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八九年六月二日,礼拜日。
上午九时整。
当过警察的玛乔丽深知这行是没有像样的休息日的,可这情况也太出乎意料了。
在警察局门口的小停车场上,上百名帮派成员聚集在院内,将警局大门围了个结结实实。毕卡斯站在正中央的喷泉前面,而在他身边的是秃了一半的中年局长,阿索克镇的戈马爵士。玛乔丽抵达的时候,这个披挂了一身警服的微胖中年男性正在在和毕卡斯交涉,希望他把人赶走,起码推出警局大院。
“阿尔卢福斯,私人侦探,里面那个山羊胡子是等我的。”
她给门卫亮了下警员证,顺理成章的走了进去。
“你晚了。”毕卡斯冲她招了招手。
“十秒……十二秒。戈马先生,贵安。”
“你可算来了女士……”戈马爵士无奈急匆匆的跑上来双手握住了玛乔丽的手,他很快意识到这样不太妥当,又飞快的把手收了回去:“帮我劝劝他,昨天他的人还在外面呢,这种事传出去州政府肯定会问责的……”
玛乔丽看了看在旁边盯着自己皮靴瞧的帮派魁首:“毕卡斯,你不会是想把所有人都带进警局吧?”
“为什么不呢?”毕卡斯撇了撇嘴。
“为难一位贵族可不是好事,约翰先生。”
“严格来说你没权利命令我。”毕卡斯晃了晃脑袋,用鼻孔瞧着旁边的戈马爵士:“不过你给我办事,我卖你面子,皮特,带人出去。”
帮派成员收队撤出了警局,而和他们对峙的警察们也如释重负回到了岗位——戈马爵士很是喘了几口气才放松了下来,然后由他亲自带路,三人来到了警局的停尸间。
玛乔丽算是理解了肖恩教授所谓的“上百个盯梢的”,从进证物保管大楼后,在这里负责保安工作的就换成了“约翰兄弟”的帮派成员,所有进入人员,不管是法医还是警察,都要在这些“民间武装分子”的监视下活动,到了停尸间,走廊两排站了接近二十名打手,吓得看管室的工作人员都缩在办公室里不敢出门。
在戈马爵士的命令下,他们中才有两人鼓起勇气,拿了钥匙打开停尸间的门,然后从冷库里取出那个……“尸体”。
有点不想看。
虽然早已经看过照片,但想到要看实物还是会让心悸——工作人员将一只大袋子搬上了解剖床,但是他们互相交换了个眼神,最后一起看向了戈马爵士,戈马爵士又扭头看向两个外人,眼神在玛乔丽和毕卡斯之间转个不停。
最后是毕卡斯命令道:“打开它。”
“人死不能复生……”他小声安慰自己。
两名工作人员又对视了一眼,互相点了点头,才小心翼翼的将袋子拉链拉了开来。
戈马爵士后退了一步,假装无事发生,毕卡斯低头揉了揉眼眶,玛乔丽隐约听到了抽鼻子的声音。
和照片上差不多,袋子里只有一颗完整的头颅,其他的都是碎肉。她俯身观察了一下,因为存放在冷库里的缘故,这些残肢表面已经僵硬,她戴上工作人员递来的手套碰了下冰冷的尸块——还不晚。
玛乔丽低声嘱咐道:“毕卡斯,我需要一点时间。”
毕卡斯打了个响指,他若无其事的勾住两个紧张的工作人员的脖子,故作轻松的嚷嚷道:“走了伙计们我们出去,还有,戈马先生你也一起。”
四人出了停尸间关上了门,这下屋里就只剩下玛乔丽一人,她犹豫了一下,走到门口把门帘拉了起来,又回到解剖台前,将受害者的头颅扶正。
这个人她认识——这是第一反应。
这个人她不认识——这是第二反应。
两种完全矛盾的思想一前一后踏入她脑海中。
实在是有够糟糕的。
她用指节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有很多信息在她脑中徘徊,有些若隐若现的画面中甚至出现了这位遇害的半大男孩,但她一时之间不敢多看,生怕自己像昨日一样昏倒。
她决定做一次简单的“通灵”。
她从公文包中取出了骨碟和一支蜡烛,然后用打火机将蜡烛点燃,一阵几乎无味的烟气飘起,烛头倾斜着在骨碟中点了几滴蜡油后,玛乔丽把蜡烛粘在了骨碟中央。
随后她又找出一罐半透明的浑浊油脂,放在解剖台上。
玛乔丽正面看向受害者的头颅。
同照片上的不同,警察局的人已经为他合上眼并整理了遗容,这不违反手续。这头颅从大概锁骨的位置断裂,伤口非常粗糙,断面处肌肉有明显撕扯的痕迹,外皮也有几处边缘规则的类似齿痕的痕迹。这种样子不可能是一般人类凶器所伤——除非是被稻草耙之类的东西硬扯下脑袋——但是这不太现实。
而且玛乔丽很难相信普通人是怎么样,又为何把余下的尸体弄成这样的碎块的……
这些碎肉同样也不可能是寻常凶器造成的,至少玛乔丽无法想象什么人会有这样的本事。它们已经完全不复有“肉”的形状,从外观上看就是一些或是表面发黑,或是模糊不清的粘液或者说絮状物一样的团,玛乔丽一样一样看过去,竟找不到一块形状正常的东西,唯一方便辨别的是半截骨头,看上去应该是一段股骨或者胫骨,大半已经变黑,框架上到处都是小块像是融化出的孔洞和凹陷,骨髓黑黑的模糊不清,用剪刀触碰髓质已经所剩无几,
强酸——或者说,好像是被什么巨大的动物一口吞下去,然后咬掉了头一样。
但是这些碎块如果是被消化过,为什么会出现在现场?
有什么东西如此巨大,能一口气吞下一个成年人?
又或者说其实是若干小型的魔怪,将他啃食后丢下了头颅?玛乔丽又看了看脖颈的断口处,那里虽然狰狞,但实际上并没有那么凌乱,剩余的气管和骨骼也不像有被多次撕咬的样子,她撑着桌子思考了一会儿,终究没法得出定论。
作为一个半道出家全靠现场经验的半瓶子醋,她觉得那些法医如果仔细研究一下应该能有更好的结果,但是毕卡斯想来无法容忍闲杂人等再触碰他儿子的遗体,并且这类不同寻常的案件普通人接触的越少越好……
她踌躇片刻,拧开了那瓶油脂。
蜡烛已经燃烧了四分之一,原本清淡到几乎没有的味道,在半封闭的房间里也逐渐变得浓郁起来。
这味道像是薄荷又像雨后草丛中的泥土,清凉之中夹杂着让人无法无视的浑厚气味,玛乔丽靠近深吸了一口,一道冰凉的气流伴着香味直冲大脑,她赶忙用手指取了些油涂抹在时遇害者的眼睑上,然后然后闭上眼,在自己眼睑上也涂了一层。
这是个简单的伎俩,通常会被人当做迷信,只有天生具有一定灵感,或者按照肖恩教授的说法“Insight”的人才能利用起来。
她手里的油脂是从无病早夭的羔羊身上取出的尸油——呃,这么说恶心了点,实际上卖给她这个的萨满说是把它炖了——这种羔羊通常被认为是为了赎偿世人的罪孽而早早蒙神感召而去,由于其神圣性,它们会被认为是介于不死不活之间的圣物,用这种油脂涂抹在眼睑上可以模糊生命的界限,达到以目力沟通生死的目的。
此外还有闭眼——本地的风俗认为生者睁眼视物,死者闭眼睹人,想要和死者平和的交流就要伪装一下自己的身份,不过一般考虑到不闭眼话就要把羔羊油涂在眼球上,玛乔丽就乖乖选择了闭上双眼——反正都是管用的。
平静了心情后,玛乔丽低下头,仔细端详着遇害者的脸。
伤痕很少,只有些不太严重的擦伤。
板寸头,下巴上稍微有些胡须,高颧骨,面容消瘦下颚线条笔直,和他父亲颇为相似。他面色苍白,整理好的遗容看上去就像只是睡了过去,但是一旦靠近,玛乔丽就能感觉到一股寒气袭来。
她在距离五寸时闭上了眼。
“迈克。”
她低声呼唤他的名字。
“迈克·约翰。”
漆黑的视界中,一股灰色的气息开始翻腾。
初时只有视线正中的极少部分,但那些灰色的气息随着玛乔丽呼吸的节奏迅速有规律的膨胀起来,一跳一跳,恍若大海的平面,又仿佛是某种看不见的东西的心跳。
世界在那些灰色的气息中编织成型,她眼前逐渐从漆黑变成了灰白,灰色的气息拉扯成线条,平摊为平面,咆哮着扩张成立体的物什——墙壁,藏尸柜,解剖台一一在她眼前成型,当那灰色的烟气拓展到房间之外时,玛乔丽已经闭着眼都能看清停尸房内的一切了。
只不过这些景物皆是黑白交错,不停闪烁的颜色,并且她若是转动视线还会出现些许破碎和延时。
“迈克·约翰。你在哪?你在附近吗?”
她压抑着自己的声音,用一种似唱似咏的方式低呼死者的名讳。那些纠缠的烟气在她身旁围绕,每当她念到名字,就有一缕薄烟向周围扩散出去,将她的声音带向另一个世界的远方。
“回应我。你可还怀恋生者的境界?来我这里,到这里找我……”
她“看”到了轻微的震动。
一种有节奏的震动……每一次震动,四周烟雾变成的墙壁都会跟着颤动一下,然后又快速的回复原状。
“在这里,来这里,听到我的话了吗?你离我不远了。”
咚……
咚…
咚。
撞击声在墙壁上的某处响起,玛乔丽四下环顾,这声音从四面八方而来,她无法确认来者到底会出现在哪,当然也无法确认来的到底是不是她想召唤的东西。
她从裤口袋里掏出了十字架。
这里是警察局,虽然不是什么强力的圣地,但总归会驱散大部分邪祟的,加上身处人类的聚居地,能这么快赶到的怪物应该不会是什么特别强大的东西,更有可能是什么犯罪分子的怨魂……
一把剑应该够对付了。
咚。
咚。
咚!
是正前方——
她举起十字架,“看”着面前的墙壁忽然散开,差点紧张的挣开了眼——她后悔了一下没弄个眼罩之类的。
不过来物让她放心了,只是一缕残魂,连人形都没有。
“你是谁?”
她伸出手,试着和残魂接触。
这是一团灰白色的气团,它似乎在尝试着变成其他形状,可是太过虚弱,只能偶尔变成像乱糟糟的鸟巢一样的团,坚持一会儿又缩回了原样。
“迈克·约翰?”
玛乔丽试着问道——那残魂回应了她,飞快的膨胀和收缩了几次,并主动靠近了她的手。
难以置信。
她用手势引导着残魂在她身边停驻。
只有两三个拳头大小……死亡时间还不到一周,是什么让他的灵魂缺损成这样的?
根据那些除魔者——或者叫猎魔人——老前辈们的讲法,以及玛乔丽自己所见的经验来讲,除非遇到一些十分禁忌的情况,否则人的灵魂实际上还是很强韧的,自然死亡的灵魂在被天使或者收割者接引之前往往能坚持数周才会开始自然消散。
而让新生的死者灵魂变成这样,大概就……
最基础的,有巫师或者恶鬼在附近收集灵魂,伤及到了他。
或者死者生前在没有抵抗能力的前提下被极其邪恶的攻击——死灵法术,或者特殊的奥秘武器——击中。
又或者……死者生前受了十足的折磨或者惊吓。
她引导着那缕残魂,将其送入死者留下的最大的遗骸,也就是头颅中去。
并没有起到应有的效果。她仿佛听见了若有若无的惊恐的哀嚎,但是这虚弱的灵魂即使找到了暂住的寄体也无法同她交流。
她盯着这少年的遗骸端详了半天,最终还是放弃了。
玛乔丽睁开眼,视界中所有一切恢复正常。
还是那个停尸房,只不过她感觉到周围的温度仿佛降了几分。
她把圣羔羊油脂收回包里,匆匆掀开门帘,将房门打开了一溜缝,对着外面的人喊道:“约翰!”
正在和戈马爵士谈话的毕卡斯听了声音,立马放下手里的事跑了过来:“怎么样?”
“对不起,情况不好。”
“能让我和他谈谈吗?”毕卡斯看了眼远离这间房的闲杂人等,小声问道。
“等会儿也许可以……抱歉,但首先你得帮我下。”
“你说。”
“我需要做一次回溯性的‘通感’。你让人看好门别让其他人进来。你跟我来。”
毕卡斯立即吩咐了手下,他们在门前围起了一道人墙。
“我们来。”玛乔丽带着他进门,然后把十字架塞进他手里嘱咐道:“等会儿如果我试图攻击你,或者试图自杀,你得想办法控制住我,叫人也行,把十字架按在我的头上,这里或这里,然后大声祷告。”
玛乔丽指了指额头和太阳穴。毕卡斯皱了皱眉说:“你这可是难为我了,从十三岁开始我就只会念谢饭礼了。”
“那个也行。”玛乔丽看了眼燃烧了一半的蜡烛:“得快点儿了。念得时候记得要心诚,想想你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毕卡斯:“万圣节的炸火鸡行吗?”),把它们当成真真儿的圣母的恩赐。另外,抱歉……如果你儿子的声音呼唤你,请你冷静点,无论如何你得先把他或者是别的什么从我身体里赶出去,不然没准我们都得完蛋。”
“我分得清轻重……等等,我是说,如果。如果发生了什么预料之外的事态,比如我真的制不住你之类……”
“用这个。”
她从包里翻出自己的手枪,毫不犹豫的交到毕卡斯手里。
“点32银弹,一枪毙了我。”
PS:朋友提到专员这词的用词问题,虽然我觉得编制上用专员更合适一些,不过考虑到对题方面确实有道理,所以将前文“专员”改正,之后的话就用调查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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