆出一副处事经验老到城府深不可测的样子,其实也就对自己人管用。80年前英国人那场压倒性的军火展览会依然没给他们留下深刻印象,想自强求富又跳出了一堆老糊涂拖后腿。如今,孙老爷子提出五权宪法的第14个年头,国民党占据的国会议席已过半,其中过半议员都顶着留日的学历,他们非常“恪守尽职”地把议案当作限制总统权力的手段,若与进步党稍有不合,散会后被场外一众不怀好意的公民请愿团拦住也是家常便饭。

“单单改变法国的态度恐怕无济于事。”,我提醒姐姐。

“当然,不要忘啦,其他国家的代表也在这里。”

“都是一丘之貉罢了。”

“可不是这样,能够争取多少就多少,全部倒戈也不好,那样太可疑。其余的,若没有足够的手段应付的话,会被淹死在群众的唾沫当中的。”

“认真的?”

“这种事情开玩笑害死人不偿命噢。”,姐姐幽幽地说道。

我们沿着长堤走了许久,不提空间的变幻,也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初来的时候只顾看塞纳河了,但是沿着原路回去的话,连防浪堤下那朵发蔫的落花都清晰地映入眼帘。河边堆满了垃圾……烟鬼丟弃的烟头,莫名其妙的食品罐头,空置的啤酒瓶,甚至还有经过一番呕吐从肺里生硬扯出的浊痰;尘寰的废弃物一直挤在河边。

不过,倘若顺着河堤上的马赛克追溯那一段历史的话,恐怕这朵落花都会沾染上鲜血的色彩吧。

那天,罗伯斯庇尔在大街上撞见一群市民,他们觉得革命中“流的几滴血没有把人民的脸蛋染红”,吵吵嚷嚷为了建立新道德社会要继续革命,继续杀人。罗伯斯庇尔劝阻他们,要他们遵守法律。 

“法律是什么?”,市民们问。

“法律就是人民的意志。”,罗伯斯庇尔回答说。

“我们就是人民,我们不要什么法律;ergo(所以)我们的这种意志就是法律。 ”,市民回答说。

人民的意愿是高尚道德的体现,因为它是公意,具有自然法的权威和实在法的权力。市民们以“我们”替换了“人民”,罗伯斯庇尔作为卢梭信徒无言以对。

防浪堤上,稀稀落落的杨树抽出的新芽正壮。回头一看,脚底下的道路彼方是城镇,淡蓝色新瓦铺葺的一簇簇房顶,东一处,西一处。港口呈现出乱糟糟的景象:陆上的起重机和船上的摇臂吊杆相互交错。白色的筒仓和黑色的船腹,一直听任潮风吹着的钢铁,以及厚厚地涂了油漆的烟囱;有的留在岸上,有的跨过了英吉利海峡,聚在一起,和睦相处。港口的机构裸露无遗,远远地尽收眼底。在那里,河道宛如被割成一节节发亮的蛇。

港口那边的群山上那星光洒屑之处,埃菲尔铁塔迎着飞舞的乱云,俨然如高扬的带着冰冷的绝望、审判一切意志的熵之杖。

少女的短靴鞋跟贴在光滑的地面上,几乎听不到摩擦声;短靴旁的井盖就像一个巨大的全休止符,使周围交错的三岔路口笼罩在一片不可言喻的沉寂中。

下午四点的斜阳已经无力笼罩整个街区,阴与阳的界限在墙上缓慢地笔直爬行,光明终将融入黑暗,一切事物在无边的漆黑中都会黯然褪色。

可是,那一抹象征着身份的白色就那么静静肃穆在阴影当中,对于可能将吞噬她的黑暗无所畏惧。荷叶边装饰的白色围裙,突兀地覆盖了白领的黑色长连衣裙——即使是勤于洗涤衣服上的污浊的女仆,也少有能够在最容易被玷污的位置保持如此洁净的程度,形成最原始的色系搭配。紧凑的头巾如兔子的耳畔一样形象鲜明,缎带扎起来的蝴蝶结则在浅棕色的头发后若隐若现。

“爱斯特。”姐姐对着那个置身于阴影当中的身影喊了一声,感觉与在黑暗当中摸索打开门锁的钥匙的动作无异。

“诶呀,女主人。下午好。”那个一动不动的身影像是木偶被突然激活一般地,生命与活力又重新回到她的身上。不过我很清楚,这并非木偶,在姐姐租下的宅院中住了三个月,这个身影早已将她的有血有肉的一面与喜怒哀乐的情感逐渐表露出来。现在,爱斯特稍微定睛认出来者是姐姐后,向我们弯腰鞠躬示意,随后快步跑过来。

“辛苦你啦,让你久等了。在这里站了多久?”姐姐任由爱斯特停下再发问。

“买菜回家之后再走到这里,大概花了15分钟。”少女以流利的中国语侧面回答。

毕竟是她身上只有一半的法兰西血统。虚掩的发际线很好地缓和了额头过度露出带来的不适;脸颊两侧稍为突出颧骨代替了原本位置上的脂肪;两颊因而能够以椭圆的曲线在下巴处汇拢,形成那么一张略似瓜子,并且十分耐看的脸型;深蓝瞳孔使人忍不住沉溺于小小的海洋其中;与黛眉刻薄追求淡色截然不同的浓墨,为眼睛点缀上富有灵气的一笔;朱唇箸点,更髻鬟生彩。尚在发育中的身材已经形成了不逊于金发碧眼的雏形,偏白的肤色能够帮助她避免外界的许多不必要的困惑的目光,以及不知从何处而起的流言蜚语。

活脱一个美人胚子。

“嗯。房子附近也有乌鸦吗?”

姐姐总是喜欢问着看似与话题毫不相关的问题,然后在可以绕回话题的捷径前止步。

“有的。”

“很多?”

“三两只。”

“不用管它们。”

“嗯,不管他们。”

“鸦有跟你好好说话吧?”姐姐已经俨然摆出了一副女主人的态度。

“是啊,挺礼貌的。”爱斯特点了点头。

“等下帮我拿裙子。”

“如你所愿。”

整个过程我甚至插不上半句话。并非是我和爱斯特关系太僵的缘故,爱斯特并不欠缺与我主动交谈的动机。只不过,姐姐在谈话中完全表现出了一位女主人应有的风范,吩咐女仆做事再理所当然不过,我这个连男主人都不是的啰嗦自然没有插话的空闲。

残暑的天空上浮云叆叇,开始使人出现夏意。一旦想起自己恐怕起最后一次从这里欣赏夏景了,就连云彩的飘动都格外地引人注目。

夕景的天空多美啊。天空中是几抹横云,积雨云像神一样伫立在后边。

庄严的淡橙黄色云彩的顶头,被一抹横云截开了。积雨云隆起的肌肉上,随处涂抹腼腆的蔷薇色。云彩背后的空中,一片崇高的淡蓝色倾斜而下。有的横云是黯淡的,有的宛如弓弦一样闪闪发光。

这是离得最近、看上去最高的积雨云,后面还排成一行,远远地绵延到天空的那一边,以一种夸张的远近法,在清澈的大气中一个矮似一个,形成阶梯状。我觉得说不定这是云彩施加的骗术。也许是一个比一个矮的云彩的横队在模仿远近法,以欺骗人的眼睛。

像一群白色陶俑士兵般排列着的云彩,有的上端发黑,恰似龙卷风那样翻滚着插入天空。有的溃不成形,染上蔷薇色的光。一抹抹的横云逐渐幻化成淡红、黄色或紫色。积雨云也随之失去了健康的色彩。我忽然发觉,爱斯特那张刚才如此容光焕发的脸,已露出了灰暗的死相。

所经之处净是街道小工厂的郊外。这里房屋稀疏,空自沐浴着夏日灿烂的阳光。对那些在车站等候公共汽车的妇孺来说,生活就像不停地滚滚流动的湍急的河流。漂在河面上的尘埃,也同时浮在她们身上,也浮在身穿大花纹印花布连衣裙、显得怪热的孕妇脸上。背后,是那幢熟悉的房子。

几个拎着提兜般的东西的穿女仆服的妇女,身穿粗制滥造的西装的青年男子,绿格子衬衫的青年,以及粗腿露在洋红色超短裙底下的姑娘,娃娃们,老人们……这些人目不转睛地守望着我的死亡。他们一个劲地等待着什么,伫候着发生一桩滑稽到崇高的地步的事。他们的下嘴唇全都耸拉着,一副好好先生的样子,唯有眼睛像野兽一般闪着**裸的光辉。

陷入屈辱的底层,耍这样的把戏当真,从某一瞬间起位置就微妙地降了一个档次。我们一行虽已沦为供人们取笑的对象,然而我也明确地认识到,自己的世界是傍依着窥伺而存在的。这样一来,那些围观者所在的世界就变了质,从此端望去的彼方,倒变成了一幅画。

与其说眼前的那个结构物是建筑,不如形容成一只突兀地矗立在地表上的灰色脏器更合适。钻过蜿蜒回折的楼道,我们得以进入建筑内部的第二层,虽说是干燥的夏天,楼道内却异常潮湿,剥落的墙体上甚至黏着某种奇特的物质,似乎成了解剖课上所见的人体腔道,保持着规律的蠕动,将外界的空气吸入腔内,同时将废气排出腔外。

我们俨然置身于一个死物的腔内行走。

其实这座建筑与并列的几幢没有明显差别,反倒更加破败不堪。这里与英格兰不同,所有的衣匠店都居于二层,不管是百货大楼的二层还是建筑的二层,总之都不会是临街的商铺。至于姐姐挑选的那家,就在我们面前停下来。没有任何标志性的可视化标识,一个普通居室的门面装潢,总之,从各种方面而言,这并不是一家十分考究的衣匠店。

按照惯例,姐姐在那扇厚重的木门前按照一定频率敲击了数下,我猜敲击的是摩尔斯电码,然而我并不会。爱斯特察觉到了我带有询问意味的目光,茫然地摇了摇头。我们站在阴暗的过道内等待开门。

欣赏姐姐的站姿真是一种享受。从来都不肯倚靠墙壁,就像风中的高岭之花,充满着倔强。

片刻之后,木门被由内向外推开,不过门锁发出的咆哮仿佛是不满木门的桎梏,甚至还想从其上面剥下一层木皮以泄心头之恨。

“你是……”一位脸上皱纹足以把脸庞撕裂的程度的老妇人出现在木门背后,以尖刻的眼神打量着我们,我估计她八成把我们看作菜市场上的腐烂蔬果。

“墨……”姐姐正要说话,老妇人突然打断了她,那头皱纹瞬间平缓了不少,这一刻我才感觉到她存在着那种名为“情绪”的特征。

“墨女士啊,进来吧。”老妇人闪身让出背后的空间。两位一大一小的少女依次和她行礼貌性拥抱礼后进去。出于礼貌,我也被迫喝老妇人贴身拥抱了一下。

她的身体并没有散发老年人特有的那股腐臭味,大概是注重保养的缘故。

“你越来越像个法兰西人了,卡洛特。”,一个苍老中透着不屑的声音从客厅传过来。很明显这个声音对老妇人的举止相当不满。

我遁声望去,客厅的长沙发上坐着一个老人,身边环绕着无数华美的服饰,就像坐拥财宝的孤独的王。

但是这个王明显不讲究打扮,头发虽然不至于秃顶,却依然乱成了鸟儿作巢的程度。他从手上的针线活当中抬头随意看了我们一眼,那抹神采如花火般消逝了。我知道,我们并非是精致的布料。

老人曾经认为,自我意识仅只和自我有关。那时毕竟他还年轻,当时他认为,在自我这个透明的水槽里,漂着个净是黑棘的海胆般的东西,唯独与此有关的意识,叫作自我意识。

老后他的自我意识终于归结为对时间的意识,他的耳朵能够分辨出白蚁啃骨的齿音。时间一分分,一秒秒地过去,光阴一去不复返,而人是对生抱着何等稀薄的意识,让岁月溜过去的啊。上了年纪后才知道,每一滴光阴都有浓度,甚至能使人陶醉。点点滴滴的时光是何等美丽,就像是珍贵醇酿的葡萄酒一般……时间渐渐流逝,犹如血液在消失似的。所有的老人都会枯竭而死,他们都有黄金时代,在本人丝毫未曾察觉的情况下,丰饶的血液曾浑身沸腾,并使他们陶醉过。但是他们太疏忽了,未让时光止住,所以这阵子遭到了报应。

不要忘记,纯粹、美丽的人本来就是人类的敌人。

刚才那位老人到底是谁呢?

我更加惦念的是以前那一位举止稳重的老人,现在坐在这里的这位,似乎不再具备这样的品质了。

但老人身上却有一种坚若磬石的东西,我的认识再敏锐,也琢磨不透。这到底是什么人?

老夫妇没有搭理我们的意思,他们依然在为针线活忙碌,倘若不发问,他们就会把我们放置在这里一辈子。室内沉淀已久的死寂即使敞开门窗也赶不走,我们三人也没有就座,但我注意到爱斯特已经绷紧了脸。

“好久不见,你又衰老了不少。”姐姐率先打破了沉默。谈话中并不存在称呼的程序,对于衣匠来说,我们的称呼不值一提。

“我所剩的时间,足以让你们羡慕。”

“这么忙碌,是在制作羽衣吧?”

“那是我们至关重要的事情。”

“看来之前的事情依然没有给你们带来多少教训。”

“你们希腊人永远只是小孩子,永远只会顾着眼前的利益。”

虽然我们并不是希腊人,不过这老人会把所有的人都视为希腊人,大概他认为海洋孕育了希腊文明的缘故。

“你过来取裙子?”老人嘲弄过我们一番后,忽然拾起什么似的提起姐姐的意图。

“最后一次了。”姐姐唇扉稍动,不像是在对老人宣告,更像是在提醒自己一般。

“事先说好的,现在就试穿,对吧?”

为什么衣匠非强调“试穿”不可?

“是。”

“卡洛特,给她拿来。”

老人对着老妇人喊了一声。

“最近眼睛看东西不太看得清。我可能需要配副眼镜才能辨别出你们。”

“你早就该衰老了,不可能在这里待到死。”

“衰老,对于我和卡洛特来说,不过是溯月的开始。”

“那么……干扰的乌鸦一定很惹人讨厌吧。”

“鸦从不背叛我们,它是忠实的仆从。”

“但是,你们并不是一个理智的主人,衰老的代价意味着什么?你比我更清楚。”

“站在月球的阴暗面?你做不到。”老人的自问自答与陈述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无异。

“衰老的迹象,也是掩饰不住的。曾经丰饶的血液,让你失去理智了吗?”

显然姐姐对老人的否定丝毫不放心上,如果事实真的如老人所说,那么姐姐早就放手一搏了。

老人显然已经失去了持续这场无意义的对话的耐心:“有一群像你一样吵闹的鸟儿,经常在窗外偷窥,这样的环境实在让人讨厌。”

老妇人径直把一个模架推了过来,有意无意地突入了两人的争论。

模架上面套着一件浅灰色连衣裙。拥抱成簇的思念被编织于裙摆上,仿佛摇曳在灰色的棉纱当中。

“手艺还是那么精致啊。”

姐姐看了一眼,便由衷地赞赏。

“不过是羽衣的边角料。”老人对于赞美语的回应一样刻薄。

“很贵吧?”

为什么姐姐会突然问起这个呢?

“你们就真的那么着迷于价格?”

“没关系,总之说出来听听。”

“你之前所付的已足够了,不要过多追问。”

老人一口回拒了姐姐的好奇心。

“怎么样?”

姐姐站在模架一旁,看着我问道。

“裙子不错,若你穿上更好看。”

“是不是太张扬了?”

“没有啦,我姐姐这么个大美人不打扮一番简直暴殄天物。”

“就穿这套?”

“就穿这套啊。”

“希望你一辈子珍惜这件匠品。”对我们不耐烦的老人插了一句。

“真的很感谢。”姐姐微微俯身,对老人鞠躬致谢。

“弟弟,还记得爷爷说过的家训嘛?”姐姐从模架上取下连衣裙,转身对自带的女仆吩咐道。

已经如此迫不及待了吗?是单纯的着装冲动,还是有其他缘故?

“记得记得,在女性梳妆的时候永远保持耐心。”我连声应道。爷爷的家训虽然不少,但唯有在这种场合唯有这句适用。

“我进去换衣服,等我一会好吗?爱斯特,跟我过来一下。”

爱斯特一直对这里感到非常不适,用她自己的话形容,便是恨不得从老人的视线中逃脱。 姐姐的请求使她暗自松了一口气,便俨然成了一个忠心耿耿的女仆,跟随在姐姐身后,两人消失在其中一个房间当中。

老人一早就注意到来客的存在了。于他来说,这建筑便是他的感知延伸之处。那三个不速之客并没有给他造成多大的困扰。

虽然说那个高挑的少女内部那面能够映射污秽的镜子使人厌恶,但老人并没有从中看出敌意的情绪,只是使他本能地对自己的镜像产生厌恶而已,镜中的自己带有污秽,虽然只是刚刚开始的症状,可以忽略但看多几眼的话,连恶臭都能从中散发。

至于那个女仆着装的少女,老人从她的容貌便得知她有异国血统,混血赋予了她更美丽的容颜,但这种优势在这里一无是处,时间将会无情地剥夺她的美丽,一点点地,一点不剩。在象征着近乎永恒的丰饶之血面前,美丽不过是转瞬即逝的昙花一现。

老妇人打开门时,楼梯那里昏暗不明,但依然能看出那个同行少年的脸苍白而秀气。尽管他是背着楼梯上的光站着的,脸上按说有阴影,然而由于苍白到显得不吉利的程度,好像被内部发出的光映照着似的。

这个人内部有个与自己的机构完全一样的齿轮,同样冷冰冰地微微颤动,无比准确地以同样的速度旋转着。连最小的零件都和自己的相似;两人的结构同样地完全缺乏目的,就像是向没有一丝云彩的虚空做功似的。两个人的容貌与年龄迥不相同,但硬度和透明度却毫厘不爽;少年内部那种精密的东西,与老人怕遭到人们的破坏而收藏在最里面的东西,仿佛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老人用眼睛一扫视,顷刻之间便看见了少年自我意识的雏形。然而少年尽管有着同样的结构,却不同于老人,他有可能对此完全误解了,这大概是年岁悬殊的关系。倘若少年无论如何也不认为它是属于人间的,倒是没有关系。不管怎样,少年是绝不会像自己看透少年那样来看透自己的,这么一想,老人就放心了。打年轻时起,每逢他变得怪抒情味的,也曾认为这样的内部结构简直再丑恶不过。如今想来,那无非是太年轻,对自己的想法有些谬误,把肉体的美丑和内部结构的美丑混淆一体罢了。

“最丑的结构”……这个名字起得多么夸张,富于浪漫色彩而装腔作势啊,一看就是青年起的。这名字蛮好,而今本多能够冷漠地含着微笑这么叫,一如提到自己腰疼是,肋间神经痛一样……说起来,眼前这个少年,尽管是“最丑的结构”,脸蛋长得如此秀气,倒也不赖。

被预言行将灭亡的东西继续存在下去,被预言将会发展的东西,则变质了。

老人这辈子,自我意识正是他作恶的根源。这种自我意识绝不懂得爱人;用不着自己下手,就能杀掉许多人;写出色的哀悼词的同时,从别人的死亡中得到乐趣;一方面把世界引向死亡,一方面想独自活下去。但是这期间,他曾沐浴在从窗外透进来的一缕光线中。那就是印度。他意识到罪恶,试图逃脱罪恶(哪怕是短暂的),从而遇到的印度。他曾把世界否定到那个地步,印度却教导人们要凭着道德的力量。非让这个世界存在下去不可;就是这个印度,蕴含着自己还无从够到的渺远的光明与黛香。

老人一直装作眺望外街,一只手肘拄着窗边那根固定的桌子,靠衰老的阴郁把自己自然地隐蔽起来,时而偷看少年的侧脸,沉湎于对自己一生的回顾中。

尽管现已步入衰老,老人的邪恶倾向还不断地一味要把世界转变成一片空虚,将人类导向虚无,造成彻底毁灭与末日。如今,这一目的并未实现,自己的末日却快到了,就在此刻,他与一个正在培植与自己一模一样的罪恶之芽的少年邂逅。

也许这一切都是老人的幻想,但是经过多次的失败与蹉跌,老人对一眼看穿的能力,已经有所领悟。只要不抱什么私欲,这双透彻澄明的眼睛是不会看错的,尤其是在看穿对自己来说并不如意的事情方面。

邪恶有时假借一副安详的植物的形象。晶化的罪恶,像白药片一样无垢。少年是俊美的。也许,此刻老人忽然看到了不论自己还是别人都熟视无睹的自我意识,竟有多么美,并为之神往……

客厅恢复了安静。老人并不想跟我说话,这是我从历次的见面中得出的教训。我也懒得与老妇人进行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

“你是个真正一无是处的废物,卑贱渺小,俯拾皆是。是个适合于伦敦那些财团的模范生。只要你交学费,就能轻而易举地考上大学,理想的职业也会送上门来。那些人道主义者们常说,只需要补足了物质方面的匮乏,多少被埋没的英才都可以挖掘出来,你不过是他们的宣传广告罢了。你姐姐对你宽容太多,你就越发有了古怪的自信,就这一点而言,对你只不过是处理不当而已,只要加以改正,你还可以回到正道上来。”

充满智慧的疲倦的眼神,细得几乎听不见的嗓声,恭敬到几乎让人觉得是在受愚弄的程度……我究竟是在忍受什么呢?

这段话,是老人初次见面时不顾我的接受与否便作的判断,回想起来却格外清晰。所谓正道,真的是按照老人所说的那样吗?

也许我的身边所发生的事,没有一桩是出于偶然的。我蓦地感到,曾几何时自己周围已周密地布上了罪恶的圈套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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