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但没必要。
叶柯常这么说，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别人。
看着房间另一端正在过滤咖啡渣的中年男人，他侧移了一步以便用自己的身体堵住出口，随即他轻轻的说出自己的口头禅。
“可以。但没必要。”
这句话像是某种能够停止时间的咒语，当他说出最后一个字时，房间中的空气都好似被凝固。
不远处的那个男人似乎没有预料到正在发生的事情，愣住了。
叶柯并没有解释这句看似没头没脑的话，也没有任何的动作，只是用自己的身体堵住了这个房间惟一的出口，借此来表明自己的态度和任务。
其实他大可不必这么等待，以他的实力和水准在这样的距离上，有心算无心，想要完成这次任务只不过是一眨眼的事情。
可他还是这样做了，原因大概是想给不远处这个数次改变自己人生轨迹的男人一个从此处脱身的机会来压制自己那种复杂的情感？
他也说不大清楚。
并没有让叶柯等待太长时间，只是短暂的停滞之后，男人放下了手中的杯筷，缓缓从腰间抽出了一把短刀，紧接着又像是变戏法似的，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摸出了一把手枪。
可这一切叶柯都毫不在意，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
“我有点失望。”男人抬起手，用枪指向叶柯的眉心。“还记得我说过什么吗？”
“结局注定的情况下，一切都是没有必要的。”叶柯回答道。
“此刻的你下定决心了吗？”男人问道。“要杀我，还是干掉我？”
“我只是想和你聊聊。”
“可以。但没必要。”男人淡淡的吐出了叶柯常说的口头禅，他没有开枪，哪怕他已经瞄准了叶柯的眉心，而是轻轻的将手枪和短刀拍在在了桌上。
“为什么？”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接着，男人抬起头看向叶柯，刘海划开露出了他那深蓝色的眼睛，叶柯这才注意到他眼神中那一份平淡和自然。
“咖啡别凉了，废了好大劲呢。”
“我知道。”
“咖啡别凉了，废了好大劲呢。”
“我知道。”
男人似乎还要说什么，但不等他开口，一颗黄铜的弹头就贯穿了他的大脑。
“可以，但没必要。”
看着不远处倒在血泊之中的中年男人，叶柯收起那把还冒着烟的手枪。
他走上前端起那杯还冒着热气的咖啡，又小心翼翼的合上了门。
钥匙每旋转一周，老旧的锁芯便发出一次生硬的“咔哒”声，那个男人也就离自己远了一分。钥匙转到尽头，叶柯猛地一发力，便将一个人和这个世界彻底分隔开来。
将断裂的钥匙头放进口袋，便好似一切都没发生过，只有个远道而来的客人拜访多年不见的老友罢了。
……
阳光从城市的另一边席卷而来，将整座城市都染成金色，仿佛传说中巴比伦的黄金都市。
叶柯端着那杯咖啡，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栏杆上，感受着晚风拂过衣角的那种温柔。处在这拥攘的人群中，他却难得的有些放松。他很喜欢也很享受人们从一整天紧张的工作中脱身出来后所展现出来的这种慵懒，这让他感到很舒服。
叶柯举杯小饮一口，连温度都刚好，那个男人没有任何的夸张，这确实是杯用心的佳作。
那个男人随身带着短刀和手枪应该也猜到了自己的来意吧，可他还是将一切都准备得那么用心。或许他也期待着这次见面只是平常的老友会面？或许他也认为一切都纷争都应该在重逢之后再来解决?
叶柯暗叹了一口气。果然自己才是最不解风情的那个人呢。
他的所作所为让男人的两次期待都落空了。他既不是一个叙旧的老朋友，也没成为一个合格的收尾人。
所谓的收尾人，就是将生命、友情、金钱等一切都置之身外，任务至高的人。在他表明身份的那一刻，他们两个人就注定只有一人能活下去。
如果自己能够果断下手的话，以那个对于自己似兄似父的男人的性格以及他对于自己的期待，或许他还会更开心一些吧。
“嗡~嗡~”
叶柯从裤兜中掏出手机，那是任务剩余报酬到账的通知。看着增长后银行账户上的余额，他却难得的沉默了。其实很久以前他就拥有了这辈子都花不光的积蓄。这就是隐藏在他所从事的这份高危职业背后的高回报——那是能让人疯狂的恐怖利润。
但如今对于他而言，金钱不过是短信中那些冰冷又无聊的数字罢了。
看着远处那缓缓沉入海面的夕阳和渐渐暗淡的霞光，叶柯突然有种说不出来的奇妙感觉。
今天其实是他人生的另一个里程碑，他当年所签下的十份订单在今天结束了。
从今天开始，再没有任何一个组织或势力对他有任何形式的约束。
但他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在完成了这最后一份订单，重获了自由，再一次到达人生转折的十字路口之后。
他却没有半点解脱和重获新生的感觉。
相反的从那个男人的家出来开始，到海滨这短短的路途中，他老是被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勾起回忆，紧接着又被这些纷繁复杂的回忆拉回到过去的时光。
这些回忆让他有些难受，他已经好久没有这种难受的感觉了。随着这些回忆碎片的闪过，一种难以言明的悲伤就那么从他的心底涌现，这种悲伤是那么的平淡，又具有超乎想象的力量。这种力量是那么的具有压迫力和震慑力，使得他感觉自己就像海洋中的溺水者，一切的挣扎都是徒劳。
直到远处太阳快要沉入大海，周遭的一切开始慢慢黑暗，叶柯才从回忆中挣脱出来。
沿海的这条观景大道的路灯都已亮起，原本还有些拥挤的人潮也已然散去。
世界寂静得只有叶柯前进的脚步声和那潮水拍击堤岸的哗哗声。
不知怎么的，他突然想起了一个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吸引游客而编造出来的故事。
他所在的这地方是建在海滨大道上的一个观景台，勉强也算是这座因为经济发达而出名的城市中为数不多的休憩场地和观光景点。
传言这座观景台是民国时期的一位不大不小的军阀元帅为自己最喜欢的二姨太而特别派人选址修建的。这位元帅的位置是从他老爹哪里继承而来的。老元帅还算是个乱世枭雄般的人物，从一个小队长一路打拼，硬生生从地图上撕扯下来这么一小块自己的地盘。可从小养优处尊的新元帅则是个正儿八经的纨绔子弟了，吃喝嫖赌一样不拉下。平日里除了抽大烟最喜欢的便是听戏，二姨太则是正巧是城中最知名的戏班的当家台柱。一来二去的，元帅便看上了这个美艳而年轻的姑娘。有一天，元帅带着刚入门的二姨太沿着海滩散步到了这个地方，二姨太突然对元帅说自己想要在这里唱段戏。据说当时二姨太唱到虞姬自刎的那一瞬间，海边的夕阳也恰好触碰到海面。金色的光芒和着海风从天际席卷而来，那是远超人们想象极限的美丽瞬间。以至于直到二姨太倒地的鲜血在沙滩上染出炫丽的花后，元帅才反应过来，再后来元帅像是突然顿悟了什么，变卖了所有家产分配给了城里所有的人出家当了和尚。
原本的故事到这里也就结束了，一如它那突兀的开头一样草草结尾。但人这种善于自我发散的动物怎么能让它就这么结束呢？一来二去，各种各样的结局和背后故事被人脑补填上，倒是组成了一个可歌可泣、凄美绝伦的爱情故事。
其实叶柯对于这种儿女情长的故事向来是不感冒的，更何况是这么个连开头结尾都显得简陋草率的故事？至于那些后人所添加上去的煽情且戏剧化的开头结尾，则更是给他一种狗尾续貂的感觉。
但此刻他却觉得自己有些懂了这个悲剧故事中的女人，半生都被某种东西所制约束缚，盼望着解脱，盼望着新生。但当那一天真正来领的时候，才明白那一切都已深入骨髓，对未曾拥有的渴望，才是自己存在的意义。
“并非对现世的绝望，而是对于未来的迷茫吗？”叶柯喃喃道。
就算是像他这样的人也有过对于未来的追求，他曾无数次想过执行完订单之后的生活。他一直觉得、一直相信那会是旧的结束、新的开始。但当他真正完成这一切之后，却发现世界只留下了空虚和寂静。
“一旦开始，那就只有死亡能作为的结束和救赎。”每每他想要摆脱自己收尾人的身份，开始新的生活时。他就会想起当年在莫斯科火车站里老猎人对他说的这句话，这句话像一个恶毒诅咒又像一个善意的警告，但不管它到底以怎样的形式存在，言辞中蕴含的寒意总是能将他的这些念头所击碎。
“只有去到这个地方，才有从中解脱的可能？”叶柯从大衣内侧的口袋中抽出了一个褶皱的像是破烂信封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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